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弢 ——— 木鱼

2019-03-30  本文已影响0人  乾坤二爻

                       木      鱼                          作者   金 弢

纵然有谁吃过上百条鱼,吃过上百道用鱼做的美味佳肴,但这条鱼、这道菜他一定未曾吃过,就连我自己也没吃过,但我见过 ——— 木鱼。

木鱼,平常作为一种打击乐器,往往用来做以道教的集众讯教、讲经摆斋时用的法器。据历代崇道的记载 ,木鱼早在唐代已有发明,到了明皇帝时期,成为道教宣集教众,讲经设斋 ,后渐渐为佛教借引。在《道藏》崇道记中有录载:话说衢州兴建观穿地得一鱼,身长三尺,其形铁状 ,色质略带紫碧,又象青石”,其 “光莹雕隽”,殆非人功所能也,叩之甚响,其鱼亦不能名,遣使进贡,唐明皇李隆基下诏宣示百僚,亦不能辨。帝乃呼为瑞鱼磬,仍令悬于太微宫,非讲经设斋不得击之。于是诸宫观竞以木石模之,以代集众。

然而,在此讲的是一道菜,这道菜叫作 “木鱼菜“。去过寺庙的人都见过小僧、老僧敲木鱼,但他们敲得木鱼其形不是一条鱼状,而是呈方形的鱼头状。而我所见到的是一道时逢新旧年交替、用木头雕琢而成、只用以摆设,不能食用的年夜菜。在中国南方,尤其是江南农村,过去因落后贫穷、物质匮乏,许多农家在办年夜饭时,因买不起真鱼,但又想讨个吉利: 年夜饭上,年年有鱼(余)。于是用木头雕制一条形象逼真,染成暗红色的鲤鱼置入一个相配的椭圆形木盘,加上缀饰。每逢除夕,年夜饭备绪后,将此鱼置放餐桌中央,以作观赏,不真食用。待到晚餐结束,并不收起,放至明年(即大年初一),才原封不动地收藏起来,以期来年再用,以达

“年年有鱼(余)”的效果。

文革时期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席卷全国,城里所有的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生都要响应国家的号召去农村广阔天地插队落户。插队就是被安插在公社的生产大队,落户就是住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农民家里。从到达的当天起,知青就跟着那家的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这些素昧平生的农家,在我们到来的前一天,家里的父母及家人谁都不知道去插队的乡下在哪个山湾,离开城里有多远,那里的生活条件怎么样,习惯风俗又如何,家里人谁都一无所知,跟着父母单位里包的一辆大客车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了路。我在家里是个小儿子,从小体质比较弱,听母亲说在怀我的时候,有一天她趴下脑袋去捅炉子,突然鼻子大出血,用各种民间方法都止不住,那时

50 年代的老百姓,没有看病上医院的习惯,一家出了急事,左邻右舍的都会赶来帮忙,后来有人说用高级的糯米墨墨下来的浓墨汁,捏住鼻子朝张开的大口往嘴里倒才能止住这种鼻腔大出血。母亲回忆,我生下来后体质弱跟这次大出血有关。

因为那次流鼻血,母亲对我一直心怀歉意,觉得我的体质弱是她的缘故,因为这个缘故,她说,我从小她就不怎么打我。我初中毕业时正好赶上城市毕业生作为知青去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父母坚决反对我报名参加,一辈子从小一直在父母身边都时时方心不下,现在一下子要去几千公里以外的边疆,死活不肯。还幸亏邓小平复出抓教育,市里外语学校又恢复了高中招生,才幸免一劫。文革初期,外语学校的学生被人当作精神贵族、牛鬼蛇神的后代,被人扫地出门,现在有幸又返回了母校。但好景不长,到了高中毕业,还是没有逃过上山下乡的厄运。

