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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戏

2023-12-16  本文已影响0人  南弦n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壹】

已是深冬时节的宁城,道路两旁的梧桐树早就只剩干枯的树枝。走在街上,寒风随意穿过身体都会有种刮骨的疼。我将衣服用力裹了裹,生怕有冷空气钻进揣着刚买栗子的怀里。走在我前面的二师兄因为提着东西,一双手被冻得通红,但他丝毫不介意,满脸笑意沉浸在我们刚买到上好驴皮的喜悦中。

当我和二师兄一同回到院子时,大师兄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褂,正坐在梨树下画着稿子。我识得他穿的是南筝小师妹亲手绣的褂子,当初南筝小师妹将褂子交给大师兄时,因为在长褂上绣了两只鹤遭到二师兄的打趣。二师兄说我们做皮影戏这一行都是幕后工作者,不需要像说书先生那样抛头露面,穿什么衣服根本不讲究。大师兄没有理会二师兄的话,径直拿过小师妹做的长褂在身上比划。我知道大师兄是打心眼里喜欢,毕竟从没见他笑得那样好看。

“大师兄,外面冷,怎么不进去画?”

“出来透透气,咳咳咳,咳咳。”

听到师兄咳嗽,我连忙将怀中还热着的栗子放在桌上,转而绕到师兄身后轻轻拍着他的背。大师兄似乎更瘦了,手掌拍着的地方都是凸起的骨头,硌得掌心传来阵阵微疼。师傅说过,在师兄小时候,因为师傅经常外出给人表演皮影戏,致使师兄有次生病治疗不及时落下了病根,自那之后就成了病秧子。虽然这些年过去,师兄的体质有所改观,但常年病着的身子只要一受凉就会咳得厉害。此刻因为剧烈的咳嗽,他那张原本看起来总是毫无血色的脸涨得通红。

“师兄,我们回屋子去,你身子不能受凉。”

“好。”

在我和二师兄的一同搀扶下,大师兄进了屋子。看他睡下后,我才蹑脚出来开始收拾起师兄的画稿。他根据师傅的要求最近在画《设美记》。里面的夫人、丫头、侄女等众多人物在大师兄的笔下都被画得栩栩如生,顺着画稿一张张看下来,我停住了,最后一张,是南筝师妹的画像。

“阿烟,快来帮忙。”

听到二师兄的喊声,我将看到的师妹画像不着痕迹夹在了师兄的其他画稿中间。二师兄正将我们今天去街上买回的驴皮进行刮毛。每当我们没有什么演出时,师傅就会让我们自己动手制作皮影,他说如今保存完好的皮影越来越少,不能一直重复用过去的样谱。这就为难了二师兄,皮影的制作是一项极其复杂的工艺,二师兄通常要完成制皮、镂刻、发汗熨平、缀结合等众多繁琐工序。

“阿烟,帮我打水来。”

“好。”

在我跑了一趟又一趟将水盛好时,二师兄已经将一张驴皮刮得差不多。刮好的驴皮通常要浸泡三五天,才能刮去表面的浮毛,然后将刮去浮毛的驴皮绷在院外的架子上,等它脱水、晾干、直至半透明状,就可以在上面画稿。

二师兄将刮好的驴皮放在水里后,接过我早就准备好的干毛巾擦了擦手。瞅到大师兄放在桌上还未收起的画稿,他顺手拿过放在手里翻看。

“大师兄的《设美记》画得真好。”

“大师兄的画稿技术向来是我们里面最好的,就像你的制皮、镂刻技术一样厉害。二师兄,刚买的栗子都快凉了。”我将剥好的一颗栗子递给二师兄,顺势拿过了他手中所有画稿。

“以前南筝小师妹还在咱们院时,她最喜欢吃栗子,所以大师兄每次去街上回来都会给我们买一袋热乎乎的栗子。哎,可惜小师妹被接回家了,不然咱们院子多一个人也多一份热闹。”

