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处是尊前 ——欧阳修《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

节气已过立夏，北方却还在坐在春风中。嫩黄的连翘、粉白的杏花刚刚飘落，榆树梅的枝条上却仍有粉红花朵盛放，花团与指尖大小的新叶挤在一起，有蜜蜂的嗡嗡声从树冠里传出来，山丁子树和梨树都是遍身雪白，风姿绰约地站着，轻易就勾住了路人的魂魄，绕着树看了又看，仍不甘心，举起手机拍了还拍。

春天太美，又太短，一年才碰上一次，总要挽住她的手轻轻说些私房话，也无非就是想方设法让佳人能在北地多留一下下。

读古人写春天的诗词是我喜欢的更深地亲近春天的方式。

欧阳修这首《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就给了我一个明媚热闹又开阔疏朗的春天。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赏春，游春，当是我们民族的记忆传承了。每当春风吹起，春草生碧、春水荡漾之时，我们就会或携亲人或约好友，带上精心准备的酒肴、小食，去湖边溪畔，去园林郊野，去每一个能见到最齐全的春天颜色的地方。

我们的先人这样教我们看春天。

颖州太守欧阳修来到颖州西湖看春天。

“堤上游人逐画船。”起拍便见到春日的热闹。堤上游人如织，行行队队。湖中，画船轻舸，任意东西。春天，就是这么美好，让人舒展心灵，尽情拥抱。这样一句看着普通随意的全景描述，其实还暗藏着一份自得自傲的心意，这是承平治世才可以见到的美好。欧公时为本处地方官，也是成就美好画卷的一个人。这里当为欧公点赞。

“拍堤春水四垂天。”起句写景中之人，次句写人置身之景，仍是全景全镜。视野由近及远，由低到高，眼前，碧水汤汤，拍打着堤岸，哗哗作响，纵目四望，水天相接，春色无边。

只两句，明秀开阔的春天就铺满人间。春光之美饱满欲滴，似乎再无下笔之处了。欧公却忽地一转，把镜头定在一个所在——“绿杨楼处出秋千”。

湖边四野俱是赏春踏春之人，那留在家里的人不得出来看这大好春光，岂不可惜？

非也。那留在家里的人也知春恋春，虽然未能出得门户，闺门之内，也在惜春戏春呢。

“绿杨楼处出秋千”，这一笔，乃是万绿丛中的一点红，恰好给春景图一个最佳的聚焦点。

欧公之前有南唐冯延巳“柳外秋千出画墙”（《上行杯》）。欧公之后有苏轼“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蝶恋花·春景》）

秋千，游戏，佳人差不多是古代诗词里的“欢乐颂”。

那荡高的秋千，翩翩如燕的佳人，及至银玲般的笑声，都是盈盈春光里的一抹。

春色无边，在在处处，都是赏春、玩春的惜春人。

上片见天地，见众生，过片见自己。

芳春佳日，簪花鬓间，古人这簪花庆祝的仪式总是让我羡慕不已。簪花，当然不止衬托了容色，更直白地抒写了人们喜悦的心情。

“白发戴花君莫笑”，欧公虽如此说，大概心里还暗藏了点小骄傲，白发仍插花，分明更添一段俏吧。

“六么催拍盏频传”。一个“催”字，一个“频”字，写活春宴的热闹与欢快。歌舞管弦美酒佳肴，都是赏春的助兴之物。“我”在春风里逍遥，“我”在春景里沉醉，“我”的春天如此美好。言至此，欧公对春的喜爱之情差不多已推到极处。

歇拍当如何收束？

“人生何处似尊前。”以议论语收拍。

人生哪里还有更值得的乐处？

就是当下，就是眼前嘛。

这一句议论与前面对春的描绘对春的情感结合得紧密恰当，浑然无间，词意至此也表达的完整圆融。

收束得恰好。

然而，且慢，且容我再想一想。

“人生何处似尊前。”欧公的眼前有什么？

尊同樽，在古代，是酒杯呀。

人生哪里还有比酒杯面前更佳妙的境地了呢？

了解欧公一生经历作为的人都知道，此公虽号“醉翁”，实不“醉翁”，终其一生，都是在政治上有主张，实事求是，关怀百姓疾苦的。

这样的人，自然不会留恋樽前。

“人生何处似尊前”。是牢骚语，是当此大好春光的美景，而志不得抒的矛盾纠结语，是心思沉郁怆然的反映。

欧公曾经参与支持了范仲淹等人的“庆历新政”，做为新政的主要力量，他曾经提出了改革吏治、军事、贡举法等一系列主张。新政失败后，他被贬官，先是滁州，又到扬州，又到颖州，颖州百姓也许未必知道，他们喜欢的这个务实且浪漫的太守实际是个被朝廷发配的官员。

在地方官任上，欧公虽然认真工作，闲暇时以诗酒山水寄情，但是旧时的宏愿壮志总是念念难息，时不时地，就会缠绕一下欧公，让他纠结，怅然。就象今天，这么美好的春光里，欧公一面真心陶醉，一面又发出耐人寻味的叹息。

也不止欧公这样，仔细想想，我们也有许多这样的时候，痛并快乐着，或者快乐并痛着。

人生总是这样，无法完美，让我们带着纠结纠葛负担着前行。

 欧公一直是勤政务实的官员，在诗文创作上也始终不改变革的主张与实践，无论宦海升沉，都做好自己，做好自己想做的事，这并不容易。

应该向欧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