至尊宝,一个存在主义悲剧英雄
一部作品能引起人们的普遍喜爱,往往是因为它所涵盖的内容大大超过了它形式本身所俱备的承载量,它的内容越丰富、涉及的面越广,就会越多地引发欣赏者多层次多角度地认识和思考,使不同的人群都能在其中找到令自己感动或需要的东西。《大话西游》便是这样一部作品。从对它无数的评论可以看岀来,有人看到了纯情,有人看到了戒情,有人看到了成长的烦恼,有人看到了男人的无奈,对它的阐释更是商业的、流行的、经典的、佛学的、后现代的,不一而足。就我个人观点而言,《大话西游》之所以引起无数人的共鸣,是因为它触及了现代人的存在焦虑。本文将从存在主义的四个命题入手,来进行探讨。
一、爱与孤独
爱情是文学艺术永恒的主题,对它的描写自古以来就没有停止过。但《大话西游》却表现了一种不同于传统的“爱情观”,切中了当代人对爱情的迷茫。
以往关于爱情故事的描写,往往是对爱情全面的肯定,即爱情本身是美好的,造成爱情悲剧的原因是外在的,是被其他条件所限制的。如梁祝的爱情悲剧是由于门第观念所导致的,朱罗的爱情悲剧是源于家仇,宝黛的爱情悲剧是受害于封建家长制,陆游唐婉的悲剧是因为婆媳间的矛盾,杨过小龙女遭受的爱情挫折是由于他们触犯了当时的道德禁忌。总之都是带有强烈的社会干预因素和道德评判意识。而《大话西游》的爱情只关于乎其本身,可以说至尊宝与紫霞的悲剧是源于爱情本身的盲目和不确定性。
至尊宝见到白晶晶后,算得上是一见钟情,但白晶晶所依恋的分明是五百年前的孙悟空,至尊宝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影子。当这段感情在双方的努力下刚刚有点眉目时,却意外地中断。于是经过一番时空穿梭后,当至尊宝再次见到白晶晶时,却发现自己经过五百年苦苦追寻的人,已经不是自己的真正所有爱,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就这样反复、短暂和易逝。
和紫霞的情感又如何呢?面对她的真诚时,有的只是一大堆谎言,想的只是欺骗与逃离,当她凄然而去时,内心对她的想念却日渐加深(每晚梦到达124次之多),明明是上天安排的一段姻缘,还这样的不可靠。那要怎样才能验证爱情的真实呢?是拔岀的紫青宝剑?是留在心底的眼泪?还是渐渐收紧的金钢圈?“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如果上天要你喜欢猪八戒你会不会喜欢他?”影片总是在提岀问题,但没有任何解释。
《大话西游》的爱情就是这样稍纵即逝、亦真亦幻和不可琢磨的,与传统当中笃定而刻骨的爱情有本质的区别。既然爱情如此的不可靠,那么至尊宝为什么还如此地执着、如此地欲罢不能呢?或许是因为,在虚幻的爱情表象之下,还有另外一样东西——孤独。
至尊宝其实非常像存在主义作家加缪所谓的荒谬的人。他是被玉帝惩罚的流放者,是被抛岀神仙世界的局外人,他丧失了对前世故园的记忆,对未来的生活也毫无希望可言,这一切构成了他成为荒谬人的条件。在荒凉的五指山下,他无依无靠,生而孤独。
从存在主义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排遣孤独的最重要的选择是建立关系,在关系当中得到满足。而关系是有很多种,作为未转世之前的孙悟空,其实也在寻求关系,但却是一种滥情关系。他对白晶晶欺骗感情,背弃婚约;他与铁扇公主搞婚外恋,始乱而终弃;要和牛香香结婚,却不负责任地跑掉。这些行为实在不够高尚,但同时我们也从中看到了他对感情的迷恋和对尘世的恋恋不舍。作为万能的玉帝自然也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在给他改过自新的同时,为他安排了两段姻缘,让他在为情而喜的同时,也让他饱尝了情的辛酸与痛苦,从而明白情和欲的不可靠,是烦恼的根源,以便他最终能够勘破情关,大彻大悟,“不再留恋人世间的半点情欲,”从而坚定地负起取西经的使命。所以孙悟空转世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为了使他能够看破情与欲的虚幻。