听到二师兄的话,我想起自南筝师妹回家后,几次给师兄买的栗子他都没吃,本以为是他身体不舒服,原来是我记错了,喜欢吃栗子的不是大师兄。

将师兄的画稿收好后放在他平日的抽屉里,想了想,还是将那张南筝小师妹的画像从一众画稿里抽出来,随后锁在了自己房间里的抽屉。

【贰】

师傅是天已经完全黑了才沉着脸回来的,回来时床上的大师兄刚刚睡着。师傅走到大师兄面前看了两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摆了摆手示意我和二师兄跟他出来。

“穆秋,凌烟,再过半个月是李老三的 60 岁寿辰,咱们做下准备,去给他演一出皮影戏。”

“师傅,您向来和李老三不合,怎么突然要去给他做寿?”二师兄诧异地问向师傅,不仅二师兄很是不解,我也理解不了师傅的做法。

师傅清高,整个宁城的人都知道师傅表演皮影戏有三条原则:不给卖国求荣的人表演,不给奸恶贪婪之人表演,不给心术不正的人表演。因为这三条原则,不少大户人家都吃过师傅的闭门羹,虽然对师傅有成见,但也敬佩师傅的气节,能让师傅上门表演皮影戏,在整个宁城是一件极有面子的事。但也因为这些原则,师傅和李老三结下了不少梁子。

早些年,袁大总统曾派人来请师傅去府里表演皮影戏,被师傅一口回绝。李老三当时是袁大总统跟前的红人,专门替总统跑腿。遭到师傅拒绝后,袁大总统没有找师傅麻烦,而是斥责了几句李老三办事不力,李老三觉得师傅是故意让他难堪。

更不巧的是又几年过去,李老三凭借着溜须拍马的本事让自己的儿子李霖风也在元帅府里谋了职,当天父子二人便骑着高头大马神气地走在街上想显摆一番,却不料那天正是师傅无偿表演皮影戏的日子。师傅在白色幕布后方唱腔圆润,皮影在他灵活操纵下栩栩如生,一出又一出精彩的皮影戏引得无数路人纷纷跑来观看。这让本想威风一番的李老三望着空空的街道,心里很是不得劲,对师傅的成见更深。自此李老三见到师傅,都是哼着鼻子,不带正眼瞧的。

“城里一些有名气的大夫知道我和李老三过去结了梁子,都不肯来给卿尘看病,再这样下去,只怕卿尘的病会越来越严重。”

“李老三这王八蛋,仗着自己过去给人跑腿攒下来的钱成了大贾,竟如此下作收买那些大夫……”

师傅的话一出,二师兄就忍不住骂起来。想来师傅刚才进门时脸色很沉,应是今天出去找大夫碰了不少壁。这个过去在宁城一直受人敬重、不畏权势的堂堂关爷,如今随着皮影戏的发展渐呈颓废之状,越来越少的人找我们表演皮影戏,他昔日被别人高看一等的地位已荡然无存,偌大的宁城竟没有一个人敢来给师兄看病。

“给李老三表演皮影戏,我们要瞒着卿尘,不能让他知道。”

师傅似是极累,平日里唱曲、说话铿锵有力的人,正用一种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叮嘱我和二师兄。我和二师对视了一眼,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那一夜,师傅在梨花树下站了很久,他一直低垂着头,微弓着的身子看上去背负着沉重的负担,我和二师兄立在他身后一直陪着,直到夜已很深,师傅才迈着缓慢吃力的步伐回到屋子。

【叁】

临近除夕,街上摆满了春联、炮仗、吃食一类的东西,许是受这喜庆气氛的影响,连跑着的孩童都比平时多了几分顽皮,我和二师兄背着皮影箱沉默地跟在师傅身后。突然其中一个胖孩童一不留神撞到师傅身上,拿着的糖葫芦应声掉地,开始哇哇大哭。

