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黑狗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就下了暴雨。

雨很大很大，砸在窗上痛的哀嚎。估计妈妈一晚都睡不安。

正午雨停了。只有半空的雨星忘记迟迟落下。天气闷热，有水雾，有断续的强风，变向的旋。伞被吹断了，像无力的头颅一般悬着。

天空变得蓝的让人发冷。半边是压顶的滚滚乌云，半边是白而蓬松的云朵，在地平线处低低的徘徊游走，像是寻觅着什么的人。所有的云成倒伏状，顺风斜着飞快奔走，缝隙中露出深深的蓝天，还有大束大束，无声叫嚣的阳光。

如果大束的阳光可以是带来好运的花，我要偷偷把它送给妈妈。

乌云背后是令人窒息的亮。一切都显得那么傻气，那么不和时宜。

一如既往的低头走路，人像云一样是被动的，沉默的，所以只能听见雨水被鞋子和柏油路碾死的尖叫声。

柏油路还算可爱，每两粒柏油石子的小坑洼里都蓄了一滴水，反射出亮晶晶的水光，倒映出蓝天的模样。

这样整条路就都显出明亮的天蓝色，油漆刷的苍白斑马线更是能映出了云的轮廓，亮的让人小小的震惊了一下。

这样的倒影，实在是容易让人联想到可爱的东西——每一个小水洼都是一个人的眼，映出所爱之人的全部，亮堂，明媚，温柔。

有人说，很多物体本身并不发光，只是物体表面反射光进入眼睛，所以我们看到了它们。

爱的人本身并不独特，甚至很多缺点，是我们熟悉他们身上的细节，所以把一个个普通的人，拼凑得活色生香。

即便如此，也是拼凑。他们不过是柏油路颗粒中的一滴雨水，总会被践踏，被蒸发。

是的，他过期了，只要半小时。而人之间的保质期，可能只要半辈子，甚至更短。雨水会蒸发，人会被扔掉。

有人说，菠萝罐头会过期，悲伤也会过期。但是我正喜欢抱着过期的悲伤罐头吃的高兴。

这样天蓝的路面，也倒映着蓝蓝的树影。脑袋很重不能再抬头望望，就低头看着影子。生命很重不能再朝前看看，就回头看着过去，哭的大声说回不去了。再重再重，沉的动不了了，就看看脚底一锅老掉牙的无聊鸡汤，忘了鸡汤也很快变质了——该倒掉了，最好连锅一起扔掉。

我想，也许是人们畏惧大雨的突然袭击，路上人非常少。卖水果的还在昏昏欲睡的给荔枝和桃洒水，扫地的坐在台阶上穿这不合脚的胶鞋，医院门口买气球女人的不知去了哪，留下房檐下的空三轮车和漂浮着的一大堆彩色气球——它们都沾上了水污了。

但我喜欢这样湿漉漉的旧的彩色，这样慢慢的懒懒的充满瑕疵的生活，这样人烟稀少寂静狭长的单行道。这样没有人会喋喋不休的跟我说废话空话，什么要活的好好的加油加油——加什么油啊过早加满了爆了漏了已经一点都不剩了。

想说抱歉。总是会过于情绪化，像个不谙世事的的孩子一样，热泪盈眶的觉得，啊，这个世界太美好了，我太爱这个世界了。

但是爱有什么用吗？对孩子来说，爱一朵花是把它折下，恨一朵花也是把它折下——看来爱的近义词是恨。

像个矫情的傻子一样瞎想着爱恨，瞎扯着算不上生活的生活，明明没酒没故事，连活一场闹剧的主角都还找不到，更别奢求什么听众了。

只会像一只落水狗一样看别人眼色赔笑，乞讨卖惨装成各种丑角，故作清高的愤世嫉俗，糊糊涂涂找遍借口虚度时光。

作为人，这样是比落水狗还要卑劣的一生了。

我看见这只悲伤而绝望的大狗横冲直撞，跌倒，吠叫，伤人，觅食，呕吐，逃避，偷窥，昏睡——它毫无目标，它不见前程。它也身负枷锁，它牵挂重重。

一直都很累很累很迷茫，明明一事无成一无所有。它一直都想不通很多事，它什么都假装不知道，这样它才能无理的伤人。但是它知道抱歉，它心怀遗憾。

很抱歉很抱歉，很遗憾很遗憾。

想了想，这种遗憾就像人临终时的遗憾。不用藏着掖着的不舍，抱歉和感激，无可奈何的，暴风雨般可怕平静。

就像什么时候会觉得世界太美好——其实世界本来就很美好，善恶交织，光明黑暗，有血有肉，跌宕丰满。只是大狗深知自己无药可救，自甘堕落，就衬托的身外之物过于灿烂耀眼，过于生气勃勃。

大狗很羡慕别人，羡慕断翅的飞鸟，逆流的游鱼，甚至断根生长的病树，甚至泵不起的血液。它知道自己的懒惰放纵使自己只运行在自己低沉的轨道——在远离众星的暗处。

大狗很想很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牵挂和胆怯弄歪了刀尖，它和它身边的人被误伤的伤痕累累。

大狗疯狂的尖叫着对不起对不起，但是它忘了它早已说不出一个字。

大狗享用着别人的关爱，不管是被动的主动的，负罪都越来越深。它发现这些爱太沉重——因为它的狗牌上写着“累赘”，“不配”，“错误”……它贪恋不起，更回报不起。

它是知道的。

于是它选择的是逃避，而不是振作。它坐在楼顶，坐在悬崖，坐在一切高的地方，远远的望着。它也不知道该望什么。

看来这注定是一个可笑的悲伤故事。

文笔不成章，画笔连不成线条，手握了总会松开，人走着走着就忘了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导航。

平行，相交，异面，两条线相不相遇都是悲伤的故事，都是放弃不再劝，都是坦白不再骗，都是转身不再见。

偶尔晴天的时候，大狗想，人活着活着，不论长短，都会老了死了，挺好的。

总有一天，什么都带不走，什么都不留下，什么都过去了，什么都忘掉了，挺好的。

对啊，真好。

所以大狗一直等着那么一天。

深切深切的期盼着。像期盼生日一样期盼着死亡。

大狗不着急，因为那一天一定是个可爱的惊喜。走早了花还没有盛开，走迟了花都凋谢了。等时机成熟，日子一定会如约到来。它想。

大狗觉得自己需要回家。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要把欠的还完，对不起的偿还，该爱的爱完。虽然它也知道，人的债永远永远都还不完，一切的一切都逃不开遗憾。

大狗想，还是要好好回忆，还是要认真道别。

怕是需要很久很久。怕是会非常难过。

但是大狗很庆幸自己活过，因为已经没有下辈子了。

若是真有，它想要做一颗种子。就只活四季，永不萌发。没有悲欢姿态，没有思想情怀。在不为人知的雨林下，在杳无人烟的山涧中。它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只有厚厚温暖的土地和地底涌动的石油，只有来自地心的震动和恐龙化石的低语。

其实它还想拥有，很多很多，很旧很旧，暖色花骨朵一样芳香的梦境。

不，是梦境一样的芳香。

栀子一样的芳香。

然后，我恍然发现，路边卖栀子花的人已经出摊了——一嫩绿的，是春末的颜色，也是生命的颜色。小束一小束的，扎成光束的样子。

于是，我又恍然发现

——已经是六月了。

——六月。原来这就是六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