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小说)

1.
小曼附在肖军的耳边,告诉他大夫一再强调手术前不能吃的太油腻,晚饭母亲说给他做份青菜西红柿的素面。
肖军用眼神表示赞同,低垂着眼帘一直瞅着她走出病房后疲倦地闭上双眼。
小曼三十七八的年级,走起路来依旧摇曳生姿。轻盈的脚步看上去顶多只有三十岁,再细看她白晰水灵的肤色比实际年龄少说也要年轻十岁,上了初三的女儿站在一旁不知情者还以为她们是一对姐妹。
母女是肖军引以为傲的资本,私下他总感谢上苍这么优待自己,虽说他只是三十一基地的一个小小上尉。他却是军区大院里的无人不知的风云人物。棱角分明的黄白脸型,一米八健将一样的个头,夏季球服下露出的一块块发达肌肉,还有每次篮球场上扣球,带球,跨栏以至每一个腾挪闪跃,都会赚足话务班一干女兵喝采的掌声,军工家属的那些独生千金更会暗中盯梢一路尾随,他常常在佯装不知中又落荒而逃。
有次国庆礼堂放映《追捕》,居然有女兵说他像极了那个高仓健。并一个个为之打赌,当舍友小朱捧回一盒又一盒女兵从老家邮来的巧克力来贿赂肖军时,他用微笑回应了舍友,小朱失望之余兀自摇头咂舌:
“可惜呦,一块好皮囊咋就上不了抬板!”虽然部队禁止官兵相恋,肩头带星的军官哪个没抱得美人归,乐不思蜀了呢。
有次球场上肖军扭伤踝骨,他被两个战友架到急诊,冲洗敷药一连串的动作瞬间完成后他还傻愣在椅子上疼痛难动。
“可以走了!咋没反应傻拉巴叽的!”
直到年轻大夫口罩外一双冷冰的眼睛盯上他,他的反应慌乱中歉意连连:
“对不起,对不起!谢谢!”
没想到一月后左脚再次扭伤,第二次来到急诊,他看见正在交班的素颜女大夫一脸的不屑,眉毛上扬:
“怎么又是你!”
看他质疑的神色,对方又开了口:
“你们这群男兵,小痛小痒都找理由来泡病号,一个个四肢发达有何用?没斗志的刘阿斗!”
那么大个身形跛脚走路,窝囊也就罢了还莫名的挨训受讥,好像自己真他妈的有所图谋不轨!
“鬼才愿来你这儿!冷个脸给谁看!谁爱受你这窝囊气!刘阿斗怎么了他还是皇亲国戚呢,吃了枪药似的谁招你惹你了拿我开刷!”
肖军一口气说完,摔门转身而去。
女大夫愣了几秒便追出门外大喊:
“站住!还没上药呢!”
真见鬼!我肖军是你一个丫头片子驾驭得了的吗,也不看看大爷我是谁,你再牛肩上不也和我一样扛着学员牌子吗,牛啥牛!有本事扛个少校军衔再吼也不迟!军装外披个白大褂给谁神气活现!肖军头昂的老高一脸的霸气,他虽跛着一只脚走路十分艰难,却摔着不可亲近的凌凌威风。
她气喘吁吁地追来,看着肖军的滑稽动作好气又好笑,拽住他不由分说就进了急诊室。
一周下来肖军像换个人似的没了阴冷,他深深的沦陷了。这是一张冷艳的冰雕美人脸,高傲冷漠又不失玉润。那一刻他的怨气被淹没,他的心底升起了一团燃烧的烈火。他眯起双眼享受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头晕目眩,他几近要爆破,这就是荷尔蒙吧,难怪有人在熊熊烈焰中甘心熔化也不退缩。
后来的她还真做了他的新娘。婚礼上他被灌的面红耳赤,和她因怨生情的这段跛脚事件,被战友戏谑着传的神乎其神,他表面淡然心里却漾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2.
“醒醒,感觉怎样?得吃晚饭了。”
小曼的话语打断了半睡中沉思的肖军,她把床位调起让他整个身子成半坐状,又支撑起床尾下端的饭桌,一碗青菜西红柿面就呈在了眼前。入院一周肖军的情绪就十分低落,面对笑吟吟期望自己的小曼,他强打精神吃的津津有味:
“真爽,好清香又让妈辛苦了!你呢吃了没?”
“就你了快吃吧!”
