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言
一
碧海潮生阁是个戏园子,也是个销金窟。我是园子里的红角儿,艺名梅染,老板兰姨是我的姨母,对我很照顾。她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不过三年便将碧海打理的风生水起,名满金陵。在这石头城,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都爱逛这个园子。来这里的人,目的不一,有人为了听戏,有人为了美人,也有人为了打探消息。
日落时分,周遭安静了,这里却灯火通堂。少倾,碧阁下了钩帘,烟罗一般的幕布缓缓拉开。扎了红绸的舞台上,我一身戏服,半面红妆,右手拈成兰花指,开嗓唱着新戏本。此一折戏曲名唤《离殇》,琴笙相伴,琵琶匆匆,说的是青梅竹马订了婚的的恋人,因为战事分离。男人从军,女人守家。数年后,男人返家,不见了妻子,遍寻也不得。空落少时的信物,睹物以思人。这本戏,情意深切,哀婉动人,我虽没有爱过谁,但心怀戚戚,唱的也是格外用心。
每每唱到分离,角落里的谭先生,便会神情黯然,低首沉思。谭先生是个说书人,一袭青衣长衫,一把折扇,满腹的故事。他写的戏本很多,也包括今天这一折。入戏落泪的人的不少,他这样的表情我却是第一次见,也许是墙隅幽暗的光晕染在人脸上。待到戏曲唱罢,我匆忙换下戏服跟在他身后。
“先生留步。”青石板湿漉漉的,沾湿了我的鞋子。他回头,月光流泻在脸上,说不出的儒雅。
“梅小姐,何事?”他的声音温润,如上好的美玉。
“先生的戏,情深义重,”我停顿了一下,便接着往下问:“是确有其事么?”
他看着我,愣了愣,大致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他,笑了笑:“戏中言,梅小姐切莫当真。纵使字句传神,也不过是一纸情分罢了。”
我站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寒烟疏柳下,碧海潮声依旧。
二
新戏反响不错,兰姨让我多向谭先生请教戏文里的精髓,我只好硬了头皮去他的住处。他的家很秀美,典型的江南园林,小桥流水,花木扶苏。我心里暗叹,原来一个说书的,也可以这样有钱。
我进屋的时候,他正握着毛笔,在卷了角的本子上,写写画画。房间里陈设古朴,窗明几净,老楠木架子上,放了些精巧古玩。我走近他,说明来意。
他将毛笔搁在镇纸上,低头看着我:“梅小姐唱的不错,若说不足,便是开场的画舫初见。”他将毛笔放在我手里,用微烫的手心包裹住我的手,在宣纸上作画。笔锋游走,时而轻缓,时而顿重。墨晕染在纸上,勾勒出轮廓。不多时,秦淮画舫的景象跃然纸上,少年男女初见时宛若惊鸿的一瞥,栩栩如生。我离他很近,他青衫上熏衣香的味道扑在我脸上,烫的厉害。我连忙退后一步,装做研究画的样子。
他开口:“感受到了么,这就是当时的场景。”
“梅染感受到了意境,却不知道唱腔如何改。”
他立身站在我面前,唱了三十二个字,抑扬顿挫,声声入耳。等到他亲自教我时,微风从碧绿的纱帐子里吹到他脸上,抚乱了他的发丝。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坐上了画舫,随着水波摇曳。
当夜,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的我是个温婉的少女,随着家里人在画舫上听戏,此时来了一位少年郎,他穿着青色衣衫,手里拿着一对碧绿的物件,送了我一块,我看着他的眸子,浅浅的琥珀色,同谭先生的眸色一般。
三
谭先生写给园子里的戏越来越多,这些戏也指明了让我唱,我们两个人越走越近。我经常来他家里和他讨教戏本,他也很乐意教我。但是旁的事情,他从来不说,这么多年,他只将情意写进了戏本里,借着我的口,唱给他自己听。我虽然擅长唱戏,却爱不起来。大概因为,我将自己看的很重要,我不喜欢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泪。
他于我而言,和别人不同,那一双琥珀色眸子里藏着别人没有的深情,越是内敛,越是神秘,总是引得我想一探究竟。
一日夜里,我同他在湖心亭饮酒。月上中天,白墙上竹影斑驳。陈年花雕熏的自己双颊微红,我眼底氤氲着雾气,迷蒙看着他令我心动的俊颜,知道有些事情如果不问,便永远也没有答案。
借着酒意我起身斜倚着栏杆。今夜我着了一身白裙,水袖纹着浅色梅花,脸上也未有半星胭脂,加上身段婀娜,显得分外自然秀丽。我挑起水袖,足间点地,围着他轻轻旋走,捏着嗓尖临时杜撰了一段戏曲,词是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一曲,歌尽我的心里事,夜风缱绻,曲调也是多情的。我盯着他的眸子,期盼他的回应。
