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巷
十里巷口的两株柳树要枯死了。
叶里三岁的时候,阿妈带着他搬到了晚村。
晚村与它周围的无数个小村落一样,血脉中就流淌着生人勿近的排外性。大人倒是还假以几分辞色,阿妈带着叶里也还不至于不能过活,但孩童们虽然做不出什么过分的事,却也从未带叶里一起玩过。
巷子里的小孩子们没人带叶里玩,阿妈是知道的。可是阿妈也没有办法,只能叫小叶里无聊的时候多看看天上的风景。
晴天的时候,叶里便抬头看云看霞。云呀霞呀什么的真的是非常好看,可是连云霞都是一簇簇的,而自己却是孤身一人,于是他总是越看越难过。雨天的时候,叶里便抬头看雨,可就算是雨,也是成群结队的下落呀。
晚村很早的时候就叫晚村,十里巷也很早的时候就叫做十里巷了。叶里时常感到奇怪,明明不到一里的巷子,为什么非要叫十里巷呢?
然而村子里再没其他人好奇这个问题,似乎这个巷子叫阿猫巷或是阿狗巷都无关痛痒。大人们依旧早出晚归忙这忙那,孩子们也依旧在街头巷尾追逐打闹。
当然,他们依旧不带叶里玩儿。
傍晚的霞像是天地的折痕,苍莽的大地和浩渺的天空因它产生了一种异常不协调的撕裂感。十里巷内,吃过晚饭的各家各户的小孩子鱼贯而出,从街头到街尾都充斥着欢腾的吵闹声,而叶里蹲在巷角的阴影里,手上拿着段树枝指挥着蚂蚁大军的行进路线,静待喧哗过耳。
“柳树直,柳树弯,两只柳树站旁边。左五圈,右五转,巷深十里看不穿!”
原本杂乱无章的吵闹声忽而变得整齐划一,所有玩耍的孩童都绕着巷口那两株全村唯二的柳树打起了转。歌声过后,他们蹲在地上紧盯着柳树,或大或小的眼睛里充满了希冀。
也只一会儿,人群里一个孩子站起了声,不耐烦地说了句“还是不行”,然后呼朋引伴地离开。孩童们作鸟兽散,柳树旁很快再没一个孩子。
叶里知道这首童谣。
十里巷的传说与它的名字一样古老,相传只要有人在傍晚时分唱着这首歌,然后绕着左边的柳树顺时针转五圈,再绕右边的柳树逆时针转五圈,就能发现十里巷真正的秘密。只是这么多年,也没听过谁成功做到。孩子们倒是乐此不疲地天天尝试着,大人却早已嫌它连做饭后闲谈的资格都没有了。
夕阳逐渐失了影踪,孩子们相继回家,喧嚣尽去的十里巷好像瞬时间就变了一个模样。叶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看向巷口的柳树,它们此时寂然伫立、暮光半染,而叶里忽然泪流满面。
他走到柳树旁边,按着古老的童谣开始转动,同时嘴上轻轻吟唱着:
“柳树直,柳树弯,两只柳树站旁边。左五圈,右五转,巷深十里看不穿……”
没有变化。
叶里睁开眼,身前一切如旧。微风吹得他满是泪水的面庞发凉,他用袖子胡乱擦了两下,然后匆匆往巷子里跑去——天色已晚,再不回家,阿妈该担心了。
巷子里没有灯火,叶里只能靠着微弱的月光去寻找自己的家门,可不知为何,今天他跑了许久也没有看到自己的家。他心里暗暗疑惑,平日里恐怕已经早已从巷头跑到巷尾了,可为什么……想到阿妈还在家焦急的等待,他顾不得思考,继续迈步往前跑去。
“喂!”
叶里猛然停步回头望。月光微弱,他却能看见喊他的人的模样。那两个孩童一男一女,身高相仿,年龄都与叶里差不多。女孩穿着浅绿色长裙,而男孩的衣服则更加偏近藏青色。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笑容娇憨。
叶里醒来的时候在自家的床上,阿妈说他回来的与往常一样早。
“是梦吗?”他不信。
叶里记得那男孩对他说,他两就是巷口的那两株柳树。作为全村仅有的两棵柳树,他们拥有孤独,也只拥抱孤独。不孤独的人,是没有资格进入真正的十里巷的。十里巷,的的确确是长十里的呀!