“我的糖葫芦,赔我糖葫芦。”

二师兄抱起孩童,好说歹说都劝不住,最后还是师傅从我们背着的影箱中拿出了一个美猴王的皮影送给孩童,才让他破涕为笑,吸溜着鼻子向远处跑去。

“师傅,你看。”

顺着二师兄手指的方向,刚才的胖孩童赫然是朝写着大大“李府”二字的方向跑去。因为是李老三的生辰,门前迎来送往的人非常多,胖孩童刚跑到府前,立刻就有人弯着腰上前对着胖孩童挤眉弄眼地笑,也有人伸出手想捏他的脸,被巧妙躲开,最后一个管家打扮的人出来将胖孩童领了进去。

“早知道是李老三的孙子,刚才就不该管他。”

二师兄心疼师傅送出去的皮影,颇为不悦地说道。这时有眼尖的人看到了我们,立马开始嚷嚷:

“吆,关爷来了。”

“今个三爷寿辰,关爷能亲自前来,真是难得一见!”

师傅的到来立刻吸引了所有还未进府的众人,人群里各种高低声音清楚地传至我们耳中。师傅平静的面色看不出异常,他没有理会众人,依旧挺着笔直的背,轻轻撩起青大褂,迈进了大门。刚到院子,李老三洪亮的声音就从大堂传来。

“刚才突然起了一阵大风,李某就猜今天有贵客登门。这不是关爷么,李某好大的面子,还能让您这戏匠来我府上。”

“今天是三爷的生辰,关山月带着徒弟来给三爷表演皮影戏,为三爷的生辰助兴。”

“这倒是奇事,过去连袁大总统都敢拒绝的关爷,李某又何德何能。”

从踏进院子开始,师傅一改挺得笔直的背,像那天夜里回来立在梨花树下那般微弓着身子。李老三喝着茶坐在大堂中央,气定神闲,斜着眼瞧立在大堂中央的师傅。

“实不相瞒,关山月有事想求三爷。”

“关爷向来本事通天,还能有求李某的份?真是奇闻。”

“三爷谬赞了,我关山月就是一个耍皮影戏的,哪有什么本事。三爷,犬子关卿尘病重,还请三爷帮忙托人找大夫看看。”

“李府又不是医馆,关爷恐怕找错地方了。”

“关山月人微言轻,不像三爷在宁城威望极高,认识的大夫也多,只要您肯帮我,关山月唱一天的皮影戏都行。”

“关爷话都说这份上,李某若还不帮忙就显得太不近人情。既然关爷愿意给李某演皮影戏助兴,那李某今天的生日宴就看关爷风采了。”

幕布挂起,锣鼓敲响,这场皮影戏,我们从正午演到天色暗沉,一出又一出,李老三始终没喊停。师傅的嗓子早已嘶哑,来给李老三贺寿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依然没有作罢的趋势。直到天已经完全黑了,坐着的李老三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才终于摆了摆手,示意师傅停下。

“今个谢谢关爷捧场,改日李某会亲自请关爷再来府上做客。”李老三说完这句话负着手,挺着腰,满脸笑意进了身后院子。

师傅的嗓子彻底废了,一夜之间他似乎老了很多,躺在床上两眼发直,我和二师兄守在他的床边,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房梁,一句话都说不出。夜里,我又去看了大师兄几次,床上的大师兄两眼紧闭,才咳过血的空气里留着丝丝血腥味。

【肆】

连续两天过去,仍没有大夫上门,二师兄骂骂咧咧要去找李老三,走到门口被师傅拦住。

“要去,也是我去。”

“师傅,我怕他又为难你。”

“一把老骨头了,怕什么。”

