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21 | 柏舟，载不动许多愁（上）
小楷：至简从心
《诗经·邶风·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简释】
1.匪：同“非”。鉴：铜镜。2.茹(rú)：度，或容纳。3.据：依靠。4..薄言：语助词。
愬(sù)：同"诉"，告诉。5.棣棣：安和
6.选：同"巽"，屈挠退让貌。7.悄悄：忧愁。
8.愠(yùn)：恼怒，怨恨。
9.觏(ɡòu)：同"遘"，遭逢。闵(mǐn)：指中伤陷害之事。10.寤：睡醒。
11.辟(pì)：通“擗”，捶胸。12.摽(biào)：捶，打。13.微：指隐微无光，昏暗不明
14.匪：彼，那。浣(huàn)：洗涤。
1.
此诗的题解，历来不外乎两种：
一为女子所作，叹自己遭受遗弃，又为群小所欺，不甘屈服的抒愤诗。二是男子所作，此诗是一个不遇明主、难展抱负的臣子，在倾诉自己心中的忧愤。《柏舟》，言仁而不遇也。---《诗序》
记得多年以前初读此诗，眼前跳跃出这样一幅画面：
月朗星稀，清冷有风，一位踽踽独行的男子，发髻有些凌乱，衣衫飘飘。他神情没落，眼神失意，手里拎着一壶酒，漫步来到河边。迟疑了片刻，解开江边柏木做的小舟，脚步踉跄着上了柏舟，划着小小柏木舟，飘来荡去的，在河水里慢慢随波逐流。
唯愿，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2.
往事不堪回首，想这小小柏木舟，也载不动心中几多烦忧与愁苦。
想来卫国的这位男子，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眼见国事衰微，危机四伏，便善意向国君谏言，不曾想却被“群小”进了谗言，遭逢国君怀疑，虽“受侮不少”，始终胸有情怀却孤立前行。
退而与同宗兄弟诉说怨愤，疏泄苦闷，哪知个个都怀着明哲保身的心思，他们不得亲近，难以沟通。“亦有兄弟，不可以据。”他愈加孤独，满腔情怀无处诉说。
虽然如此，他的心意不可违。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 我的心不是青铜镜，岂能任人来留影。善恶总有分别，要我随波逐流断不可能。此心高洁，如明镜。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我心并非卵石圆，不能随便来滚转；我心并非草席软，不能任意来翻卷。为人处世自有我的原则，一心为国为君为民，岂能搬弄着是非，模糊了曲直。
“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君子雍容庄严有威仪，不能荏弱被欺瞒。做人当坦荡无欺，忠贞大方，岂能做了墙头草，飘忽不定，没了志向。
一切他都明白，万事都知晓。只是到头来还是“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忧国忧民，长夜难挨。
“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有美酒，只想举杯痛饮泯恩仇，谁知举杯消愁愁更愁。
3.
至此，更深信此诗是君子所为。“无酒”，“敖游”，“兄弟”，“群小”，“受侮”，“威仪”，“奋飞”等词语，是他的愁苦遭遇和心路历程。
这样的心境，这样的路途，后世的人，后世的文字，从未停止。不同的时代，相似的情感，真的是“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为国为民，侠之大者。”是诗得以流传千古的理由吧。或许原诗仅仅是个人的愁苦不得志，而后世的人从中获取了取之不尽的创意和力量。诗无达诂，意义在此。
读《柏舟》，时常浮现出屈子的形象和他的诗篇。“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未悔！”这样忠贞的情感，宛如“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读《离骚》，“众女疾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诗人的忧伤孤独，恰似《柏舟》里的君子所处“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自古至今，从不缺少“群小”的兴风作浪。
“威仪棣棣，不可选也。”你也会看得见屈子的影子，“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只是《柏舟》里的他泛舟而歌，几百年后屈子投水而去。
侧柏
4.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白昼有日夜有月，为何明暗相交迭?不尽忧愁在心中，好似脏衣未洗洁。静下心来仔细想，不能奋起高飞越。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乱世之中，品格高洁之清醒者注定会痛苦忧愤。痛定思痛，何去何从，不同时代的仁人志士，或以生命践行，比如屈子，或以文字明志，比如范仲淹，苏东坡。
写下《岳阳楼记》的范仲淹，仕途中，慷慨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乃至被谗受贬，但他心中自有高于万丈红尘的境界，“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即使周围“群小”构陷，也不能动摇其心志。
范仲淹多次因直谏被贬谪，梅尧臣曾作文力劝他少说话，少管闲事，逍遥快活就行。范仲淹回文表明自己“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始终坚持要为民请命。
苏轼一生颠沛流离，因为“乌台诗案”，被贬至黄州，愁苦至极，夜晚面对着江水抒发感慨：“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身处黄州，生活一度困窘，被雨淋得狼狈不堪之后，雨过天晴，作词曰：“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柏舟》里的他还在徘徊愁苦，感慨自己遇人不淑；后世的志士们各自走着自己的路，这条路走得气贯长虹，其精神如松柏长青。
5.
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
读到诗里的松树，柏树，心中总有一种敬畏。想起《论语》里，孔夫子也说过：“岁寒，始知松柏之后凋也。”人们赞誉柏树为“百木之长”。
柏树斗寒傲雪、坚毅挺拔，素为正气、高尚、长寿、不朽的象征。孔夫子崇尚松柏，他的老家曲阜孔陵、孔林和孔庙院内，至今古柏林立。
松柏长青，日月长明。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 日夜会更替，明暗有交接。真相是，无论乱世治世，没有谁可以遮挡日月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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