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儿女——桐树花
东 海 泽
大清早,听见大人们喊出坡,我兴高采烈的扛起锄头,颠颠跳跳的跑在大人们前面。
爸是生产队的队长,走到田头就大声对大家说:“大家鼓点儿劲,早半天趁凉快,把山沟咧边蓐完哒,后半天蓐山沟那边克”。
接着大声朝我们学生吼起来:“哪个教你们挤到一堆啊?散开散开,支农支农说得好听,种庄稼蓐草象你们读书混日程啊?都跟到自己的大人蓐,谁家的娃子谁个带,草不蓐好扣你们大人的工分!”
我赶忙跑到妈身边学着妈的样子蓐起草来。
妈站在最中间,左边不见头,右边不见尾,好长一排人。人往田边一站,就没了说话声,只听锄头咣当咣当的响。
不一会儿,对面山中突然传来振耳的歌声。我好奇的回头一望,对面只有顶着天的大山,不见一个人影。仔细一听,是右边的大人们在唱歌儿,唱的蓐草歌儿。
右边一串问,左边一串答,中间的人随意跟着两边吆喝。
什么小树结的是黑仔,磨的是黑面,烙的是黑粑,开的是白花。
你来问呀我来答,黑仔黑面黑粑粑,开的花儿是白花,那是山里的乔麦花。
左边答完了又唱着问右边的人,你家住在什么坡?什么子东西多?什么子脚一滑?什么子滚下河?
我家住在砂石坡,山高路陡石头多,一不小心脚一滑,呜的呜的滚下河!
右边的人答完又继续唱着问左边的人,谁拉谁的手?谁又不愿走?揭开谁的红头盖?谁掐谁的脚指头?
阿哥拉着妹妹手,妹妹假装不愿走,春后揭开妹红盖,裤窝里掐哥的脚指头。
大人们一首接一首,一串连一串,音量吼得有山高,音调拖得有水长。我们小孩子,偶尔跟着唱一句,多半是树起耳朵听,张开嘴巴笑。
妈没唱,也没笑,一直盯着我蓐草,看到我哪点儿没蓐好,赶忙跑到我后面蓐二道。边蓐边教我,有时还骂我:“你咧个没出息的东西,郎个儿蓐草的啊?大草要除掉,小草要盖到,你咧连落在地上的桐树花就没盖到,你咧蓐个屁的草!”
不知不觉,两边的人蓐上前,在前面左右一对接,把我和妈装进了一个椭圆形的口袋里。逃出一个口袋,赶上前去,不一会儿又被装进另一个口袋。一次又一次的被装进口袋,妈还蓐那么认真,那么过细,我好不服气。但没办法,不敢往前跑,只能跟着妈认真过细的蓐。
歇息时,我们小伙伴们聚到一堆。有的说,我们只管跟到大人往前跑,没管后面蓐没蓐。有的说,我妈就是跟到跑的,不快点儿跑就被别人统口袋哒,被统口袋哒多丢地子啊。有的说,我们那儿人挤人,锄头碰锄头,前面没有蓐的,只有跟到跑。我默不做声,我们一人蓐两米宽,一点儿没蓐好,妈就不得了,我越想越气。
歇过后,不管草蓐得好不好,我只顾跟着旁边的人往前跑。结果把妈一个人统在口袋里。妈在后面大声吼我:“你个死丫头,再不回来蓐二道,老子今儿打死你。”
我不理,头也不回,只管往前蓐。结果,妈真的跑上前来,把锄头倒过来,用锄头把要打我。
旁边的人一声连一声的朝我喊:“春燕,快跑快跑,快点儿跑啊。”
我使劲儿把锄头往地上一扔,拨腿就跑。
妈在后面边追边骂:“象你弄个儿蓐草,长大哒讨不到饭吃,讨屎吃就没人给你屙。你咧个没出息的东西,老子今儿捉到你哒非打死你不可。”
我跑得越快,妈就越气,追得越恨,骂得越凶。
我跑到一颗桐树下,急中生智,我双手把树干一抱,双脚夹紧树杆,几蹲几蹲,一下就爬上去了。我站在桐树腰间的树叉口,不眨眼的朝下看。
妈在树下用锄头把戳我的腿,我慌忙的躲着妈的锄头把,不停的摔动着脚。
不一会儿,妈突然收回锄头,倒过来杵在地上,气喘吁吁的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的腿。
我不解的低头一看,有筷子粗两行血印正順着小腿往下延伸。
吓得我一声尖叫,突然大哭起来:“妈,你打死我,我也不活哒,你打死我算哒。”
妈站在树下,一动不动,不眨眼的盯着我的屁股,
从蓐草的方向传来几个声音,“二婶儿,快点儿摸打哒,你当真要把春燕打死啊?快点儿莫打哒,莫打哒!”