他缓缓的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簇着夜光,里面掬着一汪水,深不见底。泛着酒渍的薄唇,淡淡的说了一句:“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四
那件事以后,谭先生很少来碧海潮生阁了。
每次有新的剧本,都是唤一个少年送过来。我去他府上,基本上也是吃闭门羹。他的戏本,我放在卧房的书桌上,厚厚一沓,怕有几丈高了。这么多戏本,我最喜欢的就是《离殇》,尤其是画舫初见那一段,甜蜜美好,和故事悲凉的后续对比,让人唏嘘。
中秋节后,碧海潮生阁迎来了一位贵客。听兰姨说,这位贵客是金陵城里最大的古董商人金老板,他店铺里的好东西多,有许多怕是皇帝也没见过的。兰姨生着这样玲珑的心,这位金主想必不会错过。
一日夜里,正待我唱着《离殇》时,这位金爷来了。我因着和谭先生的事情,最近郁郁寡欢,心境倒是符合戏词。加上初尝情滋味,也深深嫉妒戏里的那位女子,特意研究了戏本。对戏词理解更加通透,神情动作,嗓音曲调都十分到位。看在金爷眼里,便是辗转婀娜,妙不可言。
不过一个月,金爷和兰姨提亲,想娶我做四房姨太太。兰姨虽不想失了我这个戏园的台柱,可她更看重金爷的好处,心里是动摇的。
她虽询问了我的意见,却也只是知会一声,亲事早早定下了。因为娘家低微,又是个戏子,婚期不能在新年的头几天,金爷为了显示对我的宠爱,也挑了个热闹的节日——上元节。
我心里是装着谭先生的,他的戏本,每一页我都用未沾墨的毛笔,深深勾勒。以至于后来,有些字都看不大清楚。
这么些年来,若是他对我没有情意,为何每次的戏本,都指定我唱?
在新婚的前一夜,我去了谭先生的府上。透过纱窗,我看见他坐在书桌旁,手里握着一个深紫色的香囊。那是我亲自绣给他的,心里一阵窃喜,正准备进去,却看见他从怀里掏出块碧绿色的东西来,将香囊拿到一旁。
我是属于不见南墙心不死的人,还是走了进去。
“谭先生,明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请你吃酒,你一定要来吧。”我给他递了请帖,大红色的帖子瞄了个金色的囍,格外刺目。我再想,哪怕他不接过去,我也要和他私奔,不管去天涯还是海角。
他的手不像第一次握我时那样烫,而是苍白冰凉的。他接过喜帖时,不是镇定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我直直的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大声的问:“难道你没话跟我说了么?”
他嘴角发白,嗫嚅的开合几次,轻轻的说了声:“恭喜梅小姐。”
五
上元节那夜,金陵城说不出的热闹。金爷大婚别出心裁,八台大轿上装饰了花灯,迎亲的下人手里也是喷着烟火的花灯。火树银花,宝马雕车,好不喜庆。
我却是不太情愿的,一群婢女给梳头洗脸,涂脂抹粉。又换上新娘服和头饰,富贵人家的做派,奢华夸张,首饰很重,脖子都快要断了。
此时,兰姨进来了。她将婢女都遣走,递给我一块碧绿通透的梅花形状的珏。
“梅染,兰姨不瞒你,你不是兰姨的亲侄女,而是当年在秦淮河里捡来的女娃娃,那时候你十几岁的光景,生的模样好,嗓子也不错,有些戏底子,我便收留了你,这块玉,大概是你家人留给你的……”
外面唢呐声很响亮,我接过那块梅华珏,大脑一片空白,接下来被一众迎亲的人推搡进了花轿。我最终还是嫁给了金爷,大婚那夜,合卺酒有些苦涩,比不上我和谭先生在湖心亭喝的陈年花雕。
后来,我随金爷去了北平。那里也有戏园子,我偶尔去听几次。嫁作人妇后,我很少唱戏了。就这样过了三年,金爷偶尔带给我一件礼物,是另外半块梅花珏,和我的刚好凑成一对。金爷是倒卖古董的,他只说这一对绝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
我将这一对梅华珏拿到灯光下端详,碧绿透彻,流光溢彩。
“你是怎么得的这个宝贝。”
“说来话长,我去金陵收家伙,无意中走到秦淮河,一个画舫的船夫卖给我的。他说三年前的上元夜,有一个酒鬼失足淹死了,捞上来的时候身上有个深紫色的香囊,里面装了个这样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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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先生的每一页戏词我都妥善保存着,从前不知道他为谁而写,现在就算明白,却也来不及了。以前唱《离殇》心中吃味,嫉妒戏里那女子,不曾想,那一折竟是为我, 辗转青衣扮着婀娜。这戏如今散场了,就是一辈子。
我再也不曾唱戏,除了每年清明,在谭先生的坟前给他烧一页,唱一段……
作者题外话:这篇故事的灵感来源于妖言君的一首古风歌《戏言》,初闻时直扣心弦,再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