短短的几句话师傅说得极为艰难,他的声音自从给李老三唱完皮影戏后就变得低沉喑哑,昔日洪亮的嗓子如今就像被颗粒很粗的沙子磨过一样刺耳难听,然而师傅还是没能请回大夫。师傅去李老三的府上,却被告知李老三在过完生日的第二天就去四处游玩了。师傅无奈,只好再次挨家挨户去请那些大夫,只是大夫们好似不约而同达成了某种约定,看到师傅去不是说自己有外出义诊,就是让医馆里的学徒说自己不在。

摇曳的烛火中,我们围坐在师兄床前,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因为病痛的折磨,师兄的身体看上去瘦弱不堪,削瘦的面容上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躺在那里,呼吸微弱,仿佛一阵风都能把他带走。

“水~水~”

当师兄微动着嘴唇发出想要喝水的声音时,我还沉浸在无声的悲痛中。二师兄听觉敏锐,很快端来一杯水。他轻轻托着大师兄的后脑勺,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将水喝了下去。大师兄喝完水后,竟来了精神,让二师兄帮他架起身子靠在床上。

“我,我想看《劝君记》,咳咳咳,咳咳,阿烟,你愿不愿意,给师兄,演一出,咳咳咳。”

在过去,这场皮影戏通常都是大师兄和南筝小师妹来演,但今非昔比,床上的大师兄纵使想自己来演,也没了操纵皮影的能力,而南筝小师妹,也离开我们已经很久。

“大师兄,阿烟这就去拿皮影。”

起身时,我听到几声从院外传来的炮仗声,夹杂着孩童的嬉笑打闹。在过去每年这个时候,院里就属我们最热闹,南筝小师妹性格活泼、爱闹腾,过年前的好几天,院里院外都是她闲不住、东跑西窜的身影。那时候其他师兄妹还没有走,皮影戏也没没落,不仅是乡亲们会排着长队请我们去演。城里也会有很多大户人家请我们去,他们为了表示诚意,往往带着很多没见过的稀罕玩意上门。还会有很多小孩子不分早晚跑上门向师傅讨要皮影,讨不到就转头缠着大师兄让他画,大师兄心肠软,总是画了一张又一张,每每都是南筝小师妹看不下去,拿一些瓜子花生将那些孩子打发走。

一转眼,这些回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找到要用的皮影,我和二师兄便开始演起了《劝君记》。师兄一直面带微笑看着,他垂在被子外的手随着我们的表演轻轻做着动作。师傅坐在大师兄的床边,他的背看上去更驼了,浑浊的眼神里流转着解不开的哀愁。

没有婉转铿锵、跌宕起伏的弦乐,也没有师傅雄浑、圆润的唱腔,只是简单的一方皮影,通过挑、抵、推、拉、抖、捻、揉、摇、拖、反转等技法来让一寸小人,翻飞腾挪,上下舞动。安静的屋子,我和二师兄沉默地配合着。演罢,床上的大师兄也到了极限,他摆了摆手示意我们收起来,随后,他躺下去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这一闭,便再也没有醒来。师兄年轻的生命,最终定格在了那个夜里,师傅一夜之间白了不少头发。

【伍】

大师兄下葬当天,李老三派人来院里假模假样吊唁。二师兄向来是急性子,看见李老三的人来,就立马起身要将他赶出去。

“不识好歹的东西,你师傅都没发话,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先急了。”来的人显然早就料到自己不会被欢迎,骂了这么一句话后紧接着又对师傅说道:

“关爷,令公子的去世三爷也很心痛,他给大夫们打好招呼了让他们来给令公子瞧病,谁知那些大夫们连他的话也没听,还望三爷不要生气,免得伤了两家和气。另外,上次关爷给三爷表演的皮影戏可谓是精彩至极,三爷一直惦念着没听够,还想着请关爷抽空去府上再演一次,这次三爷不会让关爷空手而归,一定会给出一个关爷满意的价钱。”

“呸!李老三这狗杂碎,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师傅若不是为了师兄的病,就他李老三,也配我们师傅去他府上?”