小曼支着下巴坐在床尾安静地看着他。又一阵腹痛袭来,肖军故作轻松吃的狼吞虎咽,小曼乘机溜出病房钻进了卫生间,老天真就这样狠心的不给自己一份安宁吗!这样的自问只能躲在没人的角落让泪水吞没,明天又会在新的企盼中生出希望,再苦日子还要继续。
每天小曼用笑脸相迎,尽管身着病服的肖军被病痛折磨的失去了原有的健将风采。水火失禁的尴尬常常令人猝不及防,内裤屎尿横流气味醺天。肖军的隐忍终于从掀翻餐桌的那一晚爆发,他被痛苦扭曲着面容撕扯着自己,直至十五岁的女儿长跪在他的病床前哀求连过,他才痛哭流涕地停止了疯颠,面对女儿稚气中惊慌失措的双眼,他这才安静下来并答应配合大夫做好明天的手术。
3.
晚饭后病房来了客人,来人是和他同时入伍的发小李志刚。那年他上第四军医大,肖军去了北京怀柔指挥学院,四年后他们同时归队,他们的关系情同手足非比寻常。
肖军生病至今,李志刚始终为他寻药求助,呵护备至的更像家人弟兄。十几年来他获取的二等奖,三等奖多次嘉奖等各类奖励多过几十次,更是军区的青年标兵,属于上级领导重点培养的院长接班人,人称“304”医院的“一把刀”。
肖军知道今晚他的来访,又是岳母的作用,志刚的岳母和小曼父母同在18号楼居住,熟知志刚的亲友上医院没人不去找他,他都竭尽所能的热心去帮,志刚的家里常常客来人往门,老乡更把视他如兄长一般。
“肖军,别紧张!本来明天的手术排班是别的大夫,我特意去主任那请求让我来为你主刀,你把心放宽不要有太多的负担,摘除直旸肛门只为利于身体健康,没啥过不去的坎。”
志刚的话像一颗定心丸安抚了肖军的烦闷,说句实心话,若不是女儿的哭声,他实在不愿再让小曼有更多的劳苦负重。
那双修长的十指本该去消毒抹药,如今却在为一条条内裤床单的清洗忙碌。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小曼从小生在大院,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如今因自己优渥的生活变成一地鸡毛,这让肖军情何以堪!
在志刚小曼反复的劝说下,肖军的情绪似乎有所好转,等她送走志刚他这才沉沉入睡,小曼守护在旁边的两用椅上为他按摩。
4.
第二日上午九点肖军被推进手术室,直至下午三点他被送回病室,这次的直肠挖肛手术非常成功,小曼和父母全家人十分欣慰。
李志刚匆匆来到病房,给小曼详细讲述和叮嘱了术后的注意事项。告诉她直肠肛门手术后,无论对病人或家属都是异常艰辛的一种意志考验,由术前无规律的排泄失禁,将会变成术后几日一次的无规则。之所以改道腹间造口还是为便利排泄,收纳袋习惯后也就像面对婴儿尿布一样没了恐惧。饮食上也需精挑细做,除去利便通泄之物要控制到最小范围,还要多食高蛋白和含钙食品、含维生素的果疏又得按比例精心配制不能过量。粗心大意只会引起更多消化不良或失控,也会加重排便困难。所以病人还需每天灌肠一次清理胃肠垃圾,确保病情不得恶化来保全性命之忧,数月后病人才能养成一种排便规律,那时也可配以中药适当的调理。
小曼边听边用心记录。尽管他们的谈话有意压低了音量,但是却被苏醒后的肖军听的一清二楚,他的心拧作一团,收纳袋,每天的灌肠,数月后的排便现律等这许多从未听说的新名词,像一个个怪圈在他的脑中晃来晃去,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将和一具行尸走肉没啥大的区别。
尽管这一切他都术前从志刚的开导中有所了解,但当残酷的现实真正面对自己的时候,他又变的不安起来,甚至有点悲观失望。
等肖军午休后,小曼回到18号楼那边,将一切详细告诉了父母,父亲几十年未动的纸烟重新被点燃,屋里沉闷中夹裹的烟草味,让小曼更加呕心和呼吸艰难。
大约半月之余,小曼被传到院长办公室,院长意味深长的盯着她发了话:
“小曼,手术前的字是你签的吧?”
“当然是我签的,怎么?”
小曼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发生了什么事?她满脸狐疑地望着院长,院长看着她不解的神色这才开口:
“看看这封材料吧,都在上面。”说完递来一封书信。
迟疑中小曼以极快的速度看下去,天哪,这是哪跟哪?我怎么会去告发李大夫?但右下角的签名确是自己。
她颤着声音急忙申诉,自己绝对没有给院长写信,可那又会是何人所为?不只院长质疑,小曼更百思不解。信中陈述肖军直肠挖肛手术未经本人许可同意,是李志刚擅自所作的决定,造成肖军失去器官的严重后果,因此家属向李志刚提出索赔六十万元。
5.
肖李两人的交情外人不知,小曼及父母清楚的像一面明镜,眼下的诬告会是谁的作为?
小曼忐忑中拨通了母亲的电话,不等她开口便传来母亲的尖细的声音:
“是我!那封信是我借你的名义写给院领导的。”
“妈,你怎么这样糊涂不分好歹?”
