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晓寒深处星未沉(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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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成星初的手机响了,是赵歌发来的短信:“我和应璇、陈鹏等都参加了明澈的追思回向法会和法体荼毗,他圆寂前还在撰写一篇文章,是突发冠心病,并没有经受太大的痛苦。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只能发个短信,望你节哀顺变。”
她回赵歌的短信:“你放心。我见证了他从迷茫青年到一介狂僧的历程,能和他一起成长和老去,已是三生有幸。虽然有漏皆苦,但我可以做到哀而不伤。”
明澈曾经说过:这身皮囊,对我来说是无可恋也无可厌,随时可以舍去,我也不认为自己证得了什么果位可以不入轮回,趁他尚未坏烂做点我想做的事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给成星初写了那封信到出家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的日记里仅是几十页白纸,空白着,上面只字未有。
顾天晓所经历的痛苦,当年的他,其实也承担不起。
成星初回忆着自己看到那封信的心情——很迷惑、很感动、很忐忑、很期待也很恐惧。
她懂得了他的心意,这使她有理由去憧憬第一个结果——“如果三个月后我去找你,如果你还愿意接受,我就是你的顾天晓。”
多么磊落正大、掷地有声的承诺,这样的人,她等,等多久她都愿意。
可她也看到了他的阻碍——配不上。是什么阻拦者他,让他如此自卑和忧虑?
她还看到了他对自己彻底的否定,甚至不惜耻笑他的信仰。
“如果我没有去找你,那就是另一种决定,我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你都不必关心、不必徒劳了,就当我死了也可以。”
为什么要用如此穷凶极恶地语言来诅咒他自己?让人不寒而栗?
顾天晓,到底什么样的你才是你,我爱的你究竟是不是你?
那一天,阳光无比灿烂,成星初在教室门口,在同学们聒噪的话语里,听到了一个无比震惊又无比荒唐的消息——
顾天晓在做毕业前古建筑考察的时候,留在了五峰山国华寺,出家了!
成星初的世界瞬间变得漆黑无比!
整个学校的口水都砸向他:顾天晓出家了?他怎么了?他有什么病?疯了还是傻了?他受什么打击了?
人们猜测着、讨论着、责备着、嘲笑着、这个出人意料的事件让大家异常亢奋:同学们不能理解所以喋喋不休、老师们无法接受所以指手画脚、他的队友们瞠目结舌。
而成星初则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
她不吃、不喝、不睡觉、不上课、不回家,不在寝室里待着,一整天都坐在英语角樱花树下的那个长椅上——在那里,他曾对她说:“是我太任性了,责任在我。你来的突然,我没有准备,不对,是没有防备。”
信佛的人很多,不是所有的人都出家。为什么?是被我逼迫的吗?你不想被爱欲缠身,但你没防备地被我爱上了,你被我的痴狂搞乱了方寸,所以你拥抱我吻我,可这违背了你的信仰,让你陷入了烦恼和罪业,我明白我理解我。既然到了狠心出家的地步,你难道就不能再一次拒绝我么?你说的,我不过是一个诱惑,一个诱惑而已,不理睬也就是了,我脸皮再厚也会死心的。
为什么你耻笑着自己的信仰却又选择了出家?
你是蓄谋已久的么?
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你要在或者爱我或者出家中做出选择?
为什么像耍弄我一样,让我一无所知地愚蠢地等着?
为什么要煞有介事地和我探讨你毕业后的打算?
为什么必须用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
你真的要过那种青灯黄卷的枯槁生活么?你不想想你是才华横溢的优等生、是全校的骄傲、是前途无量的大好青年么?信仰,可以有,没有人反对你,你信的我都愿意相信,你也是知道的,你甚至还想和我做信友呢,你做工程师、做设计师都不妨碍你仍旧供佛读经,为什么要走如此极端的路?
多少次,她霍地从长椅上站起来——不行,我要去找他,我要当面问问他,我要把他拉回来!顾天晓,你这个流氓、这个混蛋、这个傻瓜、这个神经病!
可她又呆呆地坐下——我凭什么去找他?我又有什么办法把他拉回来,凭他吻过我吗?弃我于不顾的这种选择,早就在他的计划之内,他说过,如果他做出了另一种决定,那就让我不必关心、不必徒劳,就当他死了。
第二天,成星初拖着疲惫地身体来到寝室。赵歌告诉她,土建系的老师在小会议室等她。
他们一个是顾天晓的辅导员、一个是他们系的党委书记,还有一个女人,成星初不认识。
辅导员说:“成星初同学,打扰了,也很冒昧。顾天晓的事,你知道了吧?听说,你和他比较熟悉,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帮助他,好吧?”
她低着头不说话。
党委书记说:“我们已经去过五峰山国华寺了,苦口婆心地劝他,可他听不进去。顾天晓对世界和人生有系统的思考,和他讲哲学,我们感到很吃力。现在,只能和他谈感情了。说实在的,他出家这件事,我们的压力很大,一方面,这意味着我们政治思想工作的严重失职,上面是要批评我们学校的。另一方面,作为老师,我们更不能眼看着一个那么优秀的同学去当和尚。所以我们才来找你,相信你和我们一样,看到他这样,也很痛心吧?”
