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鱼汤一盏灯
北方人不喜吃鱼,大抵是因为鱼多刺的缘故。即使吃鱼,也多是红烧、干烧、油炸、酱焖、侉炖、熏烤等重口味的作法,极少有人喜欢吃清蒸鱼。嗜好咸辣固然是其中原因之一,但不接纳南方人认可的鲜味则是问题的关键。
古人归纳味道,常说五味,即酸、甘、苦、辛、咸,其中并无鲜味。鲜味多指海鱼所独有的略发甜的一种腥味,这种腥味和河鱼那种刺鼻的如铁锈般的土腥味有很大区别。海鱼的鲜味北方人很难体会,一来北方不产,二来也无快递,新鲜海鱼无处可觅,鲜味自然也无处可品。孔子曾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假使脍是鱼生。此鱼也多为河鱼,倘孔子吃的是海鱼,定会在五味中补上一味。
北方人称鲜,多指食材新鲜。刚摘的菜,刚杀的羊,适令的新生鲜货,都视为鲜,这和味道的鲜并不一致。《说文解字》中释义,“鲜,鱼名,出貉国。从鱼,羴省声。相然切。”意思是鲜是一种鱼的名称,出产于貉国,字形采用鱼做偏旁,用省略两个羊的羴作声旁。看来,对于鲜味的认知,多指食物混合产生的综合味,这一点从鲜这个字上就可以看出,鱼羊相混,鱼解羊膻,羊消鱼腥,相辅相成,相得益彰,鲜也。貉国,东北地区少数民族之国。《周官》有云,“职方氏,辨其邦国都鄙,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民。”貉乃是一种以鱼类为食的动物,东北地区朝鲜族、鲜卑族如貉一般喜吃鱼生,族名亦以鲜命名。古人素以中原农耕文化为中华文明为正统,泱泱大国,中央之地,余者皆为边鄙蛮夷,五味之说也大体多是中原吃货命名。在那样一个时代背景下,人分贵贱,族受歧视,更遑论他们所钟爱的味道了。
北人喜嗜肥甘厚腻,南人专好生猛海鲜,这些口味的形成与气候物产相关。与此相关,形成了农牧饮食与海洋饮食两种文化,在食物选择,烹饪方法和饮食习惯等方面大相径庭。农牧饮食以食肉为主,追求食物软烂咸香,通过炸、烧、烤、炖、焖、煮等手段料理食物,更能激发出其本身的香味。靠近海洋,鱼产丰富,生猛鲜活,生腌、生脍、水灼、盐焗,快速不过份加工的制法,无非都是追求食物能够保持原汁原味即原始的鲜味。张新民先生曾在《潮菜天下》一书中专有论述,我甚赞同。
如果有一种鱼的吃法能令南北食客均能认同的话,莫过于一碗鱼汤了。不管是炎炎夏日,还是严寒冬天,一碗馥郁醇厚的鱼汤入喉,如沐春风,如入天堂,全身百骸,微汗沁出每一个毛孔,便无处不熨帖。
做鱼汤不必选用好的原料,鱼头、鱼骨皆可入汤。倘用野生的鲫鱼,便是极土豪的做法。超市里卖的冰冻小黄鱼,价格便宜,许多饭店常用来做干炸,但是做汤,却是极好的恩物。
煲汤需要充裕的时间。一个安逸的下午,阳光慵懒。选五六条尚未成年的小黄鱼,放冷水中化去冰冻的外衣,掰下鱼头,掏去内脏,用厨房纸拭干,放在碗中。火上置锅,烧热后倒入少量油滑润,油温升高后撒少许盐防沾,沿锅边放入小黄鱼至两面煎黄,控出油脂,倒入开水。大火烧滚,调小火力,慢慢熬煮。三片生姜,两片香叶投入锅中,绝不放葱蒜及其他调料。余下时间,可随意坐卧于沙发中,选一本汪曾祺的书,目之所视,心之所想,先来一顿精神会餐。也可放一段Bossa Nova的《巴萨诺瓦新时代》,枕上手臂,无所事事地冥想,静静地等候着鱼汤的香气在满屋的弥漫。一个小时后,用手勺捣碎小鱼,加第二次盐,继续熬煮一个小时,用细网漏勺滤去残渣,根据味道加盐调味,入两枚焯过水的油菜胆配色,一点儿白胡椒粉做最后点晴,粗陶大碗盛出。汤色如乳,酽似茶茗,菜芯青翠,氤氲悠然,舌尖之上,口腔之中,竟有宛丘之上、击鼓鸣缶、无冬无夏、而无望兮之感。
鱼汤是沁入人心的佳品,非挚爱之人,谁愿在火边默默守候两个小时,才奉上这道汤。倘有人甘为你熬汤,皆是盛意拳拳。
我喜欢厨房亮着一盏灯,只要家里有人没回来,那盏灯就永远亮着。无论是上了一天班的劳累,还是游子归巢的疲惫,只要抬头看见那盏灯,他的脚步就会变得轻快,他的心灵就会像呷了口鱼汤一样变得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