“你这兔崽子……”

“回去转告你们三爷,关某嗓子坏了,演不了。”

来的人还想骂二师兄几句,被师傅的话打断。他看着师傅铁青的脸,只好闭了嘴,又瞪了一眼二师兄,才愤愤离开。

办完大师兄的丧事,师傅躺在床上几天都没缓过来,端到他屋子里的饭菜,总是原封不动又被我端出来。我和二师兄怕再这样下去,师傅的身子骨会熬不住,商量着去城里再买些东西回来做皮影,让师傅也转移一下注意力。

几天后,我和二师兄正提着东西往回走,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眼看要被那高头大马从身上踏过去,危急时刻二师兄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推开。只是他没能躲过,重重的马蹄从他膝盖处狠狠踩了过去,等我从地上爬起来时,二师兄的双腿已经鲜血如注。

“快来人,求你们,求你们帮我找大夫来。”我抱着师兄连忙向围观的人求救,可目之所及,除了对着我和师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人,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帮我叫大夫。

“求你们,求你们帮帮我……”

“我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挡道,害我的马受惊,原来是你们关家师兄妹。”正当我慌乱地对着旁边的人疯狂磕头时,一双军统皮靴闯入视野。

“求你,求你救救师兄,求你帮忙找大夫来。”

我像见到救命稻草,抓着他的腿想求他救师兄,却被他反手一把捏住喉咙,强迫我的视线对上他的脸。李霖风和李老三长得很像,连说话的语气都很像。

“关凌烟,我可以救你师兄,不过,有什么好处?”

“师妹,不许求他,不许!”

李霖风高高地抬起左脚,下一秒,那只厚底军靴狠狠踩在了师兄本就鲜血如注的膝盖处,师兄嚎了一声后,疼晕过去。李霖风一抬手,立马有小跟班跑上前半跪在地上给他擦靴子上的血迹。

“关凌烟,我再问你一遍,如果给你师兄看病,我,有什么好处?”

“只要你能救师兄,关凌烟做什么都可以。”

“哈哈哈,好。明天,你和你师傅带着皮影箱来府里,你们师徒表演完,你师兄自然会跟你们一块回。”

李霖风说完一个跨步翻身上马,二师兄在他的示意下被人架起也放在了马背上,随后扬长而去。

我回到院子时,师傅已经起床了,他披着一件很薄的长褂坐在梨花树下,手上拿着大师兄生前画的最后一幅稿子。

“阿烟,你大师兄小时候就很有天赋,他画的无论是飞鸟鱼虫还是人物景色都极为生动逼真。师傅心里高兴啊,想着也算是后继有人。后来又有你,穆秋,南筝,以及其他人的加入,师傅更高兴了,一心想着将皮影戏发扬光大,为了不让它误入歧途,师傅立了不少原则,为此没少得罪人。但那时候师傅一点也不怕,心里是敞亮的,可如今师傅老了,不中用了,也没人找师傅表演,这门手艺眼看还是要毁在我手里。”

“师傅……”

他沙哑的嗓子已经很久没有再完整地说这么长一段话,尽管师傅说话的时候背对着我,但从他竭力克制着的情绪中,还是听出了几分颤音。

“师傅,二师兄,二师兄出事了。”

“穆秋,他怎么了?”

师傅转过身,这个面容沧桑许多的老人,果然眼眶泛红,此刻一脸焦急地看向我。将事情原委说明后,师傅一直站着的身子终究还是挺不住了,他扶着一旁的石桌,才不至于跌倒在地。沉默半晌,师傅让我回房准备好东西,第二天随他一起去李老三的府上。

【陆】

李老三早就料到我们一定会来,他不仅让人搭好了幕布,甚至找来了许多观众。人群里,有和李老三曾一同在袁大总统手下做过事的人,也有在宁城欺软怕硬人人都憎恶的大户,更有许多在过去被师傅拒绝表演皮影戏的人。

“自打上次看过关爷的皮影戏后,李某就一直念念不忘,想找机会请关爷来府上再表演一次。赶巧了,我家霖风昨天正好碰上你两个徒弟,你徒弟说今天愿意来府上再演一出。果然今天,关爷您就来了,既如此,请吧。”

“三爷,表演可以,能否让我先见见我另外一个徒弟?”

