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

高铁。北京南站15号站台。那几个人的身影一下子便攫住了我的眼神。

四个人。搭眼一看便知是三代，一家人。

年老的夫妇也并不老，六十多的年龄。脸面极沧桑，额头眼角处犁耕斧削出深浅不等的皱纹。从那皱纹里，稍有点年龄的人便能读出岁月读出风沙，读出泥水汗水的田野和庄稼以及满天的星辰……

年轻人大概也就三十刚出头，肩上挎着一个硕大的塑料编织材料的简易旅行包，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极可爱，头顶翘着三把小小的朝天辫。他紧跟着年老的夫妇，生怕跟丢了似的，大旅行包在他的肩上晃来晃去，而怀中的小女孩却极活泼，在她爸爸的怀里一点也不肯安闲，泥鳅似的滑来滑去，高一声低一声地嘀咕着什么，左一下右一下把小嘴鸡啄米似地点在年轻人的腮上，额头上……

我上车，找到自己的座位15A，放好行李，眼睛又不自觉地转向车外。

离发车应该还有几分钟，他们站在车门口的站台上。三个大人无意就站成品字模样。他们不停地絮叨，不知是老的在嘱咐年轻人，还是年轻人在嘱咐爹娘，看得见的只是他们紧偎，品字模样地紧偎。

我一直纳闷年轻人为什么就不放下旅行包和怀里的孩子，那么大的包在肩上滑来滑去。小女孩在怀里左扭右摇，盘着，缠着，爬着，啄着。年轻人抱着小女孩，时时轻轻地拍打，似乎在提醒什么。

他们上来了，年老的在前走，年轻人抱着女孩后面跟，他们终于找到了座位，和我邻座，15B和15C。

年轻人放下小女孩，安顿好行李，然后转过身来和我商量，原来是小女孩想靠着窗子。我和他们调换了座位。

一切似乎都妥当了，年轻人却还不走，倒是年老的夫妇撵他下车。

“上车了，一票到家，没事儿！”

年轻人口里应着，脚步没往外挪的意思。当奶奶的把小女孩揽在怀里，低声对儿子说：“走吧，路上慢点，注意安全！”

“嗯，我走，你们慢点，到家就打电话。”

那小女孩却伸长了脖子，从奶奶怀里挣出来，从座位上挣出来，年轻人赶紧弯下了腰，抚摸着小女孩短短的高高翘起的小辫子。

“爸爸你慢点，我们没事！”

小女孩的声音极响亮，极清脆，像清晨林子里吹来的风，又像沾满了露珠的苹果嚼在嘴里的回音。

“嗯，爸爸慢，你要听话，别惹奶奶生气！”

年老的男人挥了挥手。儿子立起身，走出车门。

“好好干，别挂家，家里没事，嫚嫚没事！”男人说到。

奶奶柔声对小女孩：“嫚嫚乖，听奶奶话，给爸爸说没事。”

小女孩便扬起下巴，朝着紧贴着玻璃窗的年轻人喊：“嫚嫚乖，嫚嫚听话，嫚嫚没事！”说完奶奶教过的这些，她却又自作主张地拉长了声音：“爸爸你慢点——，爸爸你慢点——，注意安全！”

这世上可能再也没有比这童声更能击穿心灵的刀枪。那尖尖脆脆的童声回荡在车厢里，车里陡然有了一股暖的柔的却又酸酸的气息。

奶奶偷偷拭了眼角，把小女孩深深地揽在怀里。

“唉，不易，孩子不容易！”年老的男人不知是说他儿子，还是心疼女人怀里的小女孩。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孩子干什么。

“打工呀，两口子都打工……这不凑放假才见一面孩子……”男人叹息。

女人扭了脸，向着车窗外：“也别累着自己，在哪不是一辈儿？”

窗外的年轻人便笑，笑着笑着便露出酸楚，我真担心他会流泪。

“我们一定把嫚嫚接回来，等手头宽松点，租了房子……”

“接回来又能咋，能入园还是能上学？京城死贵死贵！”女人便叨叨。

车马上要开了，铃已经响了，可年轻人依然站在窗外，窗内小女孩的脸已经完全贴在了窗子的玻璃上。

我不忍看，可又不敢低头，我怕一低头，那眼角便再也挡不住盈着的泪水。

车开了，年轻人的影子拉到了后面，看不到了。

小女孩的脸却依然紧贴在窗玻璃上，她的小手不停地拍着玻璃，嘴里不停地重复：“爸爸你慢点，爸爸你慢点，我们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