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黎榟卫》连载之八十三

    上集华蓥山往事

          第八十三章

    物价直上九天云
    年关为难落魄人

      爹和五叔两眼盯着凌冰喷薄的山间小道，两脚碎步挪动，一步一晃儿，喘着粗气回答：“慢慢走吧，很快就会到家了。”

      走完冰霜覆盖的山里小径，满以为山下的路会好走，岂料，冰霜化作泥水，人畜踏过的路面愈加泥泞，我们踩泥泞中，脚下打滑，身子如风里扁舟般摇晃，一不小心就会摔一地烂泥。我们一步一个艰辛，彼此提醒着“踩稳，小心摔倒”，但彼此明白，再烂的路也得靠自己走，没谁可以帮你挪动一步，否则就是他人的累赘。我累得腰疼背酸，腿脚僵硬。黄昏慢慢袭来一阵朦胧，我们在朦胧里归来。

        我爷爷奶奶看着我和爹一身泥浆，从黄昏的雾雨里冒头，乐开花的脸上满是疼爱。我娘给我抹干头上的水雾，眼里蓄满慈爱和泪水，摸摸我的脸蛋，轻轻说：“儿子，让娘好生看看，你是瘦了还是胖了，娘感觉你又长高了。”

      我想告诉娘，儿子没有白上山，煤炭厂的生活虽然艰辛，但也很有乐趣，更让我增长了见识。儿子看到了黄老板的聪明和霸气，也看到了五叔浑身透出男人的豪情壮志，儿子也要做一个有担当的男儿。但我没有说出口来，我想，当我有一天长大了，我会做姑妈和五叔那样的英雄豪杰。我更想快快长大，扛着枪上前线打小鬼子，给我三叔报仇雪恨！

      年关向我们慢慢走来，却没有多少过新年的喜庆。我们生活在没有阳光的岁月里，总是亦喜亦悲，悲喜无常。我爹烧钢炭挣回了一把外币，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盘算着办置哪些年货，爹说给我和弟弟们扯一身洋布新衣裳，给爷爷奶奶缝洋布的新夹袄。

      我们全家人都要到黎梓卫赶场。山上大雪纷飞时，山下雾雨弥漫，通往渠江的二里官道上，尽是如稀粥的烂泥路，人人在脚上绑着防滑的稻草绳，人人脚上裹满如球的烂泥，摇摇晃晃地挪步，稍不注意就会跌倒在烂泥地上。我们跋涉完泥泞官道，搭上吴七的渡船，黎梓卫在雾雨中时隐时现。

        黎梓卫街上的人真多，青石板的街面上，挤满了从四面八方聚拢来的赶场人，或背褡裢背篓，或担麻袋箩筐。大人们带着我和弟弟们去干爹王裁缝铺子上扯洋布缝新衣裳，干爹一家却回了老家重庆过年，爹说去另一家吧，就在不远处的“黄记布庄”看中了一段蓝色的斜纹洋布，看布问价格的人虽很多，买布的人却几乎没有，老板黑着脸，斜着死鱼眼看看我们，伸出五个手指头：“这么多钱一尺。”

“五千块？”我爷爷有些吃惊，“前几场不是说三千块嘛……”

      那老板可能是生意不好，一个劲摇头叹息：“啥子五千，是五万块一尺。”

      “五万块一尺？”我爹我娘和我爷爷奶奶看着老板，也摇摇头，拉着我们的手，头也不回走了。我爹边走边叹息：“满以为可以为一家老少，各扯一身洋布新衣裳，哪想到，这物价上涨如坐飞机，直冲云霄里啊。”

      我爷爷可是个精明的小老头，他提醒我爹：“老大啊，赶快把手头的钱拿去买布料吧，说不定过几天还要涨，一尺布也买不到了。”本来计划扯五丈洋布还有盈余，这一涨价，只扯了五尺蓝色斜纹布，至于跟谁做衣服，几个大人做不够，跟我弟弟做又多了，给我做一件三个兜儿的正好。于是，在过年时，就我一个人穿上了好看的洋布新衣裳。烽火岁月里，最是折磨我娘和我奶奶，为了不让一家里人在新年头穿破衣烂裤出门，她们就不分白昼纺纱织布，于是，我的弟弟们就有了一身粗布新衣衫。

      我爷爷说，幸好我们家还有几挑谷子，不然这日子就更恓惶了。

    我问爹，五叔给的银元怎么不拿出来花。

    爹却淡定地说：“儿子，那不是靠自己劳动挣来的钱，还是别动为好。孽钱归孽路。”

      闻听此言，我真想不通，为啥有钱不好好享受？

      我爹虽然识字不多，但他做了个大胆的举动，悄无声息地拿着这些钱，几经周折找到了黄老板，全部给他了。黄老板再三推辞。我爹说：“我感觉你不是普通人，也不是黑道上的人，你是干大事的人，你们很需要钱。”

    说罢，我爹撒腿就跑了。

      俗话说，年好过荒难逃，拉夫抓壮丁不再找我们家。但是，各种捐税依然如几座大山压得乡民们直不起身子。黎梓卫的人悄悄编了个顺口溜：“抗战抗战，今天要税明天要捐，耕田吃不上饭，不耕田也无处要饭，小鬼子怎么还不完蛋？”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爹虽为村夫，但他真的是个伟大的小人物。

（未完，明天精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