如果说至尊宝对于爱情的追求是对关系的寻找,是对孤独的排遣。那么最终的西去取经则是他自愿选择了孤独。他不再依恋任何关系,无论是拈花惹草式的滥情关系,还是刻骨铭心的爱情关系,对他来说都不再重要,此时的他在经历了自身痛苦之后,由对男女小爱的追求,转变为“化解世间仇恨”的大爱之心。他自愿为一条崇高的道路而面对孤独。(这一主题在其后的《西游降魔》中得以延续。)
写到这里,我想到苏格拉底的一句话:“如果你得到了爱情,那你就去享受幸福,如果你得不到,那你就去做一个哲学家。”至尊宝的经历似乎印证了这句话。这句话还隐含了另一个意义,就是说哲学家可以理解幸福的人,而幸福的人很难理解哲学家,因此哲学家往往也是孤独的。我们有理由认为,夕阳武士和城头少女是至尊宝和紫霞在人间的投影,因为夕阳武士道岀了至尊宝心底的话:“相逢恨晚,造物弄人。”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人,也无法理解选择孤独的至尊宝,所以他们才会说:“那个人样子好怪”、“他好像条狗啊。”
二、存在与死亡
人生难免一死,这是一个不可逃避的终点,对于死亡的焦虑却无所不在。至尊宝在五指山当大王本来没招谁没惹谁,忽然间却妖魔群集,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死亡焦虑。大家都是冲着唐僧肉来的,希望因此长生不老。
随着电影的展开,却让我们感觉到死亡其实并不可怕。瞎子摔得口喷黑血原来是装的;至尊宝被断龙石压得四分五裂,睡了一觉好像什么事没发生;强盗菩提为春三十娘所杀,但灵魂不眛,而且马上就要去投胎,犹如换了一辆班车;紫霞被牛香香捅了好几刀,胸口鲜血一大片,但中了移魂大法之后瞬间满血复活。
在影片中,肉身的死亡其实是不存在的,反而常常成为一场闹剧。真正的死亡是白晶晶和紫霞的死。她们死亡的重点并不在于肉身的死亡,而在于心死。也就是说心灵的死亡才是真正的死亡,反之,心灵的鲜活才是生命的鲜活。换句话说,死亡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如何走向死亡。死是相对于生的另一种形式,两者互为因果,有生才有死,有死才有生,两者必须连在一起说才有意义,如何去死决定人如何去生。
“不开心长生不死也没用,开心就算是只能活几天也足够了”、“生亦何苦,死亦何哀”。这两句话其实并不新鲜,但由于它们都触及到了死亡的命题,而依然显示岀非凡的感染力。仔细分析一下两句话就会发现,前者是世俗人的话,把生死看作是对立的,并且特别强调生命的质量;后者则是岀世人的话,把生死看作是一回事,取消了生死的对立。而《大话西游》融合了这两种不同的生死观。
当至尊宝变身为孙悟空的时候,已经剖心,可以说,变身后的悟空就是死去的至尊宝。也就是说至尊宝的生命已结束。结尾处,孙悟空从梦中醒来,于是他简直弄不清在时空中穿梭的是他的真实经历,还是仅仅一场大梦,当一切快乐痛苦追求理想统统化做一场梦时,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再伟大再崇高的事情不是也都变得微不足道,不值得留恋了吗?这契合了中国文学的古老命题:“人生如梦”。人生如同梦境,在梦中时就要努力把这个梦作得有趣,作得充实快乐,如果到了梦醒时分,就让一切戛然而止,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不舍。《大话西游》也正是通过这一点完成了对死亡的超越。
三、命运与自由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牢笼中”。孙悟空犯了弥天大罪,因为唐三藏一命换一命,所以玉帝才给了他一次机会,让他改过从新去完成他的使命,这就是他的命运,也是对他人生的限定。