男孩女孩把叶里拉到一个石阶上,跟他说起了从前的故事。
他们第一个拉进来的是一个读书人,他从小被同书院的孩子们叫做书呆子。人们都不愿意带他玩,他两是他唯二的朋友,后来读书人功成名就高居庙堂,回来给十里巷的地面贴上了整个国家最好的青石板。
第二个被拉进来的是一个女孩,女孩长得不算好看,但也不是奇丑,却被某个满怀恶意的男生取了个“丑女”的外号,从此人人避而远之。女大十八变,女孩长大入宫做了个侧妃,皇上下令修缮了整个十里巷的房屋。
……
“要做朋友吗?”男孩向他讲述了漫长岁月里的故事,谈起他的老朋友们,男孩的眸子里满是笑意。
“嗯!”
叶里重重点头,他朝两人伸出手,仿佛向整个世界递出了第一张邀请函。
自那以后的每一天,孩童们玩闹回家后,叶里就回绕着柳树唱着歌谣去见他的新朋友。这两人不知道有什么魔力,即使他在他们着停留了多久,回家时却一点儿也不比从前迟。
他们从巷头跑到巷尾,比谁的速度最快;他们在巷子里躲猫猫,比谁是藏得最好找的最快;他们吃遍了巷子里的每个店铺,叶里觉得小笼包最好吃,女孩却觉得这里的牛肉汤最香。
……
阿妈发现自己的孩子每天回家都不再板着脸,自从来到晚乡,她从来没有见过叶里的脸上露出如此灿烂的笑容。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孩子变得开朗,她总归还是开心的。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五年过去。某天在机缘巧合下,阿妈给叶里抓住了一个去大城市的契机。
叶里最后一次进入了十里巷。两个孩子与他互道珍重,同时告诉他,十里巷每次拉人进来都要消耗柳树的生机,如果十年之内不重新修缮十里巷,柳树便会枯死。
叶里与他们订下了十年之约,女孩临别时还吻了一下他额头,然后说:
“我们相信每个孤独的人,心里都有光。”
后来啊,后来叶里上了名校,进入了世界五百强的大公司工作,娶了某省长的千金,他银行卡里的余额逐渐开始积攒到可以修缮一条长十里的街道的地步。他开始不缺乏朋友,他被人簇拥,就像他童年看过的云霞落雨,他再也不会独行。
第八个年头,叶里被派遣到美国工作。妻子、老板、岳父都告诉他,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等五年后他从美国回来,就可以获得更高的职位,拿到更高的酬金,过一些人连想也不敢想的生活。
飞机上,叶里忽然想起来自己的十年之约。他仔细思量着权衡着,然后闭上了眼睛,安慰当初自己只是做了五年的长梦。
叶里再回到晚村的时候,十年之约已经逾期了三年。岁月轮转,事物更迭,晚村已经变了一个样。村里逐渐有高楼挺立,而原先住人的街巷相继被废弃,十里巷也是如此,只是每天傍晚,依旧有孩童在这里打闹玩耍。
巷口的柳树已经没有碧色了。叶里盯着那两株柳树看了许久,只觉得内心烦闷的厉害,只是终究一滴眼泪也没能落下。
孩童们似乎也忘记了传唱了数百年的童谣,他们只是绕着柳树做着无意义的追逐、嬉戏、打闹……
叶里忽然注意到柳树旁有个孩子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他走了过去,才发觉那孩子只不过是在盯着青石板上的蚂蚁发愣。
“喂,教你首歌吧。”
叶里蹲在了男孩的旁边。
男孩抬头看了看他,纯黑的眸子中充满了惊诧。
“不用。”他硬生生地拒绝道。
叶里莞尔,也不理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然后绕着左边的柳树顺时针转了五圈,绕着右边的柳树逆时针转了五圈,再低声唱到:
“柳树直,柳树弯,两只柳树站旁边。左五圈,右五转,巷深十里看不穿……”
……
晚村出大事了。
这个十几年没走出什么出名人物的小县城忽然赶回来一个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的男人。男人并没有做什么锦衣夜行的奇怪举措,却也没干什么回报故乡的大事。他只是兴师动众地翻修了一条早已弃置多年的巷子,然后把巷子用两米地高墙围了起来,带了一批人整日住在巷子里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不过听说有人偷偷越过高墙看到了里面的景象:一批人绕着巷口的两株柳树忙上忙下,又是施肥又是浇注营养液的。而柳树在人群的包围下,依旧是一副即将要枯死的模样。
某个清晨,早起的人们发现十里巷外的高墙被悄悄拆去,巷口原本栽着柳树的地方已经变成平地一片。有人告诉村民们,男人带着柳树,要去国外寻救它们的良方。
男人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晚村,而那两株有福享没命受的柳树,大概的确是死了。
(图源网络 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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