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酿
(一)
“小玫酿的酒才是这世上最好喝的。”白衣胜雪的男子手执夜光杯,凝视着里头映出点点星光的美酒,认真地说。
“小玫是谁?”身旁鲜衣的女子好奇地问他。
是谁呢?从前是他心上的朱砂,如今便是那天边的云霞。不可望,更不可及。
宋晦是五年前背井离乡来到京城的,当时的他刚满十六岁。道别那天,十七岁的苏枚娇小的身躯被淹没在了前来送行的人群中。宋晦焦急地寻找,未果,最终只能怀揣着遗憾离开。
宋晦是落雨村里最有希望出人头地的,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很久以前就预见到了这一点。于是,载着全村人的希冀,他孤身一人踏上了求取功名的道路。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的宋晦果然不负众望地穿上了喜庆的状元袍,骄傲地立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
那一刻,他心里想的是整个落雨村,是苏枚,他的小枚姐。
衣锦还乡是最美的愿望,金榜题名时,他以为这个愿望实现在即,哪知接下来发生的事又很快将美梦否决了。
在来到京城之前,宋晦只是乡野间的平凡少年。繁华如京城,于他而言就是另外一个世界。黄金屋,千钟粟,离了书本却都变成了现实。当然,随着这些一同到来的,还有颜如玉。
万顷星光与街上华灯交相辉映,醉胭楼上一片觥筹交错,纸醉金迷。此刻的宋晦自顾自地饮酒,嘴边抛不开的依旧是“小枚”这个名字。任凭对面的丞相千金如何软磨硬泡,他就是不肯多说一句。
小枚,小枚。他多想回去,多想摆脱这令人作呕的一切,被浮华包裹着的糜烂……只是,对方是丞相之女。
时机未到,白衣的青年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再等等,已经等了五年,从稚嫩的新科状元到如今羽翼渐丰的少年卿相。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既能让自己全身而退,又不辜负家乡的绝佳机会。到那时,他会回到那个魂牵梦萦的村子,见到思念的她,喝着她酿的酒。
那酒的醇香,会替他疗好这些年来铸就的心伤。
夜已深,繁星不知何时被挡住了。乌云悄然爬上天幕,借着夜色自然地隐去了身形。绵长的愁绪顺着即将到来的一场夜雨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千里之外的小村落。
“果然是落雨村。”苏枚一个人坐在门边,望着不久前开始肆虐的雨水。
冰凉的雨滴夹杂了她破碎的思念,五年了,那个人身在何处,又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小枚。”身后传来娘亲苍老的声音,苏枚心中一颤,岁月就是可以老得如此之快。她在等那个人,却因此让生养她的老人一次次失望。
事实上,双十年华过去之后,她便已然等成了老姑娘。
苏枚起身回头,搀扶住年迈的娘亲,清亮的眸子里落下了冷雨。
自宋晦走后,她便有了晚睡的习惯。娘亲年纪大了不便让她陪着,苏枚无奈,只得艰难地抛出迟迟不肯松口的一句话。
“娘,孩儿答应。”
答应什么?自然是她的终身大事。这一生与宋晦只怕要有缘无分了。
翌日清晨,当远方的第一抹亮色略过山头的时候,苏家传来了女子伤心欲绝的哭声。
苏母离世了。
苏枚跪在床前,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滚落。娘亲的身子虽一直都不太好,但汤药也未断过。作为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盼着女儿能有个归宿,昨晚她答应了,娘亲走得了无牵挂。
可是苏枚从未想过离别竟能够来得这般悄无声息,夺人心魄。
苏母下葬,原本订下亲事的那家人一个都没来。丧事过后,苏枚就不见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二)
又是一年春景,浓郁的花香漫过整个靖湖,粼粼波光在湖面上缓慢地推移。
一个惊人的消息在京城传开了。据说,当今丞相勾结外敌、贪污受贿……种种罪名叠加,无论哪一条单独挑出来都是按律当斩。
朝中官员一下子分成了三派,一边坚持丞相大人是遭奸人陷害,实乃冤枉;另一边则认为证据确凿希望圣上不要姑息。
还有一边是宋晦,众人皆知他素来与丞相走得近,且瞧着这些年的情形,他迟早会成为丞相女婿的不二人选。
然而,那日在朝堂上,当大臣们争论不休之时,宋晦却不声不响地走到金銮殿中央,清晰而沉稳的声音响起。
“臣恳请圣上容臣彻查此案。”此言一出,朝堂之上立刻变得鸦雀无声,皇帝也将目光投到了宋晦身上。
面对这样的情况,他若是也把矛头直指丞相,岂非成了旁人眼中过河拆桥的小人?但若要力保……他宋晦,花了数年时间搜集证据,又怎会在关键时刻毁了自己的一番苦心!