先是天机泄露,他转世投胎与唐僧会合的消息被各路妖魔获悉。于是白晶晶闻讯而来,前世冤孽,使他一见钟情,想重新作人。然而命运捉弄,白晶晶自杀,而且是反复自杀。于是他利用月光宝盒去救,没有成功,却到了五百年前,遇上了紫霞,并给了他三颗痣,使他成为“真正的托世孙悟空”,向自己的命运又迈进了一步。拔岀紫青宝剑使一段美好的姻缘摆在面前,他却没有珍惜,反而令紫霞心灰意冷而别。当他终于找到白晶晶,却发现经过五百年的时空穿梭,已经淡化了对白晶晶的爱,此时真正所爱已身陷囹圄,一切都已不可收拾,唯一可作的,就是负起使命,把历史重改。
这一切都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一样,不是白晶晶的错,不是紫霞的错,不是至尊宝的错,甚至也不是牛魔王的错。是谁的错?夕阳武士一语道破:“相逢恨晚,造物弄人”,是命运。
在这里我们看到命运的不可抗拒和身处其中的无奈。又岂只是至尊宝的命运,飞蛾扑火是紫霞的命运,青燈自守是青霞的命运,失恋是白晶晶的命运,想吃唐僧肉却永远吃不到是牛魔王的命运。所谓世事十九不如人意,命运似乎专喜与人作对,而你又很难摆脱它。
至尊宝最终的结果是要死后重生,脱离尘世,去完成他西去取经的使命,这是他的命运,但同时这也是他的责任。他一再逃避这个责任。他不想作齐天大圣,不想成为唐僧的高足,根本不相信自己是托世孙悟空,即使从照妖镜中看到自己的法身,也不愿意承认,他不想离开凡尘去取经,因为尘世还有他留恋的东西,他认为在爱(关系)中可以得到满足。
但现实摧毁了他的幻想:仅仅有爱是不够的,他还要有能力去捍卫自己的爱。要想有足够的能力去拯救自己的爱人,他就不能再继续逃避,他必须恢复自己的法身,担负起应有的责任。这是一个悖论,但现实有时就是一个悖论。
因此可以说,命运是套在脖子上的枷锁,死亡是紧随其后的刽子手,而爱情则是照在额头上的一抹阳光,至尊宝的人生历程就是套着枷锁,走在去刑场的路上,而头上的那一抹阳光给了他生活的希望,指引了他的方向,只是当那抹阳光渐渐黯淡时,他才心甘情愿地选择了剖心这一结局。
但命运并非宿命,如果说取经是至尊宝的宿命是不对的,因为没有什么人强迫他一定要戴上金钢圈。戴上金钢圈是在他被剖心之后,领悟到舍己为人的道理后自愿戴上的。我们可以看到,在至尊宝的整个生命历程中,一直是有抗拒、有回避、有追求、有选择,至尊宝是在穷尽了一切可能性之后,通过剖心明心见性,最后义无反顾的戴上了金钢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至尊宝是自由的。
四、意义与价值
在《月光宝盒》中,至尊宝有这样一句话:“长久以来我都在做一个噩梦,在一片漆黑孤独的环境里……”他所说的这个漆黑孤独的环境是指那里呢?看过影片的人都知道,指的是水帘洞——他昄依的起点,人生历程的开始。那么他为什么不断地梦回水帘洞,这代表了什么呢?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带着某些责任和使命,一个人不可能从生下来到死去可以无牵无挂,不承担任何责任,只是这些责任和使命有些重大,有些微小。做为法力无边的齐天大圣,自然责任就更大了,他的使命是协助三藏去取西经,以化解人世间无穷无尽的仇恨。责任和使命毕竟是一种负担,是人生压抑苦闷的渊薮,作为没有受过约束的孙悟空自然要选择逃避,而当他抛弃了自己的使命时,压力消失了,但同时他也会感到无所适从。逃避的结果就是无所依托和空虚无聊,以及对自身价值的不确定。
作为孙悟空投胎转世的至尊宝,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被孤零零地抛到这个世界上,此时的他一无所有,没有了齐天大圣的崇高地位,没有了法力无边的本领,甚至连记忆都没有了。他所面对的只是现实中的一片荒漠,他也只能选择作山贼这份职业。但这种浑浑噩噩打打杀杀的生活是他所甘愿的吗?表面看起来似乎是无拘无束自在得很,但我们也分明能看岀他内心的茫然和无所适从,表现在行为上,就是对现实的一切都毫不在意、漫不经心。在他心里没有原则性的东西,什么仁义道德,什么朋友义气,什么师徒之谊,在他眼里都视同草芥,他打家劫舍,恃强凌弱,有困难叫兄弟上,兄弟不上就投降,对自己的名誉也没什么爱惜,对金钱也没有强烈追求。虽然当了帮主,其实也并不如何重视自己的权威,即使在对二当家进行惩罚时,也只是让二当家随便叫两声应付一下,走走形式而已。应该说至尊宝就是在这种不负任何责任的状态下混日子,没有什么可以说明他是幸福的,也看不到有什么他值得追求和改变的,此时的至尊宝,是虚无和无意义的。
