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销员
1
周末的早上，大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门吵醒了。他睁开眼去摸床头的闹钟，才九点钟。他原本准备睡个懒觉呢，这下可好了，计划全被打乱了。他有轻微的神经衰弱，睡眠障碍，怕光、怕吵，他只要一醒就很难睡着了。
大金拉开窗帘，刺目的阳光照在他赤裸着上身，床边悬挂的金属管风铃叮叮当当地响。
大金穿了短裤，从电脑椅上那堆衣服中扒拉出一件还不太脏的格子衬衫套在身上，只扣上最中间的两粒扣子。趿拉着自己泡沫底的绿色人字拖，走向门口。他面无表情地径直走向木门，目光涣散。行走的过程中，两条胳膊自然下垂，没有任何摆动的迹象。他握住门把手，透过猫眼往外看。一个熟悉的男人。
又是他，早知道是他，大金记得他的脸。每个周日的早上九点，他都会准时出现。
2
大金来瑶城三年了，大部分都是自己一个人过。之前他也交过一个女朋友，女孩是当地的，家里有两套房。他们家就她一个闺女，平时娇生惯养。女孩也爱玩，闲着没事就喜欢去酒吧喝个酒蹦个迪。大金不行，玩不动。
在工作日，大金早上乘公交上班。也方便，门口就是公交站台，3路公交车直达公司。瑶城以前就是一片山沟，地势起伏大。乘3路公交车要先从房顶上开过去，路过地势平坦的繁华地段，周围有一些奇形怪状的高楼大厦，还有被它们层层包围的青瓦飞檐仿古建筑，通过三层立交桥后，再走十分钟就能到他的公司了。
大金在一家小型的钢筋厂上班，平时负责推广与销售工作。工作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的生活。工厂刚成立不久，甚至连规范的购销合同都没有，只能接到一些当面结清的小订单。方方面面都不规范。
最近，协力建筑工程部来电咨询，说在高速路上看到了他厂的广告牌。找人来看，质量还算满意。准备采购一批。老板让大金拟定一份正规一点的合同给他看，大金有些焦虑。
3
两个月前，在他贪便宜搬到这所公寓的第一天，那男人就敲了他的门。每个周日的早上九点，男人都会像幽灵般如约而至。他微笑着，介绍说，其实他是一名推销员，接着从他那崭新的鳄鱼皮包里摸出一件东西。一件大金并不需要的东西。直说到，大金愿意花钱购买他的商品。不买他就一直说个不停。
大金向公寓管理员反映了，没用。回复说，有门禁，外边的人没办法进来，也压根没人见过大金口中的推销员。
有一次，大金实在不堪其扰，报了警。那边说，这些东西他们不好管，也管不着。
谩骂好像也没什么作用，推销员总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周日早上的九点，每个周日早上的九点，梦魇一般的敲门声，都会如约而至。
从一开始的诧异，到不堪其扰的愤怒，再到最后的坦然。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
搬走当然是不可能的，谁让他一次性付清了一整年的房费。
房东当初承诺说，如果住的时间够久，可以为他适当优惠。付一年全款，赠送半年租期。但有一个条件，概不接受中途退房的请求。现在看来，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公司那边也差不多稳定下来，签订了三年的合同。这座公寓距离公司也不远——搭公交需要二十分钟左右，主要是价钱便宜。房子的地段还算不错，他考察过，附近有三四个餐馆和诊所，公寓楼下就是超市，平时生活也算方便。就是一次要付一年的租金让他感觉有些心疼。
4
门口的中年男人，穿齐整的西装，双手交叠在身体前方，鳄鱼皮夹在腋下。大金拧动门把手，拉开门。男人看见他，咧嘴，露出熟悉的牙床和笑容。
“打扰了。”
“今天要推销什么？”
男人打开皮包，抽出一个蓝色的文件夹。
“什么？”
“你一定非常需要。”
“别卖关子。”
“钢筋购销合同万能模板。”
大金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他管不了那么多，只想早点摆脱了这个难缠的家伙，睡个安稳觉。但是话说过来，说不定能派上那么一点用呢。
“你就别废话了，多少钱直说吧，”大金开门见山，“我可没时间陪你在这儿闹。”
之前中年男人向他推销过什么牙膏、牙刷、洗发水、高压锅、渔网袜，质量全部差的要死。最离谱的一次，他竟然会向一个男人，大金，推销女人用来修睫毛的夹子。更可笑的是大金还真的买下了，花了整整二十块。说出去足够让人笑掉大牙。
“本来是要五百元的，最近在做活动，再说你又是老顾客，再加二百赠送您一本根据近十年来全世界范围内知名企业成功案例，通过大数据分析得出的最佳方案的成功学书籍。读完以后，保证让您一路高歌驰骋商界。”
越来越过分了。
“你耍我呢？”听了推销员的价格，大金暴跳如雷，“我辛苦一天能挣几个钱？累的像条狗一样。你知道吗？”
“先生，我保证，您买了之后绝对不会后悔。这东西绝对物超所值。”
“‘物超所值’？你每次都这么说。你说牙膏说防止牙齿敏感，咬冰块也不会疼，结果呢？我他娘用了之后嚼什么都没感觉，像戴了副假牙。还有你那该死的牙刷‘超强清洁能力’，牙齿都给我刷成磨砂的了。洗发水用了掉头发。高压锅会爆炸。渔网袜，我用得着渔网袜吗？更可气的，给我推销睫毛夹，你看看我一个男人现在睫毛这么翘好看吗？”
“好看。”
“得了吧你。”
“可以给你减免八元，不过这已经是价格底线。我今天就不挣你的钱了。”
“我差你那八块？成功学就不需要了，我已经很成功了，”大金从钱包里七拼八凑出来五百块钱，递给他，“拿了钱滚吧。”