妈扭头大声喊:“我没打啊,没打!”
我哇哇的哭喊着:“打的,打的,把我打哒流哒好多血!”
我边喊边发风似的抱紧树杆使劲儿的摇。桐树花随着我一推一攘,象下雪花般的往下落。好多花落到妈身上再滑落到地上,有几朵落到妈的头发上,妈不动,花也不掉,就这样定格的看着我。
我突然感到哪里不对劲儿,我停止哭叫声,一动不动的发呆。随着妈日眸的眼光,我感觉两腿间有什么热乎乎的痒痒的慢慢的向大腿移动,再凉凉的匀速的移动到小腿上,再到脚上。妈看着我惊慌恐惧的神色,似乎已断定是什么问题。
妈突改很温和的口气小声说:“春燕,快点儿下来,快点儿下来,下来我给你弄,莫做声,莫怕,不要紧的,我不打你哒,快点儿下来。”
我盯着妈,有点儿犹豫,妈会不会骗我下去了再打我?看妈善良的表情,听妈温和的口气,转念又一想,不会的,妈不是咧样儿的人!我不做声,抱紧树杆,夹紧双腿直直的贴紧树杆,靠双手的力量慢慢下来站到地上。
妈靠近我,蹲在地上,把我本来就只起客气包的裤子,小心义义的往上捲,露出了更长更红两条血印。妈左手往上提着我的裤腿,右手朝地上伸开一个狐形,左右来回几下,抓了一把我刚推摇桐树时,落到地上的桐树花,妈抓住桐树花,按到我的小腿上,慢慢往上擦。拿开手的一刹那,原只两条血印,变成半边腿都是血红的了,紧接又有两条血印,从血红的半边腿上向下延伸。妈手上原本是洁白的桐树花,被染成有的花瓣粉红色,有的花瓣淡红色,有的花瓣大红色,我发呆的盯着血红色的花瓣。咧是从哪儿来的咧么多血?为什么会流血?我正在惊诧的好奇中。妈突然用左脚把地上蹲开一个小坑,右手连忙把沾了血的桐树花往坑里一按,接着用左脚来回的赶土。把花盖得严严实实的,把坑填得平平整整的。完全看不出里面埋有桐树花,被血染红的桐树花。同时伸开右手,挨着刚才的印迹,一个来回又抓了把桐树花,按到我的小腿上,慢慢的往上擦,要到大腿根部,我把两腿使劲儿一夹,唉呀一声叫。妈嗖的一下,从我裤腿里抽出手,跟刚才一样,把沾了血的桐树花埋进了土里。
嘴里不停的说:“算哒算哒,克三姑儿家找个什子弄一哈。”妈边说边起身走。
我站着不动,盯着地上看,生怕看到一点儿沾了血的桐树花。
妈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我:“快走啊,春燕!盖咧么厚,哪个看得到啊!”
我朝着妈的方向走,又不住回头看地上,地上没有血,也没有沾了血的桐树花。
我默不做声的跟在妈身后,好不容易到了三姑儿家门口。
还在门外,妈就叫:“三姑儿三姑儿!快点儿,找你借个东西!明儿洗哒给你还来!”边叫边进了大门。
三姑儿从里屋往外走。很响亮的声音:“嗯!借什子啊?”
妈指着我:“看嘛!春燕那个来哒,今儿架势的,头一回!”
三姑儿看着我大声笑:“哈哈哈!春燕成人哒!”
又扭头看着妈:“我那个早走哒,好长时间没用哒,快点儿,我给你找克。”边说话边往里屋走。一会儿出来递给妈:“嗯!就给春燕用,不还来哒!”