“好说好说,人是你关爷的,李某自然不会扣着,只是你那女徒弟昨天应该也告诉你了,他伤势比较重,还是我儿霖风去找大夫才保了他一条命。在你们来之前他刚刚睡下,等关爷演完戏,人应该就差不多醒了,到时候关爷领回去。”

“三爷,关某的几个徒弟,关某一直将他们视作自己的亲生孩子,得知孩子出事,关某着急,想早点见到人,还请三爷谅解。”

李老三见师傅铁了心,便对一旁立着的李霖风使了眼色。很快,师兄被人抬出来,不过一天时间,昔日那个意气风发、一脸正义的师兄,此刻头发凌乱,面容憔悴,皱着的眉头表明他似乎正在忍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

“师傅,师妹。”

我和师傅连忙来到跟前,却发现师兄的腿,再也站不起来了。

“现在人也见到了,关爷,是不是该轮到你兑现你的承诺?”

“师傅,别去,不要去。”

师兄哀求地看着师傅,可师傅像没听到一般,很快再次站在了白色幕布后方。师傅沙哑的嗓子就像被放了一把锋利的锯,每唱一句,那把锯就往下割一分,听起来句句滴血。我站在师傅旁边跟他一块操纵着皮影,视线一片模糊。

许是师傅因坏了嗓子唱出来的曲太过难听,李老三没有像上次一样让师傅唱到天黑,唱了一半他就忍不住,骂骂咧咧让师傅以后别再表演皮影,以他这嗓子唱曲根本不会有人听。师傅沉默地听着,一句都没有反驳。

“没有让三爷尽兴,是我关山月嗓子不争气,等养好了嗓子,定会来府上重新给三爷演。现在,我能带两个徒弟离开了吗?”

“她可以,他,还不行。”

李老三喝了一口茶,继续慢悠悠地指着二师兄说道:

“听人说,这小子曾骂我是狗杂碎,还说以你的身份,我根本不配请你来演皮影戏,有没有这回事,关爷?”

“徒弟年轻气盛,一时的不当之言我代他向您赔罪。”

师傅对着李老三,深深鞠了一躬。挺了一辈子腰杆的师傅,一直都活在别人敬仰目光中的师傅,如今,他的腰一弯再弯, 他的背一驼再驼。可师傅忘了,狗就是狗,怎么会有良心,怎么会有善心。

“我相信以关爷的为人,肯定不会教唆徒弟骂我,想必是缺乏管教,所以李某想着将你这徒弟暂时放我府上,帮你管教两天。”

“我自己的人自己管,就不劳三爷费心。”

“这人,我还就管定了。”

随着李老三的话音落,很快有人上前架起师兄,将他不由分说抬进了屋子。

“李老三,你到底想干什么?”

“关山月,大伙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李某,要你所有皮影。”

“你做梦!”

“皮影没了,还能做,人没了,关山月,你可别后悔。三天时间,这里见,送客。”

李老三说完这句话,径直起身进了屋子。师傅在他进屋后,一直强撑着的身体再也忍不住,倒了下来。

冬天的风,刺骨而入,和师傅走在回去的路上,有雪花开始纷纷扬扬,落在师傅头上、肩上,师傅似乎毫无察觉。飘落的漫天雪花,也盖不住他内心的重重悲伤。

【柒】

三天后,师傅带着皮影箱,还是来了。

李老三用一只手漫不经心撩拨着箱里的皮影,似乎那里面的东西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堆不值钱的穷玩意。

“关爷一辈子用来吃饭的家伙,也不过如此。”

李老三随手拿起里面一幅用来表演《秦桧奏本》的皮影,放在手里把玩,眉宇间皆是不屑。

“三爷,皮影我带来了,我徒弟在哪?”

