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
(一)木筏子
从出租车上下来,已经是下午5点多了,太阳快要落山,世界都是一片昏黄。
下车的地方是半山腰,看起来是没有多少人烟。从下车的地方往山下望去,远远是看见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山下好像比山上天黑得更快,灯火看起来已经很明亮了。
我站在路边,出租车忽地就开走了,转眼就不见了影子,也听不见声音。山上很安静,四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满山都是遮天的大树,昏暗的天光下,大片大片的墨绿色,绿得像黑色。
这是我要来的地方吗?我也很纳闷儿,明明是要回父母家吃晚饭的,一觉醒来,司机就让下车了。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感觉下错车了,不该在这里下车的,至少该等到下山,到了山下,进了城,那时候就算不想拉我了,再让我下车,我也不怯,毕竟城里的路我都是熟悉的,城又小,横七竖八地乱走,半个小时也能到家了。心里也着实怪我自己,怎么睡得朦朦胧胧的,让下车就迷糊地下来了;也怪下来的时候一时半会儿没醒过来,没追上去要个理论。现在可好,把我停在这半山腰的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能怎么办,只能往山下走了。
山里的空气着实是新鲜,也安静得紧,一声鸟叫也没有。虽然平时胆子很大,但不免心里有点害怕,幸亏山下有星星点点的灯亮着,再往前走,转过一个弯,看起来也有一家铺子开着门。
“老板,卖瓶水!”
铺子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应该是长期在这里开铺子的,看见我见怪不怪的样子。给了我一瓶水以后,开始向我推荐他的木筏子。
“你这一路走下去,路还远得很,这木筏子就跟那河上的竹筏子一样,甚至比竹筏子更方便,人站上去,只要保持平衡,它就自动往下走了,跟骑了自动车一样,快得很。你这走下去,走到明天也走不到。”
我看着他地上铺了一堆的木筏子,看起来都不是新的,钉钉补补的,一块木板子和另一块木板子中间基本都是后来用了一块又一块的小木片子再钉起来的,一层一层的木片子,多的看起来都有三四层了。我摸着一块木筏子上的木片子,翻来覆去地看。老板大概看出了我的担心,赶紧来打消我的疑虑:“你放心,这些我都钉得很牢的,从我这儿买木筏子的人很多,几乎每天都有好几个,都成功下山了,没有人跟我抱怨过木筏子不好用,所以你放心,质量好得很,没得跑。”
我往山下望了一眼,这弯弯曲曲的下山路,天也快黑了,实在对自己的脚力没有信心,花了20块钱买了一块木筏子。
(二)祭场
我踩上木筏子,还别说,这木筏子真如老板所说,比竹筏子还省事儿,真是像登上了一台自动车,刚踩上去就忽忽地开始走了。他说保持平衡就好,经我试验,其实都不用摊开双臂保持平衡,几乎是全自动,站在上面就好了。而且能自动识别方向,遇到转弯还能靠路外侧做大转弯,遇到大下坡,还知道减速,仿佛是通人性,生怕把我这个主人摔着碰着一样。
我心里又是惊喜,又是诧异,看起来这么粗糙的工具,居然还这么智能,也不知道老板是怎么实现的。不过现在也懒得想这么多了,木筏子这么好用,我只盼望能早早回家,天快黑了,担心父母等我等得着急。
木筏子一路向下,可说起来这山也真是奇怪,看起来离山底很近,结果弯弯绕绕已经跑了好久了,也没见要到山底的样子。那星星点点的灯火真是跟灶头上的鱼,我就是那猫,看得见抓不着,心里慌得很。
越是着急忙慌,脚下不觉就使上了劲儿,想让木筏子再跑得快些。可这东西也是奇怪,不使劲儿的时候它顺风顺水,跟通了灵性一样,该怎么跑就怎么跑;一使劲儿,马上就感觉到脚下的吃力,成了个普通木筏子,被地面挂住了,瞬间不动了,我身上使着劲儿,没收住,一个大马趴就摔到了地上,面朝下摔了结结实实的一跤。