我的脸扑的一下通红,象初次偷东西被人抓住的小偷一样,不敢说话,满脸发烧,全身直打啰嗦。
这是什么啊?两寸宽,尺把长,上面血迹斑斑的,一眼就能看出是用旧布片叠加几层缝成的,两头还有细布带。这怎么用?会不会弄疼我?我陡然害怕起来。
妈转身把我往三姑儿的屋山头拉,直到毛缸旁,妈从毛缸边上一个破篾筐里,拿出半本备用擦屁股的旧书,小心撕了几张递给我:“快点儿,自己揩哈!”
我连忙接过纸,往地上一蹲,轻轻的小心的擦着大腿根部的血。
妈接过我擦得红遍遍的纸,扔到毛缸里,用木棍把带血的纸往毛缸底下戳了几哈。再拉我站起来,把那血迹斑斑的旧布片,往我两腿中间一兜,前后往上一提,拉着两头的布带在我两侧使劲儿一系,接着把我的裤子往上提了提:“好哒,我送你回克,今儿不蓐草哒。”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感觉好不习惯,怪不舒服。我下意识的夹紧大腿,不敢放松,象眼睛缠着绷带的伤病员,不敢东张西望,紧张,恐惧,害羞的低着头。一直盯着脚,盯着腿,生怕有血流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无缘无故的流这么多血?大人们看到还高兴?
我突然想起几个月前,我和姐姐一床睡觉。早上起床时,我看见姐姐屁股下面的床单上有血,我惊魂的叫起来:“我的天老爷,姐姐,你屁股流血哒!”
姐姐瞪了我一眼:“稀奇哒!你明儿屁股还不是要流血的!”
一闪念的感觉好羞,好脏,好疼,好见不得人哦!
我生气的朝姐姐吼:“哼!我屁股流血哒我就不活哒!”
姐姐抿嘴一笑:“哼!不流血你才不活哒呢,我怕越流你越想活哦!”
要到家了,我回头看了妈一眼,小声说:“妈,莫让姐姐晓得哒!”
妈轻轻一笑:“你个傻丫头,你郎个儿弄么傻啊?你姐也是弄个儿,女人都是弄个儿,不然,怎么传宗接代啊!我没得时间管你的,还要你姐招呼你,我咧也没得时间给你缝夹夹片,你就用你姐的,等下雨不出坡时,我再给你缝。平时没得时间教你,我今儿说哒你一定要记住啊,夹夹片脏了就要赶紧换,三五天一过就好了,每个月的咧几天就要注意,小心来哒你还不晓得,咧个时段不要使力做事,不能碰冷水,不能吃冷的喝冷的,千万不要让大爷嘎们晓得哒,沾血的东西要悄悄地洗,凉到别人看不到的场子,你不招乎好,让别人晓得哒还说你没家教。”我没做声,默默地听着妈说,默默地想着怎么做。
第二天,妈把姐的夹夹片拿出来教我换,教我怎么放怎么系,不能太紧不能太松,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不能让东西漏出来。接着教我怎么洗怎么保管。虽然我有些好奇,但也感觉好多余,好麻烦。我不做声,只听着妈说,看着妈做。
这期间我不敢正眼看别人,不敢大胆和别人说话,走路时几乎不敢大胆张开腿,老是回避别人的目光,避开和别人正面相碰,妈也不让我做事,天天一个人座着傻傻的发呆,晚上睡觉也不象以前那样和姐姐挤得紧紧的,我躲得远远的,生怕姐挨着我了,生怕姐看出我哪里不对劲儿。
我去园田扯菜,见邻居大叔从对面过来,我怕和男人说话,也怕他看出什么来,赶忙一闪身,从几颗大茶树间一溜烟的跑回来,躲在门背后看到大叔从门前走过了,我才去园田,出门时,凭眼的余光看到隔壁大叔站着不动,回头偏着脑袋看着我,我急匆匆的往田里走,生怕他叫我。
从园田里回来一进门,看见隔壁大叔鬼鬼祟祟的和妈小声说什么,见我进来,他们突然不做声,怕我听到似的。妈的神色明显的有些慌张,看得出来妈满眼的焦虑,一脸的愁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好几天,我感觉爸妈,邻居,好多人都在议论我,看我的眼光极不正常,怪怪的,好象我是个妖怪似的。偶尔一次,我听到邻居和爸悄悄地说我近期不正常,象掉了魂似的,请个神医来给我治。听着他们说,我暗自很高兴,也很好奇,神医是不是能给我治好?治了就再也不用夹夹片了?和以前一样该有多好啊!
