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封建统治下儒学之理解

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学术大发展和大繁荣。《易经·乾卦》用九有云:“群龙无首,吉。”很多时候,政治上的不幸,反而是文化之幸。在那样一个“礼崩乐坏”的年代,却涌现了诸子百家彼此诘难,相互争鸣的盛况空前的学术局面。各家各派纷纷推出了自己的思想学说,据《隋书·经籍志》、《四库全书总目》等书记载,“诸子百家”实有上千家,而流传较广、影响较大、较为著名,并最终发展成学派的只有十家(注:西汉刘歆在《七略·诸子略》中将小说家去掉,称为“九流”,此所谓“十家九流”),其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儒法道三家。
刚开始时,各家各派是并驾齐驱,不分伯仲,没有谁占据绝对优势。到了战国时期,变法一度流行,法家思想崭露头角,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更是重法轻儒。后来经历了楚汉之争,汉朝初建,为了与民休养生息,统治者一度实行了“无为”的道家思想。到了汉武帝时期,董仲舒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经他改造过的儒家学说与汉武帝的治国方略不谋而合,符合统治需求,从此儒学正式被定为官方学说,贯穿了后面近两千年的封建统治史,孔子也从其他诸子中脱颖而出,一跃变成官方唯一认定的圣人。
在封建统治下,圣人的出现离不开政治的意志,所谓“君权神授”,皇帝就是“天纵之圣”,就算自己达到“内圣外王”的标准,没有政治的许可,依旧难以正式获得圣人的封号。至于授封谁为圣人,全凭政治的需要。如果统治者施行的是道家思想,那么老子就会成为所谓的圣人;施行墨家思想,那么墨子也会变成所谓的圣人。说到底,封谁为圣人,全看其学说是否代表统治者的利益,是否符合统治者的需求。
周秦之时,圣人一词是没有排他性的,各门各派的门徒有很多尊称自己的先生为圣人的,孟子的门徒说孟子是圣人,老子庄子也有人说他们是圣人,可统治者却只御赐孔子一人为圣人,孟子只能屈居“亚圣”,其他诸子的圣人名号一齐削掉。从此,圣人与君王可谓休戚与共。圣得君而王,君得圣而圣。君王拥有话事权,而圣人掌握了话语解释权。两者相辅相成,共同延续着彼此的统治。
两汉时,佛学正式传入中国,并对本土的儒、道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后来三者相互磨合、妥协,隋唐时,一度出现了“三教合一”的现象。到了两宋,儒学发展出了程朱理学,后来又催生了陆王心学。理学在学术上可谓是兼收并蓄百家之长,是对传统儒学的突破;而心学更是对君王与圣人的突破,他们可以说是不证自明的,但在传统儒学掌握了话语体系的大环境下,它们为了争取正统儒学的名分认可,不禁对立纷争,以致禁锢了自己的发展。
孔子坦言“食,色,性也”,这是正视人性,而程朱理学却提出了“存天理,灭人欲”,人性是与生俱来的,只能克制减损,怎能消灭干净?他们标榜自己是正统儒学,这无疑是在给儒学摸黑,给孔子摸黑。
很多时候,学问都是让所谓自己的继承者给搞得不攻自破的,要么是在言行上摸黑,自相矛盾;要么是把学问发展成死胡同,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做学问是孤独而独立的,学问可以传承,我们也可以吸收、借鉴和切磋,但不要随便谈嫡传,先人的成就不代表着后人的高度,切不可自私而独占,甚至排斥、污蔑别人的研究,学术本就是自由的,本就应该百花齐放,没有权威,有的是实践的考验,掩盖真相、党同伐异无异于作茧自缚。
明末时,进步思想家李贽以孔孟传统儒学的“异端”而自居,对封建社会假道学等现象大加痛斥批判,主张革故鼎新,反对思想禁锢。他是反“儒学”的,本身却是一位儒学大家。到了民国,很多提倡新文化的学者,他们本身并非对儒学一知半解,相反的,可谓是其中的佼佼者,在儒学上有着很深的造诣。他们虽提倡白话文,但古文功底一样扎实。很多时候,懂得和有资格批判的往往是真正的精英。当然,只读过《论语十则》也加入批判儒学行列的人也不少。
如果说民国有些大师对儒学批判有点过激,有失偏颇,那可以看看被那个时代称为“教授中的教授”,“三百年无出其右”的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的观点。陈寅恪先生才德兼备,博古通今,曾在上课时对学生说过:别人讲过的东西我不讲,我自己以前讲过的东西我不讲;古人讲过的东西我不讲,现代人讲过的东西我也不讲,外国人讲过的东西我不讲,中国人讲过的东西我也不讲,我只讲以前没有人讲过的东西。但他在批判儒学和传统文化时,就很客观和实事求是,例如在看待新旧道德上,陈寅恪说:“中国今日旧道德与新道德两种标准同时并存。有人谓旧的已去,新的未到者,殊非事实。此犹如两种斗,小人以大斗量入而以小斗量出,君子因此吃亏。今后旧者恐难复存,惟新者来自外国,与我国情形每有格格不入之处。吾人当准情酌理,行吾心之所安,总以不使旁人吃亏为准绳。至于细微处,则‘大德不逾闲,小德可出入’。”所谓“行吾心之所安”,其实就是不偏不倚,如实评价。