爬起来看,木筏子还是那个木筏子,但站上去纹丝不动,全身使上了劲儿,像发功一样往前用力,也还是纹丝不动。想起刚站上去的时候,是一丝劲儿也没使的,不经意就飞起来了,于是又下来,心平气和,安安静静站上去,静等它动起来,但这东西就跟死了一样,仍然是纹丝不动。
眼看着天就要黑下来了,我心里着实着急,还在这半山腰,而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看不见一点点的人气,山底下的灯火依然亮着,远处的城看起来也快灯火通明了。今天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只能走路回家了,而且还得加快速度,不然回家得很晚了。
我一路往下,走着走着,越是觉得不对劲。下车的时候还是郁郁葱葱的,一路跟着木筏子下来也是大树遮天,现在越走却越荒凉了。本来是沿着大路走的,走着走着路也没有了,眼前的就是一片山坡,还是没有草没有树的一片山坡。
心里想着是不是走错了,但来回地看,那条路通过来的就是这片山坡,没有其他地方。我往山坡上走,越走越听见有音乐的声音,这音乐越听越瘆人。
听着这音乐,脑子里各种画面开始闪现,而且从模糊到清晰,像是闪回到了那些现场。
7岁的我,站在姑姑的棺材旁,旁边几个老头儿唱着长调的哀乐,表哥表姐跪在棺材前面哭。天黑了,大人都很忙,爸爸把我抱在怀里,我睁着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那天晚上的星星那么亮。他们后来说,那些晚上听见棺材里有声音;他们说,姑姑是脑溢血,只是昏死过去了,姑父是乡下的土医生,以为姑姑死了,其实姑姑没死,就被放进棺材了。
又很乱地闪到了最近,我去净业寺,那寺庙在半山腰,和我今天走的这半山腰颇为相似。那寺庙的院子里有一棵老树,树干像是老太婆的树皮,树腰上箍着一根一指粗的铁丝,已经陷进了树干里,为什么要箍一根铁丝,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那寺庙门口是个石头院子,穿着大红色长款大衣的女人和她那个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站在石头院子的边上,看着对面的山,他们面前是万丈的悬崖,男人抽一根烟,女人两手揣在大衣里,背影是长发及腰。那院子里有一个和尚和一只猫,和尚一圈一圈地在院子里走,猫一进一出地进出弥勒佛的佛堂。
这山和那山很像,这音乐也和那晚的音乐很像。我爬山山坡,山坡顶上有一座庙,看来是破败很久了,石像早就碎了,倒在地上,七歪八扭的,倒在地上的石像,身子和头是分离的,那些头都怒目圆睁、大张着嘴,凶神恶煞,像是地狱阎罗,我看着它们,它们也恶狠狠地看着我,顷刻间像是要复活,把我这擅闯进来的人给撕了、给吃了。
整个山坡都是破碎的石像,还有这座破庙,不敢进庙里,山坡上飘的音乐是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恐怖了,像是索命的神鬼大军在来的路上一样,催得人汗毛直竖、全身发软。我全身冒了一层大汗,头顶的汗珠子落下来,两腿发软,走起路来都觉得轻飘飘的,魂魄顷刻间就要飞出去的感觉。
正从石像间匆匆往下跑的时候,听见了后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回头一看,心顿时落了一半回到肚子里,真是人,还是一群,有男人有女人,女人叽叽喳喳的声音这个时候听起来真是让人舒服。几个女人也是被吓到了,和男人们挨得很紧,又是好奇这是什么地方,又是催促着“别看了,赶紧下山,下山就好了。”
我等在下面,等他们下来,打算和他们结伴而行。
女人们被男人护着,先下来了,她们看见了我,看起来并不诧异,都看了我一眼,没一个人和我打招呼,就从我面前走过去了,像是大街上擦肩而过的路人。唉,看来是我大惊小怪了,我跟在这群人后面,听他们说话,说着奇怪的话。
“听说这里是祭场。”
“你们知道祭场吧,就是那边的人居住的地方。”
“知道,还是不要久留,早点回去要紧,快走吧!”