去农村的那天,家里人除了父母,还有一个我外校的发小和姐姐做学徒时的一个小姐妹把我送到了目的地。全体知青及知青家人在生产大队吃的午饭,吃完了午饭大队领导讲完话,房东就各自把自己的知青领回了家。父亲拿出从城里带来的两盒糕饼,一盒给了房东大妈,另一盒打开分给房东的家人大家吃。时间过得很快,还没有一个钟头,回城的汽车要赶着返程,虽然只有两百多里地,也不过一百来公里,但是山路蜿蜒崎岖、路况很差很危险,要走上三个多钟头,必须趁着天黑前赶回城里。

家里人和房东的家人都已经说完了告别话,大家都已经来到了屋前的晒谷场上,要准备上路时,见母亲拉着房东大妈的手又回到了屋里,母亲对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她跟大妈站在炉灶前,母亲低着声伤心地对着大妈,几乎是一种哀求:大姐,你就好比多生了一个儿子,好好待他,跟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大妈也是一个心底善良的山村妇女,顿时赔了不少眼泪。

十八岁的年轻人,从未涉世,似懂非懂、懵懵懂懂地就进入了社会生活。然而年轻人脑子空白,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适应,从小家境不好,什么苦都吃得起。没出几个月,便有模有样地象个真的农民了。农村的生活是极其单调的,农民是白天捏锄头,晚上抱枕头,没有一丁点的文化生活。出工挖地干农活很是辛苦,为了解闷,让时间过得快些,队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特别善于说荤笑话的,农民说:一日不说屄,太阳不偏西。这种荤笑话,不光大家爱听,就是队里的未婚大姑娘、也有回乡的女知青都爱听。我观察过,每逢进山挖地,大家排成一行,姑娘们问就喜欢排在讲笑话的旁边。

靠近村庄的山坳里,省委档案库的驻军为加强军民团结,跟当地农民建立鱼水之情,偶尔来村里放一场电影,这就是社员们一年中难能可贵的娱乐机会;而且农民是终年无休,只要人不倒下还能起来就一定会去出工。一整年中,难得有一两次社员大会,这样的社员大会,是一项政治任务,往往要传达重要的中央文件。开这样的大会,社员们虽然不用下地干农活,但开会算作出工,平常有出勤的劳动力都可以计上工分,就象城里的工人过星期天或法定的国家假,那算是国家给贫下中农的福利。农民一年到头的农活又苦又累,爱说笑话的活宝,依他的嘴皮子说起来,农活把人累得连老婆换裤衩儿光着屁股都不敢去碰,做了那事儿,第二天进山挑担会两腿发颤。到了遇上第二天是社员大会,前一天社员们就象要过大年似的,人人喜气洋洋,晚上记完了工分都早早回家了,到了夜里,村儿里那是千户万户的捣人声。

我的房东大妈是从深山老林里嫁到我们村里的。山里的山民,我们蔑称叫 “山坞佬”;而山里的山民又讥讽我们是 “田糊佬”。房东大伯因为是在县城工作,是城市户口,吃国家粮,拿工资,娶了大妈这个年轻时的大美人。去大妈的娘家要走四个多钟头的山路,真是山里山,湾里湾,才爬到半山腰,白云就已经踩在脚下了。但那里阳光好,水好,空气好,吃的都是自产自销,绝对的天然食品,人很长寿,百岁老人很多。大妈今年都过 90 了,一身无病,每天去外孙的圆珠笔厂上班穿圆珠笔。也有山民一辈子住在山里永不下山的,跟世外桃源一样。日常生活的小用品,有翻山越岭的货郎担送货进村,山里有自己的小木、大木。大木造房子,小木打家具。实在缺了什么,就派人下山一趟。一个老人活到

75 岁从未下过山,一般小病要么吃点药片,要么山里采点中草药。有一回或许是真的病得重了,到了非下山不可,家里人用一把梯子把他抬下了山,到了公路上来了汽车,他无论如何要让人把担架放下看看。他说,他这一辈子见过会动的最大的就是牛,没想到这东西比牛还大。他是头一回见到汽车。

