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谷九月征文】老宅园
文/江无猜
奶奶走后,一晃过了数载,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胆怯着,不敢回去老宅园。
直到父亲突然提起,伯父准备推倒老宅重建以回乡养老。过些时日,母亲探视回来说新建成的小楼样式极是时髦。我一再忐忑地推脱着,总是不忍揭开年岁的面纱,窥视老宅园或颓唐或重生的模样。
我在老宅园出生,长大,那一方不大的院落安放着我从未走远的童年。恍似某天早晨,我从长长的梦境里醒来,踮起脚尖拉开厢房的门闩,推开吱呀作响的老榆门,就会看到奶奶坐在堂屋檐下的长椅上,手拨佛珠念念有词。我又赤脚溜过灶房,躲过母亲忙碌的身影,一猫腰钻进了右园子。
老宅是极普通的乡下房子,南边是石墙茅草顶的三间大屋,东边是一溜砖瓦房。除去房前的空地,还辟有前后两个园子,前园又从中间辟开,分为左园和右园,都用半人高的青石认真地围着,蓊蓊郁郁,别有洞天。
后园紧邻着奶奶的屋,只有不到十平方,日常归奶奶打理。种了一棵高耸入云的本地木瓜树,还有一棵同样高大的木棉树。一旦木瓜的底端泛出斑驳的黄,我就会找来长竹竿,脖子仰酸了都未能捅下来。常常因为瞄不准,把未长大的小木瓜噼里啪啦捅落一地,为此没少挨大人骂。挨骂还包括踩踏木瓜树下的蕃薯藤。奶奶干活精细,园子不大,肥水管够,种出的蕃薯藤又脆又嫩,蓬蓬勃勃的绿蔓延到脚下,轻轻一碰就趴倒一大片。为了把我挡在外头,后园的石槛一度越垒越高。后来我能轻易翻过去了,木瓜树和木棉树竟先后被台风折断,而我也在更广大的前园找到乐趣,从此慢慢地疏远了后园。到最后,石槛渐渐矮到我一抬脚就能跨过,却把奶奶挡在了外头。
前园占了老宅院一半以上的面积,奶奶年轻时种了胡椒藤,缠在爷爷浇灌的水泥柱子上,爷爷过世后,藤树也日益老化,长势不一。右边的园子还挨挨挤挤种有菠萝蜜树,石榴树,荔枝树和竹子,和胡椒藤竞争着阳光和养分。地面长年覆盖着厚厚的落叶,显得有些阴森。左园清爽许多,有着充沛的阳光,母亲信手种了沙姜、荸荠以及其他根茎食物,好像不怎么费心管理,就总能大获丰收。母亲仿佛天生掌握着生命的密钥,不管是孩童,蔬菜,粮食,只要一经她手,就能从容不迫地长大。
因了母亲的启示,我从邻居家收集来花种子,撒在母亲翻过土等下雨的左园里,每天用小桶装水小心浇灌,不多时就长出了水仙花、凤仙花、长春花、太阳花。我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它们长大开花,却在一场雨后被母亲连根拔去,重新播种她的植物。一生为生计操劳的母亲,除了孩子、蔬菜和粮食,她不愿意为一朵花开浪费时间。或许母亲的秘诀就在于,所有看似漫不经心的背后,全是她的一心一意。
春节前,母亲带着我对右园展开一年一度的大扫除,剥去厚厚的落叶 ,剪去庞芜的枝桠,我惊喜地发现了新大陆。参照奶奶和母亲的园子,我用小块砖头围了一平方左右的园子,开始耕耘我的小天地。
我在右园里种了些什么呢?一种具有顽强生命力的多肉植物,肥厚的叶子一旦脱离枝干,夹在书册里就能发芽成株,俗称“夹册叶”;各种颜色暗沉的彩叶,俗称“老人美”;更多的是持续开粉色花朵的太阳花、长春花,水仙花,鸡冠花……我偏爱的是“指甲花”,开绛紫色的喇叭型花朵,把花瓣捣碎,敷在指甲盖上,就能将指甲染上鲜艳的颜色。
昨夜的露水站上石榴叶的尖梢闪闪发光,细腻的菠萝蜜叶面划下一条条水渍,露珠滴滴答答地落在指甲花上。我一天天赤脚走进老宅园,摘下一朵即将绽放的“指甲花”,把它按在指甲盖上,轻轻涂抹,幻想着我业已长成长指纤纤的女子。
这时候,年轻的母亲从灶房端出热气腾腾的荸荠,奶奶收起佛珠,一颗露珠从叶梢滑落,石榴果子湿辘辘地长大。这个朝气蓬勃的老宅园的早晨,还没有老去,也将永远不会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