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了的灵魂
1.
最初认识石宪彦,是在高一的物理课上。那是高一新开学的第一节物理课。
整齐严谨的教室里一片寂静,一改初中时的闹闹哄哄。同学们都屏神静气地等待着物理老师给我们上新生开学的第一课。我的物理不是太好,特别是电路图这一块最是糊涂的,总是转不过弯来。最大的希望就是能摊上个好的物理老师,用他神奇的方法撬开我脑神经上的某根神经元,让我轻松接受我应该学会的东西。
人总是爱幻想的。
大家各怀崇敬和激动的心揣摩和等待着,眼睛齐刷刷地望着门口,期待着上课铃声的骤然响起。
随着清脆的铃声,走进教室的是一四十多岁、不到一米六的身高、穿一件棕色的衫衣、一头卷毛几乎盖住了他那一双小眼,小眼下面的是看天的晒鼻孔,嘴略大、下巴略尖,象一只站起来的泰迪。同学们不由地泄了气,一齐低下了高高翘起的脑袋,发出沉重的叹息。
“怎么了?”洪亮的声音使同学们为之一震,迅速抬起那刚刚因失望而低下的脸。“不想上,是吧?”像泰迪的物理老师有点愤怒地说,漏出细小整齐的牙齿。随着一声响亮的“上课”!同学们在班长的“起立”声中霍然站立,又在物理老师铿锵有力的“坐下”中“刷”地如钟而坐。“就是嘛,”我想,“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依貌取人很显然是不对的”。这时的同学们重新振奋了精神,再一次挺直刚才頹然趴下了的身躯。
“我叫石宪彦”,物理老师自我介绍道,并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他的名字,“哇,好漂亮的字哎”,同学们惊叹着,几乎脱口而出。“以后由我来带你们的物理课”,他一字一顿,清晰而有力。
同学们惊异地睁大眼睛,静静地听着,欣喜地发现这其貌不扬的物理老师的声音是那么的洪亮、清脆、磁性、抑扬顿挫,又是那么的悦耳动听。课堂上除了刷刷的记笔记的声音,就是“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同学们在错愕的眼神里,物理老师的身子在慢慢地拉长,面容也在慢慢地变帅。下课的铃声已经响起。这课竟然上得这般的生动有趣,竟这般有吸引力。
这个时候应该都在庆幸自己的运气吧。我也是长出了一口气,照这样我的物理成绩肯定会有些提高。真心感谢上苍。
2
日子像宽阔的江面缓缓地向前滑行。
一转眼,微微的秋风给深绿的世界换上了五彩的裙裾,树上的叶儿片片袅袅娜娜地飘向大地的怀抱。天气也清爽了许多。云不再是黑着脸的愤怒,而是愉悦的高高地抬起头,一朵一朵地行走在天边,变换着各种各样鲜亮的身姿,像擦了粉,如棉如絮。早晨、晚上又都扫了腮红,羞戚戚地来了又走。
期中考试的时候我们都觉得题目真的很简单,泰迪(我们私下对物理老师的昵称)教的倆个班拿了年级组对第一名和第二名。于是泰迪的隐私便被一一扒出。原来泰迪老师是省重点师范大学物理系的高才生,还拿过什么什么的奖什么的。虽然个子矮点、长得丑点,但是有本事啊,正所谓关了那扇门却开了另扇窗。人都不是十全十美的。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欣慰,物理成绩提高了不少。很庆幸遇到这么有才的物理老师,解决了我最大的顾虑,我的成绩大踏步地前进着。为此,泰迪就升级为泰迪宝宝,大家骄傲地倾谈、肆意地夸耀。
泰迪宝宝石宪彦老师成了大家羡慕敬重的老师。听说是校长费了好大的劲从一名校高价挖来的宝。不信的话就看泰迪的媳妇,长得又高又苗条又漂亮,没本事能找到这么好的媳妇吗?我们这一帮少年在好奇、幻想丛生中不断演绎着泰迪老师各种各样的漫渺的神话。
春节的鞭炮欢庆着新年,也庆祝着我从未有过的自信,洋溢着对未来的翩翩幻想。因为从此我不再惧怕物理,似乎是哪根筋开了窍,如堰塞了的小湖被豁了个小口,涓涓而出,奔海而流。也如冬日里暖阳里的冰块,慢慢地消融。
3
踏着咯吱咯吱的冰响,踩着路边没被破坏的厚厚的积雪,落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印痕和微微的春色,我们来到学校。大家跑着、跳着、抟着雪球互扔、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桃花般的小脸儿绽放雪白的牙齿,散发着青春的欢腾和热量。学校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和活力。