推销员，笑着把钱收进皮包内侧夹层，微微颔首，对大金表示了感谢。男人收好了钱，转身欲走。
“哎，先别走，拜托你个事儿，哥，你是我亲哥，是我不对，但你也不能得理不饶人，我求求你饶我一次，下周日，我女同事会来，这可关系到我的终身大事，我求你不要来捣乱好吗？”大金摆出一副苦瓜脸企图博取同情。
他直接把裤子口袋翻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递上去。
推销员看到钱，楞了楞，没有接过钱，只是摆了摆手。
临走之前，推销员冲黑暗的楼道声音嘶哑地“啊”了两声。
灯没亮。
声控灯坏掉了，灯丝焦了。
男人的脚步缓慢，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黑暗的楼梯口。
5
大金约了女性朋友，他的同事，彩云，八点钟到他的家里参观。他起得早，来不及洗漱就开始收拾他那狗窝一样的家。
他的做法简单而粗暴，储物间里有一个放洗衣机的瓦楞纸箱，用来存放杂物。脏衣服、卷页的书、零食袋。
被子上有吃泡面留下的波浪形污渍，撤掉。床单也不干净，撤掉。枕头中间被枕出一个不可逆的坑，撤掉。笔记本电脑开机困难，配置过于低端，撤掉。鼠标玩到掉漆，撤掉。
终于收拾完毕，他长舒了一口气。
整个房间只留下一张光秃秃的床板和一张电脑桌。
这样看起来，房间明快多了，有点极简主义的范儿。
瓦楞纸箱装得满满当当。
6
八点到了。
哒哒哒——
是女同事，这优雅的敲门声，准没错。
大金开门，退后两步，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彩云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四下观望。
“哇，你家简直像被强盗刚刚了洗劫一样干净。”
“我收拾了很久的，”大金恍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漏了嘴，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改口道，“其实我家一直这么干净，你喜欢吗？”
“喜欢，虽然说谈不上温馨，”彩云羞红了脸，“爱屋及乌嘛。”
彩云来到电脑桌前坐下，柔软的腰背靠在椅背上，双脚翘起来悬在空中。
“来，坐在这儿。”大金在床边坐下，拍了拍粗糙的木板。
“没关系的，我坐这就行。坐别人家的床上显得不礼貌。”
“跟我不必见外，如果你不嫌脏，躺着也没问题。”
“躺着？我可事先声明，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不提倡婚前性行为。”
“你想哪去了。”
“你敢保证？好啊你。我听说喜欢一个人就会不自觉的想要占有她。我就知道你不是真心的。”
“这么说吧，早在我的梦境里发生过，可能比你想象中的要肮脏十倍，你就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彩云走过来，用纤长的食指点了一下大金的脑门。
“我想……”
“想什么？”
“跟我在一起吧，我说真的，我会给你很好的生活。”
“答应你倒也可以。但不能太便宜了你，”眼睛是不会说谎的，彩云的眼睛里洋溢着幸福的光，她说“再感动我一次吧，再感动我一次，我就同意跟你在一起。”
“对了，”彩云感到好奇，“你合同上的条款是怎么想出来的？老板可很少夸人。你的合同让协力建筑的人看了忍不住要跟我们长期合作。你是没看见，老板一整天嘴巴乐得就没有合上过。”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大金说，“那份企划是我花五百块钱从一个奇怪的男人手上买的。”
“男人？”
“没错，那个男人每周日的早上九点钟都会如约而至……”
“骗人的吧？感觉有点瘆得慌。”彩云揉了揉胳膊，皮肤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你听我继续讲……每个周日我都要买他的一件东西，否则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就在上周日……”
大金将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
7
两个人躺在床板上，头挨着头，望着墙壁上的钟表数数。
八点五十八，八点五十九……
时钟不可逆转地走向九点。
咚咚咚——
熟悉的敲门声准时响起，彩云猛地抓紧金工的手臂。
“别怕，有我呢，你就在这儿待着，我去去就来。”
大金开了门，果然是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门半掩着，彩云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她既害怕又好气，竖起耳朵想听到一点动静，却什么都听不到。
也许是怕彩云受到惊吓，大金故意把声音尽量压的很低。
“今天推出的商品是一捧火焰般炙热的玫瑰花。”
推销员露出标志性的牙床和笑容，低声说：“玫瑰花真的能够感动她吗？这女孩好像比之前的要难以对付。”
“别的你不用管，还有一样东西呢？带来没？”
“当然。”
推销员从鳄鱼皮包中取出一只玫红色戒指盒。戒指的夹层里放着一只螺旋花纹的安全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