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颜欢笑危机重重的中秋佳节（读《红楼梦》第七十五回）

红楼梦的第七十五回，写抄检大观园以后，刚好来到了中秋的时序，这是整部小说里最后一次的过节，既然贾府的世交甄家都面临了抄家，还违法送来了一些机密物件，那么贾家的未来也就注定要很快地同归于尽。

因此，曹雪芹特别写节庆活动中的阴影，那两位死不瞑目的祖宗还徘徊在人间，他们的鬼魂目睹贾珍身为族长，却在守孝期间如此不甚地纵情享乐，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于是，他们只能发出最后一声深深的叹息，然后退回到祠堂里，默默等待整个家族寿终正寝的那天。这就是回目上所说的〈开夜宴异兆发悲音)。但这一个最后的中秋节虽然过得强颜欢笑、危机重重，曹雪芹还是利用这个机会营造了诗歌的优美情韵，这就是回目上所说的《赏中秋新词得佳懺〉。

我们要进一步看看，为什么宁荣二公会到完全绝望的地步。其实，前面第五回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因为贾家的百年运势即将走到尽头，于是现身请求警幻仙姑引导宝玉走回正途，当时宁荣二公对家族的未来还抱有一丝希望;但时间过了好几年，走到了这一回，宁荣二公终于死心了，为贾家的子孙不肖绝望叹息。那么，他们看到了哪些的不堪呢?主要是宁国府的问题。

第一，自从贾敬过世以后，这三、四个月的守孝期间，贾珍耐不住寂寞无聊，于是想出了欺人耳目的虚伪做法，白天以练习射箭、增长武艺为借ロ，找来了一干纨榜子弟，其实是一起聚赌、纵酒、吃大餐、养娈童，大肆放纵欲望享乐，简直是斯文扫地，完全失去了礼教的精神，这是最严重的堕落。

第二，接着就到了中秋了，而居丧的孝家是不能过节的，只能在中秋的前一天应个景，但贾珍却把简单的应景过得铺张豪奢，和妻妾们彻夜狂欢，居丧的礼教沦为虚有其表，难怪祖宗看了摇头叹气。

第三，宁国府的尤氏最近常常到荣国府来帮忙这一回写到她在稻香村李纨那里，趁便洗脸梳汝，但小丫头炒豆儿捧了一大盆温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弯腰捧着，连浑号大菩萨的李纨看了，都批评说:「怎么这样没规矩?」可见宁府里整个秩序都瓦解、沦丧了，各种伦理规范都变成了草率、随便，这岂不又再度证明了礼教的松散是贵族精神坠落的关键吗?

而在这个洗脸的过程中，银蝶这位丫鬟谨守分寸，一切做法中规中矩，当李纨批评炒豆儿太随便的时候，银蝶也教训她说:「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了。」银蝶这样的表现，就是后来贾母很称赞她的原因，还提拔她和主子尤氏一同上桌吃饭呢。这就难怪第五回太虚幻境里，秦可卿的判词中有一句说「造衅开端实在宁」，意思是说，开启灾难祸端的始作俑者实际上是在宁国府，他们是家族腐烂的真正根源。

但是，荣国府这边虽然还能维持贵族良好的精神风范，但还是面临严重的经济困境，居然捉襟见肘，到了连多一碗上等的米饭都做不出来的地步，活生生印证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窘况。

曹雪芹在这里用了ー个很巧妙的双关设计你看贾母对贾珍说道:「西瓜看着好，打开却也罢了。」这个西瓜其实就是在隐喻贾府的外强中干啊!

到了后面第七十七回一开始所提到的人参，又用了同样的双关法，当时凤姐的病需要配制调经养荣丸，动用到贾母所收藏的上等人参，却被太医给退回来了，原因是:「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这一包贾母的人参恰恰就是贾府的形象化比喻啊!做为优良的贵族世家，历经了百年之后，这时已经成了朽糟烂木，即将化为灰烬。

而幻灭的过程总是令人惊心动魄，这样的悲凉之雾处处漫渗透，各个情节开始岀现鬼彯幢幢，不只宁荣二公还魂了，连做诗也都充满了中唐「诗鬼」李贺的风格。在〈赏中秋新词得佳谶〉这一段情节里，宝玉、贾兰、贾环三个子弟都做了诗，而贾环也与宝玉一样，脾味中不好务正「故每常也好看些诗词，专好奇诡仙鬼一格」“奇诡仙鬼”那正是李贺的诗风呀。可见贾府笼罩在浓厚的死亡气息里，清晰地响起了悲凉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