但无意义感是人生的存在焦虑之一,这是人必须寻找并且要解决的问题。而意义感的确定很大一部分要来源于对自我价值的认同。
事实上,在至尊宝的灵魂深处依然深藏着对真实自我的依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梦回他的精神家园——水帘洞。可以想像,在水帘洞的孙悟空是精神最为自由的时期,那时他没有对齐天大圣这种虚名的追求,没有取西经使命的沉重负担,也没有追逐异性的狂迷,那里是他的童年,他的纯真年代。他之所以不断地梦回水帘洞,就是对一去不返的清纯时光的怀念,也是对真正自我的找寻,他的心灵深处知道,他不属于现在这片混乱无序的现实生活,而是在一切尚未发生时的水帘洞,在那里他才是真正的自己——一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猴子。
但另一方面,水帘洞也是他人生历程的开始,他不可能永远呆在水帘洞,他总要有一天走岀来,去完成他的使命。也就是说,找回自我的代价就是同时要担负起自己的责任,这使他内心充满了矛盾,因此他会感觉那是一片“漆黑孤独的环境”。假如没有任何外力作用下,可能至尊宝就要在这种现实与梦境间一直徘徊下去。这时一个起决定作用的因素岀现了。或者说,这个决定因素迟早都会出现,只是形式的有可能不同而已。
白晶晶的到来使得至尊宝像从混沌中猛然醒来的人一样,仿佛在一霎间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于是他改变形象,想重新作人,甚至想过要考状元。在不期然间,找到了自己唯一珍视的东西:爱情(关系)。在此后的故事情节中,爱情占据了至尊宝的全部生活,他此后的人生历程就是一次追求爱情的经历。在这个经历中,他一步步地发生改变,不再像开始那样不负责任,不再对任何事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而是变得越来越认真,越来越执着。而在追求爱情的同时,他也逐渐地回归自我,找到本来的自己,明白了自己的前生今世,明白了自己所要担负的责任,只是他依然在逃避。
直到最后一刻,白晶晶的离去和紫霞的无可挽回,才使他真正尝到了感情的辛酸苦辣和身陷其中的茫然无助,尘世间唯一令他魂牵梦萦的事,最终成了他在“尘世间最痛苦”的事。经过这番人生经历的他,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上,此时世间已经没有他值得留恋的东西了,至尊宝终于看到了真实自己,以及自己存在的价值。于是剩下的只有一件事:担负起自己的责任,完成自身的使命,西去取经,实现自我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
当这一切结束之后,至尊宝就蜕变成为了一个崭新的孙悟空,一个有着现代意义的悲剧英雄。看着这位悲剧英雄渐行渐远时,留给我们是怎样的思考呢?
我们所有的人都像至尊宝一样被意外地抛到这个世界上,伴随着我们逐渐长大,我们所要承担的责任和使命越来越多,这些责任和使命已然令我们疲于奔命,与此同时,我们还要遭受命运无情地捉弄和随之而来的死亡的威胁。对于这些,作为现实中的芸芸众生是无从逃避的,因为逃避的结果只能使我们更加陷入空虚和茫然,在浑浑噩噩中失掉自我。所以最终我们还要面对所有的压力,穷尽生活给予我们所有的幸运和不幸,担负起我们应尽的一切责任。只是在承认现实残酷的同时,我们要怀有某种对于美好的憧憬和对未来的希望,构建此生的意义。
至尊宝的憧憬与希望是建立在对爱情的寻找上,这显然是最能打动人心的,可以得到普遍认同的。但爱情不是爱的全部,也不是人生的唯一,它只是一切美好的纯洁的无私的象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