(三)悬崖
悬崖是走到山坡的尽头出现的。
事先,在山坡上的祭场的时候,还是能看见山底下星星点点的灯火,远远看见山底下的河流,以及对面的山。想着,沿着山坡一路往下,就能顺利到山底、到河边了,可是谁也没想到,这路走到这里就断了,面前是悬崖,悬崖断得很利索,看起来就像是脚下多了一条线,一个断面切下去,底下就是河流,谁也不敢往前跨一步了,跨出去就是粉身碎骨。
天已经黑了,山底的星星点点的灯火更亮了。奇怪的是,这一面绵延数里的悬崖,从悬崖根往上有超过一般都没入了河流里,在那浸入河流的悬崖壁上,层层叠叠的灯火亮着,那里明明是城市所在的地方,是在河流里的城市,在悬崖壁上的城市,灯火通明,水光里更是显得晶晶亮亮。
河里还有一条河,一条墨蓝色的河,躺在像空气一样的透明的河底,旁边就是悬崖壁上灯火通明的城市。
墨蓝色河上有船只,每只船都点着一盏黄色的灯,河上没有多少多少船在游,靠悬崖壁明显有个船坞,一模一样的船点着一模一样的灯,整整齐齐地停在河边。有人在船坞的地方行来走去,一片热闹的样子。
“那里是入口。走,我们到那里去!”
有人指着河里的城市,指着那整齐的船坞。
我们往那城市的地方走去,要沿着悬崖,从悬崖上的一条小路一步一步移过去。那小路贴着悬崖壁,像是石头天然生成的,又像是人搭的栈道,窄得可怜,每次只能容下一只脚。脚下的河风窜上来,从裤管里只窜到身子里,我打了个冷噤,手上的冷汗顿时冒出来,感觉手心滑了一分,赶紧双手紧紧抓住,身子贴着悬崖壁,脚下一动也不敢动。走我前面的那群人已经走得很远了,怕掉队,又怕掉下去,心里怕得要紧,手上脚下反而有了几分孤注一掷的狠劲儿,两眼盯着栈道,脚下抓紧,一步一步竟也走得稳当了不少。
(四)渡河
终于爬下悬崖,双脚着地的时候,人已经虚脱了一半。但现在就在悬崖底,往左手边的悬崖望上去,竟把自己吓了一条,看上去和刚才在悬崖顶上看下来完全不一样,没有看见悬崖,眼中所见就是一个小镇,只不过是一个完全坐落在山坡上的小镇。房子不是很多,但每家都亮着灯火,在山坡上这里一家那里一家,没有规矩的布局,虽然看起来有点乱,但整体看起来也很热闹。
“这山坡的样子倒是和祭场的山坡长得很像。”我心里正纳闷儿,却听那边叫着:“快来排队,来排队!”
原来如此,前面是船坞,正是我们在悬崖顶上看见的船坞,走我前面的那群人已经排好队了。应该是要过河了,我知道过了河就到家了。
很多人都排着队,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紧跟上去排在后面,旁边的阿姨正蹲着在蓝河里抓鱼,她应该是船坞的人,也许是老板娘吧。蓝河边有水草,水草漫到了岸边,有亮亮的几只萤火虫忽闪忽闪,看得人入迷。
我正走神的时候,后面几个船手有说有笑地走过去,回头看,却是模模糊糊的一片,看不清他们,再回头的时候,船坞也黑了,他们还是有说有笑,我们排队的人却没有一个说话的,船上的灯也不亮了,就只有这几只萤火虫还在忽闪忽闪。
“看来今天大家都挑的是小个子过河啊!”这是船坞老板的声音。我心下一沉,完了,我这么高,会不会不被挑上,这样我就过不了河回不了家了。
正害怕的时候,一只手臂挽上了我的手臂,我看向领我的这个人,高高大大,满面笑容,我很熟悉,但突然之间我却想不起来他是谁了,努力回想,关于这个人,除了熟悉的感觉,却还是一片空白。
他领着我,上了一艘小船。
船在蓝河上飘着,他站在船尾,我坐在船头,他好像在划船又好像没有划船。墨蓝色的河没有水流声,水面平静得一丝波纹也没有,只有小船划过后留下的一抹水痕。万籁俱寂,我看到了河边的悬崖,还有船坞驶出来的小镇,山上我下午下车的地方也一眼就看到了,还有那间卖我木筏子的小铺子,就是没有看见那片光秃秃的祭场。
