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创作中的“戏剧化”技巧
我想,某些陈词滥调能够流传开来,其中绝非没有一些隐含的、可供延伸的道理。比如“舞台大世界,世界大舞台”,便提醒我们,生活是在一个戏剧化的世界之中。他人都是我的观众,我们每一个人都与观众面对面,观众看着我演出我自己。
正是在与此类似的意义上,现代抒情诗是戏剧化的——似乎没有经过叙述者的中介,意象事物自己讲述自己,意象事物及其情境,与读者处于一种面对面的戏剧关系之中。
这就是戏剧化。戏剧化的同义语是:“客观的”。
戏剧化是诗的叙述方法之一,它与叙述者和叙述视角紧密相关。
有叙述就有叙述者。叙述者是谁?叙述者可能是作者(即直接由作者出面叙述),可能是“我”(抒情人或作者的第二自我),也可能是无人称的隐身人。
先说说隐身人:
晚钟/(是)游客下山的小路/羊齿植物/沿着白色的台阶/一路嚼了下去/(如果此处降雪/而只是)一只惊起的灰蝉/把山中的灯火/一盏盏地/点燃
这是洛夫的《金龙禅寺》。诗中括号是我所加——将括号中的词句略去,这首诗的叙述者便完全隐身,不介入,不评论,意象及其情境给人以自己出现、消失、展示的印象。即使读者读完诗后蓦然回首,发现隐身的“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也仍然认不出无人称的“那人”是谁来,因为不介入的隐身者无个性可以辨认,作者已使他非个人化了。
由于叙述者的隐身,诗中的一切似乎没有经过叙述者的中介,客观的、直接的与读者见面了。这正是外在的戏剧性关系。因此,隐身的叙述者干脆就被称为:“戏剧化叙述者”。
叙述者的隐身,对于抒情诗的戏剧化当然有着直接的效果,因为戏剧性除外在的戏剧性外,另一种就是内在的戏剧性:性格与性格,性格与环境的冲撞,即人物处身于戏剧性情境之中。现代抒情诗的内容显然比较缺少这种内在的戏剧性。要取得戏剧化效果,便理所当然地要注重于外在的戏剧性关系了。即使如此,叙述者是否隐身并不重要,——即使是无人称的叙述者,也只是隐身而已,仍有一个隐含的“我”我在。
一句话,叙述者不可能彻底消失。如果有方法可以使不隐身的叙述者“隐身”,同样可以做到客观的叙述,那么叙述者的出现、介入并不妨碍戏剧化。这个方法就是非个人化。我们可以想想戏剧:一个戏剧演员,当他在舞台上时,他并不是自己,而是剧中人;他必须无我,然后才有独立、客观、真实的剧中人物的我。
叙述者的非个人化,如此相似,他对生活中的作者的个人性予以拒绝(生活中的作者与作品中的作者是两个人),而持有普遍的个性,普遍的个性使他可以参与到任何一首诗的情境中去,或作为一个“人物”,或作为一个单纯的观察者。
这种对生活中作者的非个人化,而实现的对情境的加入,使叙述者成为作品的局内人,而不再是作品的局外人。他的叙述的中介性质便几乎消失,读者至少不会再明显的感到,与诗之间隔着一位讲故事的叙述者。如此,出场的叙述者也仍然是隐身的。
将《金龙禅寺》中的括号去掉,恢复它的原貌,隐含的“我”便露面了。“是”的判断、“如果”的设想、其行为主体均是“我”,但其戏剧化效果并不减弱,原因就在这里。
在有一定内在戏剧性的诗中(一般是叙事性较强的诗),叙述者的是否始终非个人化不一定重要,如柯平的《风波亭》:
(临安。相府东窗/一阵狞笑/抖动的黑须飘散/低低地凝结在幽燕上空)//杀声与鼓角嘎然而止/将军仰天长啸/宝剑折射出斜阳和悲愤/羽箭/在拉成满月的弓端疑惑地颤着/驽马颔首不行/马首上大书的“岳”字/于北方浑圆的落日里静静倾斜/仿佛歌曲无力的尾声//寒夜。漠风凛冽/群峰于无言悲壮的肃立/当十二道金牌/在金兀术庆功的酒杯里/晃出会心的得意/风波亭,就这样以冤屈与莫须有/为一个英雄的三十功名八千里路,和/背上四个忠诚的宋体字/写下了耻辱的句号
最后五行,作者直接出面夹叙夹议。直接出面的作者是未经非个人化的叙述者,但他仍不影响这首诗总体戏剧化效果,因为前十八行揭示的情境,是有着内在戏剧性关系的情境。其叙述者是参与到这情境中作为观察者的“我”;其次,这情境是场景化的,而不是概述。
意象事物场景化与戏剧化有一定的联系。我谨慎地使用“一定”这个限制词,是因为场景化固然有助于意象事物活起来,以便自己展示,但很难说场景化的诗,就一定会比概述或又概述又评论的诗好,以及更为戏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