她仍旧不说话。
书记又说:“顾天晓现在只是在国华寺居留,僧团还要考验他一段时间才能给他剃度,只要他能回来,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系里还可以让他参加答辩……”
那个女人冲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急切的说:“孩子,我是顾天晓的妈妈。天晓一直和奶奶住在一起,我们对他关心不够,他回家也不太爱说话,我们还以为男孩子长大了都那样……我们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了,劝不住他,你了解他,我们一起再去趟国华寺吧,把他叫回来,行不行?好孩子,阿姨求你了!”
顾天晓,是你妈妈在求我啊,你让她多么憔悴、多么无助、多么可怜!
他妈妈和老师们来找我,说明我和他的关系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现在,我应该已经是全校的笑柄了。大家都来看吧:顾天晓和成星初原来是那种关系啊!可顾天晓还是不要她,当和尚去了!或者是:成星初竟然爱上了个和尚,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假如我和他们去国华寺,人家又怎么说我?看吧,人家顾天晓都出家了,她还厚着脸皮去找他!
顾天晓,你一走了之,把我推到了怎样难堪的境地,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他一定考虑过后果了,而且是不计后果,他根本一点都没有顾及到我。
够了,我何必这么自取其辱、何必这么丢人现眼!
成星初站起身:“我不知道老师和阿姨为什么会来找我,我和顾天晓只是一般同学,我不了解他。要是没别的事,我走了!”
顾天晓的妈妈拉住她:“孩子,哪怕就是去问问他为什么也好,不行吗?”
成星初呆滞地看着她,推开她的手:“阿姨,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成星初不想在学校待下去了,她直接回了家。
在家门口,她看到刘任耕正匆匆离开,见到她,他一脸的诧异和惊慌,还有同情。
她推开门,爸爸和妈妈正坐在客厅里说话,表情严肃。
她和爸妈打了声招呼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在自己的房间里,她终于可以尽情地哭一场了!她把她做的栀子花手链踩碎,拼劲全力撕扯着他的手帕,但还是撕不烂,她又拿起剪刀,把它剪成一团碎片——这个人如此无情冰冷、如此不负责任,我有理由去遗忘、必须去恨。
妈妈进来了,成星初慌忙擦眼泪。
妈妈说:“你的事,我和你爸爸都知道了。学校老师还有顾天晓的妈妈去找你了么?都说了些什么?”
“他们希望我去国华寺劝他,我拒绝了。我没有资格,到不了去劝他的程度。”
妈妈叹了口气:“你做得对。你之前知道他信佛么?”
她点点头。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以为这无关紧要么?信仰是把双刃剑,拥有它的人有多强大就有多残忍,为了信仰,他们随时可以牺牲掉任何东西,可我不能让任何人把你牺牲掉。”
她沉默着。
“跟妈妈说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到了什么程度了?”
她躲闪着妈妈的目光,不想回答她的话。
“星初,既然你想通了,他是怎样的人,我不问也可以,但我想知道我的女儿受伤有多深。”
她拿出他给她的写的信,交给妈妈——他是怎样的人,这个问题让我发疯,让妈妈帮我判断吧。
妈妈认真地看完了他的信:“是个敏感的孩子啊,对你也算真诚。”
“真诚?真诚到不说一句话就出家?”
“至少,他能写这样一封信,说明他还算有些善良。”
她又止不住地流眼泪——善良?要是善良就拒绝到底,要是善良就好好爱我,这叫什么狗屁善良!
妈妈坐在她的身边,搂着她:“星初,那孩子对你是有感情的,要不是有感情,他不会写这封信给你,你付出了,也得到了他能给你的。在我看来,这样的爱情,就不算失败。”
她哇地一声哭出来。
妈妈帮她擦眼泪:“除了信仰之外,顾天晓应该还有别的事情,这个,你知道多少?”
她泪眼婆娑地摇摇头。
妈妈把信还给她:“星初,你连了解都不了解他!爱的前提是了解,爱的基础是平等。叫妈妈看来,这两项你全都没有。顾天晓的聪明和才华吸引了你,你没有深入地去了解他,爱他又爱得太投入太委屈,踮着脚去够一份够不着的爱情,这太危险了,就算你得到了,也没有安全感。我宁愿你去爱一个和你平等的人,过踏实轻松地生活。其实,我很庆幸他走了,他心事那么重、活得那么压抑,就算他没有出家,难道你愿意被他牵引着,活得像他一样灰暗吗?我们理解他的选择吧,把他忘了,也不必恨他。”
妈妈给她铺床:“星初啊,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漂漂亮亮地去上学,再难过也要若无其事。以后再谈恋爱,争取去爱那些能让你笑的人,不要去碰那些让你流泪的家伙。”
她倒在妈妈的怀里,又一次潸然泪下。
妈妈,不是我不想去了解他,是他,根本没给过我了解他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