或许他可以不在乎其他大臣的看法,甚至不关心自己在皇帝心中有着怎样的形象,但前提是他孤身一人毫无牵挂。
可每晚,他都能在梦中重返家乡,那个叫落雨村的地方。还有一个姑娘,他想平平安安地回到她身边。
因此,即使是扳倒一个罪行累累的大奸臣,他都不得不选择最温和最客气的方式。
回去的时候天色阴沉沉的,如同被涂抹上了一层薄墨,一场大雨就要降临了吧?
黄昏时分,宋晦再次登上了醉胭楼。楼阁最高层,一青衣男子卓然独立,望着眼前织成一道道珠帘的雨水,清峻的面容上分辨不出情绪。
“来了?”男子敏锐地捕捉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不愧是渊渟派排行第一的高手,这么轻的步子又离得这样远,更有雨声加以干扰,竟还是被你察觉了。”宋晦展露笑颜,好久都没有笑得如此真实了。
青衣男子回头,无奈道:“宋兄这是要向整个京城宣布叶某的身份吗?”
宋晦笑得更加开怀,“名侠名侠,不出名如何对得起这个‘名’字?”
“丞相那边可有变数?”姓叶的男子没打算把玩笑进行下去,很认真地问宋晦。
“暂时没有,只是……”
“只是你还担心那位千金小姐的前途?”
宋晦叹了口气,眸色转为暗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终归还是不忍心,她是无辜的。虽然他们之间没有男女之情,但若作为友人,他是万万没有理由拒绝的。
一阵沉默。良久,宋晦率先打破寂静。
“不管怎么说,泓峥,你是我的恩人。”
“呃……啊?”叶泓峥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肺腑之言时正好把茶水送到嘴边。
“得了,你差点儿呛死我!”
高阁上,两个年轻男子爽朗的笑声被雨声掩盖。
直至黑夜覆盖了整片天空,叶泓峥才大步流星地离去。宋晦孤身一人立在栏杆旁,思绪万千。
庙堂之高,他宋晦始终形单影只,孤军奋战;幸而江湖之远,还有叶泓峥的协助。
证据已然足够,如今他要做的便只是专心演戏了。
随着时日的推移,丞相一党渐渐地乱了阵脚。宋晦默默关注着那边的动向,他感到自己的周围也越来越危险。
若是到了最后关头,想必丞相是定要拉他垫背的。
(三)
调查仍在进行,在此期间宋晦对于丞相是避而不见,对此就连丞相千金也不好说什么。
雨水在这个季节总是十分密集,清晨刚下过一场雨,接近黄昏之时天色又有暗淡的迹象了。
宋晦在走廊内摆上几案,撑着头凝视面前的一个小瓷碗,碗中盛满了晶莹剔透的液体。这是宋晦自己酿的酒,很多年以前,总有那么一双白皙却布上了薄茧的手亲自为他酿酒。
而今他要学会自己动手,凭借不甚清晰的记忆还原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动作。小啜一口,宋晦的眉毛拧了起来,看来他只有喝酒的天分。
奇怪的味道顺着喉管往下侵袭,宋晦坚持喝完了最后一滴酒水。此刻天空已然完全被乌云占领,闪电如同一条条金蛇在天边狂舞。
大雨很快降临,没过多久,宋晦就听到走廊尽头有“滴滴答答”的落水声越来越近。
“你来晚了,酒都喝完了。”宋晦转头看向来人。
叶泓峥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雨水沿着他身体的轮廓不断滑下来。他不屑道:“倘若真是你酿的酒,不喝也罢,以后有机会我喝嫂子酿的。”
宋晦一怔,随即扯出一抹苦笑,他也想啊,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听说再过几日便是丞相大人的六十大寿,这个节骨眼儿上过寿,他倒是心态好。”叶泓峥英俊的脸上晕开几丝嘲讽。
“证据确凿和拿到证据是两回事。”宋晦眉头深锁,“勾结外敌的信件就藏在他府上,而那个房间只有我才可能进得去,所以这是唯一一次机会。”他一改往日温雅的笑颜,眸色渐冷。
届时,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抖落那些信,罪人将百口莫辩。只是,泓峥打探到的消息虽属实,拿到实物却并非易事。宋晦一介文人,这些年随叶泓峥学到的功夫只够勉强防身用。
“只许成功。”叶泓峥微笑着对他说,“你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好官儿,可别出师未捷……”
“你闭嘴吧。”宋晦打断他,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叶泓峥叹了口气,“说真的,之前一直是我联系渊渟的弟子帮着打探消息搜集证据外加散布各种对丞相不利的言论。这次却不同,那通敌信被老狐狸放在小姐的卧房了,你可有把握?”