我摇着刚刚泛绿的柳枝,折下来,稍稍拧动抽出中间的柳骨,剩下松软鲜亮的皮,将两头掐齐,将一头捏扁,放嘴里就能吹出婉转动听的曲子。
“哎,别玩了”,有人一把将我的“乐器”夺了去,着急地说,“知道吗,泰迪石宪彦出事了”,如一丝阴冷的北风,瞬间吹满了校园,也吹灭了我刚刚点燃的希望的火焰。“听说被开除了,去了外地”,如蚊蝇般到处乱窜。“好像是和某某学生,被人告了。因他死不认账,某某学生的家长费了好大的劲才……”
被动接受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很庆幸,高中毕业我还是考了个不错的本科。这依然应该算是泰迪石宪彦的功劳,点开了我如顽石般的脑袋。
4
很多年以后,我决定放弃在外打工,回家创业。就租了一个大点的门面,上面是商品房的那种。门头要比楼上的人家的窗子稍矮点,为的是避免下雨的水漰到人家的家里。
一切顺利进行中。
突然二楼的窗子倏地打开,露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和已经后退许多的发际线,细小的眼睛不再被盖住,偶尔的白发使整个头看起来有些灰,脸色略有苍白,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霜,声音却依然如雷贯耳:“往下放。这是我的墙,你的钉不能打在我的墙上。”我一惊“是泰迪石宪彦”?!我像遇到了救星,赶紧满脸堆笑,喊一声:“石老师!”泰迪一愣,“不要跟我套近乎,不好使。”
5
我蔫了,他不认识我了,我很无奈。又或者,存心的装,就这么端着。好在没几天城管为了整理市容,需要统一装门头,我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没想到的是,当施工人员装铁架子的时候,又被泰迪喝止了。“怎么装上的,就怎么给我拆下来。”更奇怪的是,施工人员竟乖乖拆了下来。并且议论着:“还是个老师呢,一点情理都不通。”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还是老师吗?”我不解地问。隔壁店的人说:“他就在这个学校里里,不过现在退休了。”还退休了?我嘴上应着,心里却装着疑问。“哎,那天我听你喊他老师,还以为你是他学生呢。”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五味杂陈地翻涌。不得已,我在一个晚上敲响了泰迪的家门。
一切进入自然状态。
一天小雨不间歇地下了很久,直至下午四点左右才停下来。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地多起来。一阵“哗哗哗啦”的响声令我抬起了头,发现卷帘门还在哗啦哗啦地往下流水,我很奇怪,就走到路上想看个究竟。看到泰迪正在往下攉水,我喊了一声“嗨”,泰迪赶紧将身子缩了回去,手中的茶缸碰到了窗子的边上,发出“砰”的声响。我愤怒地想,这肯定不是什么好水,肯定是加了硫酸、盐酸、甚至更厉害的王水。
果然,仅一个月,被泰迪浇过水的卷帘门的那头已经变成了碎渣渣。又不得已,换了个卷帘门。
直到那时我对泰迪还是抱有幻想,一个教书育人的人,再坏,能坏到哪儿去?其实,我完全想错了。一个有知识的人,当被邪恶侵入,浸到心里,真的是太可怕了。
6
或许泰迪是我天生的敌人。
磕磕绊绊好几次都给我使坏,或许我不该说我是他的学生。因为他或许认为我是知道他底细的人,千方百计报复我。做贼心虚使他扭曲的心灵更加灰暗。
一天中午,好几个穿制服的人来到我的店里,说我违法经营,强行将电脑等一应物品全部搬走,一点余地都没有。
我说营业执照是正在办理中,你们是有备案的。不行,我所有的解释都是那么的苍白,那么的无力,那么的无可奈何。于是找了一个可靠的人去打听一下这到底是为什么的时候,人家说一个卷毛的小个子老头告的你。
原来如此。每次泰迪出门只要我看到我就要远远地跟着。有一天中午他步行出了门。我让老婆暂时代管一下,就跟了出去。
泰迪来到一家咖啡店,径直走到一个包间,我就选了一他的隔壁坐下,要了一杯卡布奇诺,静静地听着动静。这期间,我假装上卫生间,从那个包间门口走过的时候,从门縫里看到泰迪的对面竟然是搬我电脑的段紫仁。