“来都来了,关爷,怎么也得喝杯茶再走,若不是三爷嗓子不好,其实李某还想请三爷再演一出皮影戏。”

“我徒弟,在哪?”

“别急,这就给你把人带出来。”

三天不见,师兄仿佛经历了惨无人道的折磨。头发蓬乱,眼神透露出疲惫和恐惧,一双腿似乎在地上爬过,破旧、脏乱的裤子满是血渍和污垢。师兄被抬出来时,见到明晃晃的太阳他下意识伸手去挡,露出的手腕有很明显的瘀青和伤痕。

师傅站在那里颤抖着身子,不敢相信他疼爱的徒弟已变成这副模样。

“穆秋,穆秋。”

“你这徒弟性格太倔,有些不听话,李某就代你小小管教了一下。”

“李!老!三!”

此刻如果有一把刀,不用师傅动手,我也一定会冲上去将李老三碎尸万段。师傅抱着师兄伤痕累累的身子,心疼地止不住叹气、落泪。

“师傅没用,让你受苦了,穆秋,师傅这就带你回家。”

“师,师傅,我,没,没事。”

二师兄病了,回来后,他终日缩在房间里不出来,勉强吃进去的饭菜总是很快又吐出来。师傅尝试让他画稿,想帮他恢复到以前,但二师兄一直颤抖的手再也拿不起笔,拿不起刻刀。

除夕夜里,师傅在梨花树下,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找到我,拿出一本厚厚的样谱。

“阿烟,宁城太冷,不适合穆秋疗伤。穆秋一直都想去江南,盘缠我已经给你们准备妥当,人我也找了两个会在路上帮你照顾你二师兄。另外,这本样谱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你要好好保管着。”

“师傅不走吗?师傅不走,我也不走。”

“师傅老了,漂泊了半辈子才来到这个地方,师傅就不走了。你和你二师兄还年轻,阿烟,等你二师兄病好后,你们要继续做皮影、演皮影,要将这门手艺传下去。”

“师傅,阿烟和二师兄从小被您收留,若不是您可怜我们,养活我们,我们早就饿死在大街上了。您在,我们就有家,如今您不走,您让我们去哪?”

我扑倒在师傅怀里泣不成声,但最终还是拗不过师傅。他执意买了票将我和二师兄亲自送上了船。

“阿烟,穆秋,你们要好好活着,要好好记住这门手艺,将它传承下去。”船已经走了很远,师傅的叮嘱还隔着江面不断传来。

师傅死了,在送走我们的第二天,也是春节的第二天,死在了李老三的府里。

师傅借着去给李老三拜年和给二师兄请大夫看病的由头,在李老三的府里又演了一出皮影戏。去拜年的人很多,谁也没看到师傅演罢皮影戏对着李老三弯腰说话时,是怎样不动声色掏出藏在怀里的匕首捅进了李老三的心口,谁也没想到他在捅完李老三后又将匕首对准了自己。

李老三死了,师傅死了,我和师兄知道这件事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江南的气候果然没有宁城那么严寒,师兄在我一日日的照顾下也已逐渐康复,尽管他的双腿再也站不起来,但即使坐着也丝毫不影响他精湛的镂刻技术。师傅交给我们的样谱,我和二师兄每天都有在用心琢磨。

皮影的制作很耗费时间,从早到晚,春去秋来,在我和师兄不知日夜的制作中,皮影箱里也已有了大半。有时我们也会给当地的人表演,在围观群众惊叹的掌声中,在老人教导孩子将来也要学这门手艺时,那简单的一方幕布,上下翻飞的小人,众多繁琐的过程,以及影子背后的故事,都有了它应该传承下去的意义。

师傅说过,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有些手艺,总要被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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