两天后,妈真的给我找来了神医,从山那边的山那边,好不容易请来的。一个身材不高,有些胖,稍微有点儿佗背,圆滚滚的头,胖嘟嘟的脸,戴一个很小的老花镜,一身淡天蓝色的衣服,上衣是老式四令布满搭件,裤子是那种粗裤腿粗腰的,把裤腰往左边一叠的左转裤,脚穿一双黑色灯草绒很干净的旧布鞋,说话慢吞吞的,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大人们都尊敬的称他刘先生,我也跟着叫刘先生。
妈冲了一大碗糖茶毕恭毕敬的递给刘先生:“刘先生,您一定要把我的春燕治好啊,春燕是我的么姑娘,俗话说婆婆爷爷欢喜长生,爹妈欢喜断肠儿,春燕是我的宝贝女儿,您帮我治好哒,我们就是做牛做马,也要子子孙孙报达您!”
说话间妈双手交替不停的擦眼睛,我右手挽起妈的左胳膊,左手拉住妈的手,妈的手上湿湿的,我抬起妈的手,在我胸前的衣服上揩了几下,不慎碰到了还没完全丰满没戴胸罩的乳房,我的脸刹那一红,心咯噔一跳,凭眼的余光环顾一下周围,幸好所有人都看着刘先生,我赶忙放低妈的手,在胸口下面的衣服再擦了几下,感觉好多了,我再偏头向上看妈的眼睛,只见满脸是刚擦过的泪痕。看着妈一脸愁容的表情,我禁不住有些害怕,这肯定很严重,或是治不好,不然,妈怎么会哭呢?
刘先生拖着很长的音:“嗯——!你放心,我包给你治好!”
刘先生拉长我的耳朵,边看边说:“你姑娘的耳坠昏暗,耳内筋脉粗糙,透光不亮,结合你说的她近期精神不震,是有点儿阴魂欲散的征兆,怕是鬼体附身哦!辛好我来得早,莫怕,我一治就好哒!”
妈千谢万谢,说了一背篓子感激的好话,只差给刘先生下跪磕头了。
刘先生先是叫我跪下,在我面前烧了一堆桔黄色的,用钱凿打有铜钱型状,带椭圆孔的硬草纸,接着在几张白纸上,画了些说是乱七八糟,但也是有规律的,上下左右对称,笔画布局均匀的好像篆体字,一张纸画一个,密密麻麻的笔画,说是咒术符。叫我在每个门上贴一张,每个床头角贴一张。刘先生临走时,给妈说要给我叫魂,他教妈怎么叫,一声叫七遍,连续叫七天,每天关门戌时叫,叫后就关门睡觉不能开门。还叫爸随他一起从他家拿了一大包草药。我看到爸往一个灰白色的小布口袋里,装了两升子高梁,给刘先生带去了。
当晚,妈就开始给我叫魂了。妈站在堂屋门口,手扶门拴子,咣当咣当的边摇边叫我:“春燕,回来哟,快点儿回来吃饭哦!”
爸带我到灶屋里,低声教我说,你快点答应,说“哦”。
我赶忙说:“哦”,
爸说:“大声点儿!”
我使劲儿说:“哦”
妈在堂屋门口接着叫:“春燕!回来没得?”
爸教我答应,回来哒!
我又使劲儿答应:“回来哒!”
每一句话重复了七遍,妈才关上门没叫了。我连忙跑到妈身边,目光不停在周围寻找,什么都没有看见。
妈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你在看什子啊?”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小声说:“妈刚才不是叫我回来吃饭的吗?”
妈抿着嘴悄悄地笑:“快点儿睡克!明儿再吃!”