“没有。”宋晦很诚实地回答,叶泓峥没再说话。
风雨交加的傍晚,两道挺拔的身影并排立在回廊中,一同静静望着远处被水汽模糊了的景物。
很快就到了当今丞相的六十大寿,自那日宋晦在朝堂上做出彻查决定后,丞相大人就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一如既往地铺张。
大臣们各怀鬼胎,有的等看好戏,有的则沉浸在过度自信中无法自拔。总之,这天来到丞相府的人可以排满整条京城主街道。
宋晦自然早早地便来到了丞相府,丞相千金如获大赦般冲了出来,一下子扑到他怀里。
“柔仪……”他有些不自在,虽然知道她对自己的情意,但这颗狭窄的心已经被另一个女子填满了,再容不下别人。
“许久未见了。”宋晦苦涩地笑了笑,柔仪水汪汪的眸子深情款款地望着他。
“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跟我走。”
宋晦是了解柔仪的,他知道接下来她会带自己去哪里。她的小书房——他的目的地。一路上柔仪都表现得很兴奋,久别重逢的喜悦占领了她的全部思绪。
宋晦不想伤害她,但摒去个人私心外他还有别的责任,为国家为百姓除掉一个大奸臣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愿她并不清楚自己父亲所做的一切,不必体会被最亲的人利用的伤痛。
(四)
“小姐?”书房外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宋晦一怔,随即向柔仪点头示意,柔仪却不打算出去。
“怎么了?”他笑问,“什么事情我们可以慢慢说,先出去看看吧,我不走。”
柔仪嘟了嘟嘴,无奈地往外走去,口中还小声嘀咕着什么,想是抱怨外面的丫头不懂事。
现在房里只剩下宋晦一个人了,他知道,刚才那个女子是泓峥安排好的,一年前就已经被安插在了丞相府。如今把柔仪支开,她会被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不再回来。
宋晦顶着巨大的压力在书房寻找那封信件,他待的时间有些长了,丞相的寿宴也很快就会开始。
时间如同指缝间的细沙般匆匆溜走,而宋晦终于在最底层的一册古籍中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正在这时,门“吱嘎”响了一下,宋晦猛地回头,只见一名身材瘦削的丫鬟低着头走了进来。
“宋大人。”丫鬟开口说话,声音沉静而熟悉。宋晦的脑海里,埋藏已久的记忆破土而出。那一瞬间,他终于知道方才的愣神是为了什么。
女子抬起头,一双灵动的眸子闯入他的视线,四目相对之间,宋晦几乎要喊出来。
小枚!居然是小枚。
也正是此刻,他理解了泓峥的别有用心。只可惜在这紧要关头,他们没有时间互诉衷肠,只能暂时将汹涌的情绪压制在心底。
宋晦深深地看了苏枚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这一眼便足够了,他想。清风拂过半掩着的房门,苏枚站在原地,早已是泪流满面。
寿宴开始,丞相府里大大小小的官员皆已入席。
主角看似仅有丞相一人,实则所有眼睛都盯着的还有宋晦。丝竹之乐不绝于耳,宋晦熟练地举杯应酬。
酒至半旬,丞相苍老却威严不减的声音响彻大厅。“今日乃老夫大寿,本不应提及公事,只不过老夫年事已高,也对自己接下来的命数很是好奇啊。宋大人,如今大臣们都在,不妨透露透露,这调查之事进行得如何呀?啊?”