我落户到了大妈家,有一回阁楼改建帮大妈收拾东西,见到了这么一条木鱼。当时大妈怪紧张的,认为我们知识青年思想正派,政治上进,破四旧,反对这种封资修的反动残余,如果汇报到大队去,说不定会受批判,弄得严重的话,说不准还会被取消收留知青的资格,会在全村落个声名狼藉的下场。我的若无其事和好奇心让大妈一下子如释重负。对这种木鱼的传说,我除了听人讲过,在书上也读到过,不要说木鱼,还有 “木人” 的传说。

文革前拍的电影 《红色娘子军》里就有这么一段插曲,女主角琼花在逃离监狱后路遇一贫家妇女,她们不经意来到卧室,琼花见到床上躺着一个木头人,那妇人道,这是她的男人,婆家没儿子,人老了家里需要有人帮忙照顾,就让人制刻了一个木头男人,出钱买了个 “儿媳” 在家当佣人,而这妇人将和这木头丈夫守着活寡生活一辈子。最后,这苦命的女人随着琼花逃离婆家投奔了红军。

直到1966 年的文革之前,大妈家一直保持了大年夜上这道木鱼菜的传统,当然文革一开始紧接着就兴起了“破四旧,立四新” 运动,这类旧文化、旧传统全被禁了,家里几次都想把它当柴烧了,但因为做工实在精巧而不舍得毁之,塞在角落里早被遗忘。今天这个代代相传的古董不期又被翻了出来,大妈又说烧了算了,在我的劝阻下还是留了下来。若要留到今日,不准还成了一件珍贵文物。虽说大妈的娘家跟我插队的村落只隔了几十里地的距离,一个在平地,一个在深山,但大革命就没有革到山里去。直到 1975 年,大妈的娘家每逢辞旧迎新,大年夜还是会上这道木鱼菜。

这种风俗,是年丰盛有余 (鱼),企盼来年更加美好,这种心愿年年依旧。只是随着经济状况的好转,餐桌上的木鱼变成了真鱼。然而对这条必备的红烧鱼,无论农村人、乡镇人还是城里人,其风俗习惯依然不尽相同。在农村和乡镇,虽然这道菜已变成了一条烹饪鲜美的真鱼,但在年夜饭上一般不去碰它,让鱼完好无缺地留到明年再吃;但到了城里,虽这道鱼依然是除夕夜必备的,并且可以动它,但不能完全吃掉,就是鱼身上的肉吃掉了,鱼头还是得保存下来,收回厨房,留至新年。这样,“年年有余 (鱼)” 的效果也就保住了。

我们这一代人正好赶上用自身的经历见证了这一风俗的变迁。每逢春节,大年夜餐桌上这道必不可少的全鱼,最初就是在城市里也必须随俗完整地被保留下来。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好不容易盼到了过年,备年货时,鱼是必不可少的,而且一定要有一条整鱼,据长辈们说,在他们最早的时候还有过 “木鱼” 的传说,后来家境相对好了,能买得起真鱼了,木鱼就被替代了,但这条鱼怎么个吃法还有着讲究。

我们家虽孩子多,但小的时候孩子的胃口有限吃得不多,那条整鱼或如一道家规,年夜饭时是不能碰的,这道象征着年年有 “余” 的菜,整个儿地要留过大年夜,到了初一才能开吃。后来因为孩子逐渐大了,俗话说:孩儿上腰,吃饭求饶。孩子们的食欲猛增,都到了身体发育的年龄段,那贪吃劲儿就甭提了,吵闹之下,终于破戒,这条鱼可以开吃了,但鱼头无论如何还是要留到新年。

不说我们的前辈,就说 50 后、60 后这两代人,虽然都曾经历了 “文革” 的洗礼,尤其是留居海外的一代学人,他们称得上是中国无神论者的知识分子新生代,就算我们自身,就是到了现在,来德国都三十载有奇,每逢过年在准备年夜饭时,任然不会忘记买上一条鲜鱼,备上一道鱼菜,把这事看作一种文化来办,继承年年有余(鱼)的传统,图个吉利。

2019年3月28日晨於德国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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