很多时候我会思考,他们这些学者从小接受的是传统的儒学教育,他们办学问追求的是“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品格与学问都没得挑,虽然会因为学术观点不同而相互抨击,甚至打架,但又誓死捍卫对方说话的权利,为啥最终会反过来质疑我们根深蒂固的传统儒学,这其中不得不耐人寻味啊,是我们的文化真的经不起考验么?可不也流传几千年了么?是他们崇洋媚外?还是太过激进?可他们又都是真正的大学问者,是国学泰斗,他们没有忘本忘根,也深爱着自己的祖国。问题究竟出在哪呢?或许就在于他们对传统儒学看得太透彻了。
首先,儒学本身并无甚大过错,孔子也很伟大,他们提出的很多思想主张是很有道理的,关键是在实践的过程中被歪曲了。就拿所谓的“三纲”来说,说什么“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如果“君”“父”“夫”都能做好表率作用,他们周围之人潜移默化也会以之为榜样的,但如果“上梁不正”,自己都做不到,如何有资格去要求别人以自己为学习对象,这无疑是束缚和压抑,是权力欲在作怪。而且就算是自己做到了,也不应该强硬要求别人照做,人与人是有差别的,要懂得相互理解和尊敬。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本就是要提倡换位思考,不能一意孤行。但很多人浅尝辄止,以为“己所不欲”,就不敢施于人,其实“己所不欲”,也是可以施于人的,每个人的好恶是不一样的,或许自己不喜欢的正是别人稀罕的;而“己所欲”,也可以施于人,所谓“己欲达则达人”,将心比心,好的东西岂是只有自己想要;而“己所欲”,也不一定能施于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自己认为有价值的,对方不一定这样认为,也不一定适合对方,所以不能想当然,勉强别人,要对症下药,看人下菜。
其次,是很多人把儒学和孔子抬高了,儒学说到底探讨的是关于人文社会基本道德礼仪的事情,也就是说,只要有人聚居的地方,这套规则大体适用,但被定为正统思想和教科书后,就跟功名利禄挂钩了,故而被夸大其词。很多人说我们的东西都被孔圣人说尽了,没必要再做无谓的思考,说到底,这还是思想束缚和禁锢。孔子自己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他都不是无所不至,岂能无所不晓?孔子说的很多基本主张在今天依旧有其意义,这可以理解,用黑格尔的话说:“《论语》里面所讲的是一种常识道德,这种常识道德我们在哪里都找得到,在哪一个民族里都找得到,可能还要好些,这是毫无出色之点的东西。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这句话其实是一针见血,一语中的。
理解了黑格尔所说的这点,要理解民国很多国学大师反过来否定自己的传统儒学就容易多了。其实我们很多为人处世的原则,在封建制度下,很多是明哲保身,谋求生存的潜规则,稍有不慎,在舆论和权利面前便自身难保,而在西方,他们却将这种原则变成了思维方式和普世的价值观,是可以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精神准则,所以我们是文化的发源地,却传播实践得不如别人。另一方面,儒学只是关于道德常识而已,很多没读过书,没文化的人,做人一样很成功,一样很受人尊敬,因为他们懂得做人的基本原则。社会发展还有自然客观规律,还有科学技术,我们的道德是很难催生技术的,甚至还大大束缚了技术的发展和应用。如果我们还盲目自信,觉得自己的哲学囊括了一切,计算机的二进制就是源自于阴阳学说,一切都要往国学上面扯,什么都是以自我为中心,什么都要往自己的脸上贴金,如此弥补自信,那是夜郎自大,是自卑。倘若我们能够直接从文化中找出其因,自己推出这个果,那叫不证自明。总等别人造出了果,我们再去归因,那叫事后诸葛,叫自欺欺人。如果真正想研究中华文化,摒弃谋略思维去研究术数,它若能不证自明,经受得住考验的话,或许它才是关于自然宇宙和人文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
我们现在去看待儒学,是要给它一个客观公正的地位,春秋时期的百家争鸣,它只是百家争鸣中的一家,孔子也是诸子中的一员,我们不能将其神化,要汲取其精华为现代文明建设所用,而不是复古。很多时候不是“存在即合理”,而是存在有其合理性,而且人力在其存在过程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当它的不合理性盖过了合理性,那么革故鼎新就是顺理成章之事。新文化运动时,为何很多大家会极力否定儒学,除了不自信和激进之外,还有就是大破才能大立,人性的劣根是由怎样的文化造就的,就要从根本入手,大刀阔斧地改造,而不能投鼠忌器,不痛不痒地折腾。如果破得不干净,很容易反弹,很多牛鬼蛇神又要重新复活或盘踞人心,到头来又功亏一篑。当真正伟人的胸怀和高瞻远瞩总是被当成小丑来质疑和否定时,那么苏格拉底式无知的审判就总会重蹈覆辙。很多时候只是因为对这片文化爱的越深,才会痛的越切。我们不能忘了我们的根,不能妄自菲薄,更不能妄自尊大,讳疾忌医,否则,那无异于固步自封,自取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