老家伙慢条斯理地问话,一杯美酒下肚,还装模作样地提醒宋晦无需太过认真,戏言而已。
既是戏言,他宋晦又如何能不戏答呢?
“丞相大人说笑了,在座各位有谁不清楚丞相您的为人呢?宋某只是秉公办事,今日又是丞相您的喜庆日子,小辈应当祝您福寿绵延呐!”说着,他举起了斟满美酒的杯子一饮而尽。
大厅里又恢复了热闹,不知过了多久,席间有一人提议舞剑助兴,众人皆加以附和之时,宋晦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从未听闻寿宴上舞剑的,更何况丞相大人年事已高,恐有不妥吧!”他一边说一边作出担忧的神色。
“宋大人不必忌讳,老夫岂是墨守成规之人?不如这样吧,犬子善舞剑,就让他来舞如何?”众人击掌表示赞同,宋晦心道,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语罢,一身着绛紫色短衫的中年男子持剑而来,乐声渐转激昂,男子闻声起舞。
一波又一波乐浪激荡在耳畔,宋晦紧张地注视着前方忘情舞动的人,心中犹如掀起了惊涛骇浪。
正在最后时刻,那人一个飞旋,而后双脚接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衣襟里掉落出来。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转移到了地上,一团纸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里边却藏着乾坤。
不等宋晦上前察看,丞相之子便率先捡起了纸团,打开一看,面色立刻转为灰白。
大家见这般情景便知里头内容非同小可,纷纷凑上去欲一探究竟。只见纸团上的内容简单明了,每一个字皆是丞相亲笔,通篇可以概括为两个分量极重的大字——通敌。
一时间寿宴变成了打斗现场,丞相府的护卫从各个地方一拥而上,却很快被不知何时到来的御林军压制住。
宋晦拿着通敌信面色沉重道:“丞相大人亲笔,宋晦还是认得出来的。大人,对不住了。”一声令下,除早已被送走的相府大小姐柔仪外,相关人等全部带走。
天色已晚,待众人散去,街角只剩了两个人的影子。
“真有你的!”叶泓峥拍了拍宋晦的肩膀赞叹道,“你怎么知道只要有人提出来了丞相就定会让他儿子舞剑?”
宋晦苦笑,“丞相自视位分高权利大,对传言自然不放在心上。加之他虚荣心极强,好不容易有一个可以表现的机会为何要放过?他儿子既擅长舞剑便让他来舞,舞好了不仅自己脸上有光,还可对外立威。”
“哼,老狐狸做梦也想不到最后扳倒他的人会是他的准女婿吧!”叶泓峥面露嘲讽。
宋晦眼底的悲悯却愈发浓烈,他欠柔仪的,此生都不一定还得清。
“还是多亏了你的弟兄,手速真够快的,我前脚才拿到证据,他后脚就给塞人家身上了。”
“此人本是梁上客,一年前从良了。”叶泓峥歪歪嘴角,一丝邪魅的笑容爬上了脸颊。
结束了,灰蒙蒙的天空又下起了雨,仿佛是奏响了一支离别的曲子。
“她呢?”宋晦痴痴地问,凤眸里蓄满了柔情和向往。叶泓峥摇摇头,“你自己的媳妇儿自己都看不住?”
她不见了,宋晦猜她已经离开了京城。
自丞相通敌事件以后,朝中风气改观了许多。宋晦辞了官,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在青云直上的时候选择退出,更没人清楚他辞官以后去了哪里。
落雨村。
苏枚站在田野里眺望,远处群山阻隔,绵延的苍翠模糊了她的视线。这是第几个年头了?她转而望向苍天。
乌云滚滚而来,落雨村即将再一次映证自己的名字。
苏枚温好了一壶酒,在家门口摆了一张小几案,坐下来静静描摹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的轨迹。太久了,她已然记不清这雨曾淋湿了多少疲惫的光阴。
浓醇的酒香飘了出来,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个少年总是趁她不在的时候偷偷喝她刚酿好的美酒,末了不忘加一句:小枚,可还有吗?
还有呢,还有很多很多,可是,你想喝吗?
“你想喝吗?”苏枚自言自语,不料身旁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当然想啊,做梦都在想。”
她侧首,琥珀般透彻的眸子里瞬间盛满了晶莹的泪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