我感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赶紧蹩了回去,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静静地坐着。一开始没什么动静,后来慢慢地他们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正好全送进我手机的耳朵里。
7
我将这第一手资料放在段紫仁的领导的办公桌上,请求给一个说法。领导的脸红了红,说:“放下吧。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一个星期后,段紫仁一个记大过处分,并将搬我的东西归还,还给我办了营业执照。泰迪却依然逍遥自在。我想,我应该跟他好好谈谈,以免他却祸害更多的人。
泰迪每次经过我门口的时候都是把头高高地扬起。段紫仁受了处理之后,泰迪也经常把眼睛望向地面。
这天他再次从我门口过的时候我喊住了他:“石老师,晚上你要是有空的话,咱去美味斋坐坐”?泰迪一愣,小眼睛瞪得大大的,警惕地观察着我。“是作为你昔日的学生请你吃饭,这总行吧”?泰迪点点头,算是答应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8
晚上我们在小饭馆里坐定。“有什么事就直说。”泰迪幽怨地说。我说:“没什么。你到底认不认识我啊?”泰迪又一愣:“说实在的,我还真的记不起来。”
我单刀直入。简单地介绍了那个学校和他带的那两个班。他还有点晕乎,只能以“我知道了”算是接受。
我说:“那个时候你正教着我们,才一个学期,怎么突然就走了”?
他说:“你装的吧?你能不知道”?
我说:“我们那时候就是小屁孩,什么都不懂,以为你调走了。”我试探着,“我们都还是很想念你的,就是没人知道你在哪”,边说边给他斟满了一杯酒。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憋屈”。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再给他满上,他又一饮而尽。
“当时你们临班的叫郑艳梅的,你还记得吗?”
我点头:“听说过。”
“春节的时候,她的父亲请我让我给他女儿也就是郑艳梅补补课,我推脱不掉就答应了。”
他有点急不可待地说,“有一次,她课本掉地上了,我去给她捡,她自己也去捡,不小心就碰到了她的那个地方”,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坎儿。
她就哭,跟她父亲说我要对她不轨。就拼命地告我。”他呷了一口酒,“我窝了半辈子的气。”泰迪有些冤曲地说。
我说:“你就从那时候变坏了,是吗?”
“谁变坏了,啊?”泰迪着急地说,“是学会了保护自己,好不好?”
“不要偷换概念,这不是你干坏事的理由。告我也是保护自已?往我卷帘门上浇腐蚀性很强的液体也是为了保护自己?”我也呷了一小口酒反问他。“以此类推,你同样会在其他地方对其他的人做同样你认为的保护自己的缺德事,不是吗?”
泰迪眼一睁,瞬间又塌落下眼皮,叹了一口沉重的气,竟无言以对。
“或许是我太偏激了。”泰迪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远处。
“是时候改变一下你三观了,错就是错,知错就得改。你把错的说成对的,只能使你越走越远。”我也满无目标地看着远方,“报复社会这么多年,你快乐了吗?”我把眼光收回看住他的小眼问。
“不快乐,也从没有快乐过。”泰迪忧伤地说。
“一个扭曲了的灵魂何来快乐!”我猛地喝干酒杯里的酒。“再深究一点,你就是犯法。你想让你的晚年过得不愉快吗?”我有点醉意朦胧地看着他。
他说:“你喝多了!”端起杯子一仰而尽,将酒杯重重往桌子上一放,转身离开了。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不久我搬到了更好一点的位置。
有好久没有见过他了,不知他是否还活在过去的仇恨里,继续做着那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还是幡然醒悟,找回那个自信、快乐的泰迪宝宝石宪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