“孩子,妈也是逼急了才昧着良心写了那封信。你也不想想,肖军的后半生都得肚子上挂个粪便袋,难道你就这样侍候他半生?你才不到四十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天天去倒粪袋那么窝囊的日子,换谁也受不了哇!”
“明明是我征求肖军意见后签的字,再难咱也不能去诬告李志刚啊!他已尽心尽力,你这样恩将仇报让他怎么承受得了?”
小曼急火攻心,又哭又吼的大叫:
“你让我往后怎么去面对李志刚?我
又如何给肖军交待?你想过假如肖
军知道他会怎么看咱一家?”
母亲铁心做了的事谁也违背不了,小曼跌入罪恶的自责中难以自拔,院领导隔三差五的谈话,加之她没日没夜服侍肖军的吃喝拉撒,原来红润的脸上失去了光彩。母亲的节外生枝更让她无力回天,这才十多天已让她看起憔悴不堪。
肖军不动声色的注意着小曼的变化,他误以为自己的难堪和繁琐让小曼失去了生活的信念。他在痛苦的纠结中更加寡言少语,内心的煎熬比之身体的伤痛更让他灼心躁动。就这样夫妻二人各揣心事,表表看生活依旧不惊不乍,更没有狂澜。
小曼却在不断伤神中思想着,怎样才能说服母亲了结事端。不料几日后她提心吊胆的事终于来临。
大清早她正要了卫生间洗漱衣物,李志刚一身便装径直来到肖军床前:
“我调动了,要去北方省属的一个三甲医院上任,走之前特地来看看你。”
肖军盯着他看了半会,双手握住他近乎半生的挚友手腕,似乎要从中找出不为他知的一切困惑,但他看到的仍是故友憨憨的那张笑脸。他转向小曼,双目如炬,令小曼慌乱中无处躲避,与其惶恐难安倒不如和盘托出,小曼扑通一声跪倒在木椅上泣不成声:
“李兄,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小曼的举动令肖军睁大双眸呆若木鸡:
“小曼,到底出了啥事你快告诉我真相!”
那就痛痛快快托出一切吧,都到了这个份上小曼实在无力承受良心的谴责。于是小曼从院长的那场谈话说起,直至李的调离。
原来小曼母亲在索赔无望中,坚持要军区公正处理李志刚的失职,一口咬定摘除肛门并非肖军本意。李不得不听从上级的安排答应退役,这才平息了一场医患纠纷。为此小曼和母亲大吵一场愤然离家,只是她怕影响肖军的情绪对他片字未提,一张纸终难包住一团火种。
肖军做梦也不会料到,事态的演变到了这个地步,问题的严重已超乎寻常非自己的能力所及。岳母是现任院长的前任,她施加的压力几乎没人可化解!岳母疼惜小曼本无大错,但要枉拉一个挚友来垫背,这不是自已的作风。小曼也是豆腐心肠刀子嘴,这样一个亲娘是福还是祸?!
李志刚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日夜梦想着能穿军装当白衣天使治病救人,明明是小曼签字同意的手术方案,现在非要他背上这么沉重的一口黑锅,蛮不讲理又残忍的事岳母居然泰然处之振振有词!若不是肖军卧病在床女儿尚在少年,面对母亲的飞扬跋跋扈小曼真到了无路可走的饥荒。
与其这样苟活在白眼之中遭人唾弃,倒不如一死百了。
这天深夜肖军等小曼熟睡之后,悄悄地褪下内裤咬开了一条缝隙。
第二日凌晨五点,小曼从梦中惊醒,肖军耷拉着头颅早已没了气息。
李志刚第一个冲进病房,抱着僵硬的肖军失声痛哭,我的兄弟,这叫我怎么和乡亲们交待?你何苦这样糟蹋自己?!天哪,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这样!”
肖军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出人意料的便条:
“志刚,我对不住你!我这里给你赔不是了!小曼是个好女人,你就原谅她吧,女人心太小承受不了大苦大难。是我无福和这样的女人共度余生。请你回乡的日子代我去父母的坟头烧柱香,磕三个响头。下辈子,我们还是兄弟,小曼还是我最喜欢的女人。下辈子我和你结伴再出远门,三生三世做只弟,做军人!新式的军装太漂亮,配你那白大褂真是太酷太帅,我的好兄弟,多保重!后半生我实在不想活的太憋屈,实在太累
小曼,请照顾好咱们的女儿!
肖军绝笔 ”
小曼从没了体温的肖军脖颈解下撕成条状打着活结的内裤,她已泪迹斑。面对熟悉的字迹,所有的语言都显的那么苍白无力,她心心念念最怕的事还是来了。
怎么会这样?真不知她把一颗郁闷的心呈给谁看才更合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