我仍然处于朦胧模糊的状态,脑子里今天的各种经历又混乱又清晰,又一直惦念着父母,头是很疼了,想要睡觉。
正在意识模糊的时候,船靠岸了,我转头向这个渡我过河的人说了声谢谢,下船,踏上了伸进河里的木道。
双脚刚踏上木道,我眼前突然被强烈的光线刺到了,睁开眼睛,发现我已经在父母所住的这座城里的菜市场了。心里突然不舍,猛地回头,看到渡我的人追上了木道,看到了他背后平静如斯的蓝河,还有蓝河远处船坞处的灯火,那儿的世界是一片漆黑,而我这儿却是一片光亮,最后一瞬间,看见追上木道的他被光挡在了外面,光里的裂缝刹那间合拢了,我正站在进菜市场门口的这座木桥上。
(五)项链
天光正好,没有阳光,是天的白光。
身边是来来往往的人,人人都长着奇大无比的脑袋,眼睛、鼻子和嘴巴都突出来,各有各突出来的不同,有的人左眼睛比右眼睛大两倍,挂在脸庞上,左眼睛滴溜溜地转,像是能转360度,把街上的人连内裤穿什么、有多少根头发都瞧得一清二楚、瞧得仔仔细细;有的人鼻子很大也很长,像是半个大象,鼻子甩来甩去,打着人了也无所谓,仍然大大咧咧地走过去了;还有一个女人,嘴巴一直在嚼,嚼得很有规律,从不停歇……
人穿的衣服也是五颜六色的,像是被学艺不精的油漆匠胡乱地上了色,深蓝色、漆黑色、大红色、亮黄色……每个人身上都有这些颜色,每种颜色都深得可怕,像是用的这种颜色的极致。
天光正好,没有阳光,是天的白光,虽然是白天,街上熙熙攘攘的,一眼望过去,我却被吓得魂不附体了。看起来没有人要伤害我的样子,我却觉得自己被他们的眼睛早就看得一丝不挂了、被他们的鼻子嗅得体无完肤、被他们的嘴巴他们的牙齿嚼得骨头都不剩了。
每个人都这样,让我心里升起了另一种害怕:我是不是和他们一样了?如果我和他们不一样,何以他们看到我没有吃惊的表情?如果我和他们不一样,为何没有一个人过来对我东看西瞧,对我细细琢磨?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去,神情是很自然的,正如他们从任何一个人身边走过一样。
我跑回家,父母看到我回来,也并不觉得惊讶,好像我本该这个时候回来一样,我不是应该昨天晚上来赴约吃晚饭的吗?是昨天晚上吗?如果不是昨天晚上,那是什么时候?
我自己也糊涂了,爸爸在喂鸟,妈妈在扎鞋垫,他们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说让我去休息,午饭一会儿就好了。我看他们的脸,是正常的脸,正常的眼镜、正常的鼻子、正常的嘴巴,他们穿的衣服也是正常的,是爸爸爱穿的蓝色毛衣和妈妈爱穿的黄色外套。
我走进房间,实在是很累了,这一天经历了很多,也很乱,我像是远游归来,用光了所有的力气。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天光昏暗。我醒了,有一个人走进来,坐在我床边,递给我一个盒子,他说这是别人送来的,让她转交给我。
我接过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两条项链,是可以扣合在一起的那种项链,是墨蓝的颜色。是渡我过河的人送来的,我熟悉,却总想不起来是谁。“我不能要这个项链,如果要这个项链,我就要去那边世界了。”
可想起那边世界忽闪忽闪的萤火虫,却觉得怅然。我起来,看见院子里的爸爸妈妈,院子里很安静,外面路过的那些大眼睛大鼻子的人也正赶着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