从第二天晚上,我看到妈往堂屋门口一站,我就赶忙跑到灶屋里,不用爸教我,听到妈怎么叫,我就怎么答。天天晚上一直瞄着妈,看妈什么时候往门口站。这样重复了七个晚上。
开始叫魂的几天,或许是太兴奋了吧,夜里老是睡不着。一天下午突然好困,我睡了一大觉,醒来时,看见妈侧身座在床边,双手捧着一个碗,双目静静的注视着墙上,一动不动的。象在默数墙上有多少泥土,又象在思索什么深奥的问题,又象在默默地等待着什么。安静得自己能感觉出自己脉搏的跳动。我轻轻的把头往床外移动了一下,发现妈的眼睛泪汪汪的,眼泪从妈眼睛里冒出来,滑落到嘴角,从嘴角再到下巴上,一滴一滴的往下掉,偶尔有几滴掉到碗边沿,掉到碗里面,发出轻微的咣当响。我看着妈,轻轻的叫了声:“妈!”
妈大吃一惊:“嗯,你醒哒,快点儿起来喝药。”
我不禁心神一震,原来妈是端的药!座在床边等我醒来!该死的!我为什么睡得这么香?不早点儿醒来呢?我突然感觉对不起妈!我赶忙起来,接过药碗,直往嘴里倒,一口下去就呛到了。
妈用手连连拍我的背心:“慢点儿,是不是冷哒?”
“没冷!没冷!”我毫不犹豫的说。接着咕噜咕噜的一口气喝完了半碗药。其实已经很冷了。但我心里热乎乎的。没尝到药的味道,尝到有股浓浓的慈母的爱!没尝到眼泪的味道。尝到了温柔善良的母亲的心血!喝了这碗药,不!喝了这碗妈的泪!使我精神异常振奋,满身有股说不清的力量,对所有一切突然充满信心,满怀希望。恨不得冲到山顶上,张开双臂,放声大喊。恨不得面对海洋,放声大叫!沿着海边,风狂的奔跑!
一晃过去了一个月,我慢慢感觉身子有点儿不对劲儿,我悄悄给妈说:“妈!我屁股又流血哒。”
妈沉思了片刻:“嗯!是咧个时间。你会不会弄哒?”
“会哒!”我怕别人听见,很低的声音说:“上次不是刘先生给我治了吗?怎么还流血呢?”
妈忍不住嘿嘿的笑:“说你傻真的是没错,咧治得好啊?不来咧个就不是女人哒!你长得在好看,也没男人要!”
“那还找人治啊治啊!真是多此一举!”我小声嘀咕。
妈耐心的解释:“刘先生是给你收魂的,听隔壁大叔说,上次在园田里看到你的魂魄儿的!他从园田路过时看到你在园田里,眨眼就不在了。回来时又看到你从屋里往外走。肯定是你丢魂了!不请刘先生给你治,你还有咧么好啊?”
原来如此,恍然大悟,我自言自语:“真可惜那两升高梁!全家八口人,两天的口粮啊!”
“你说什子啊?”妈提高嗓门问我。
我赶忙走开:“我没说什子!”
我回想着妈上次给我处理的经过,我躲在厕所,试探着自己系夹夹片。
从此每月要到那几天,我都悄悄的随身带着夹夹片,等待着,防备着,生怕一时没准备好,出现和当初一样的状况。平时有事无事,心里老是想起在那颗桐树下。深深地默默的埋着桐树花,被血染红的桐树花,
趁家里没人时,我悄悄地跑到我蓐过草的玉米地,在玉米地里找到我爬过的那颗桐树,在桐树下找到埋有桐树花的地方。我用一根筷子长的小木棒,慢慢的,小心的把土往开扒,没扒几下就看见了桐树花。没沾到血的桐树花已经变成暗黑色,微微发西发软,接近要乱的状态,沾到血的桐树花瓣很新鲜,只是血的颜色由大红色变成了深铁红色。血迹在洁白的桐树花瓣上,印成不规则的一圈圈,一条条。大圈套小圈,大条叉小条,酷似幼儿大花连衣裙图案。看到特漂亮,美极了!真舍不得再次用土埋上了,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慢慢的,轻轻的,小心的,不舍的用土盖上这世上唯一的,仅有的,最特别的,鲜血染过的桐树花。回到家,我天天站在家门前,朝很远的山坡上的桐树林眺望,细细的寻找着我爬过的那颗桐树,想象着树下土里面埋的,被血染过的还没乱的桐树花!
每到桐树要开花的季节,我用爸喝过酒的瓶子装上半瓶水,插上有花蕾的桐树枝,天天看着她慢慢的开,慢慢的发出淡淡的幽香,慢慢的把鼻子杵到花上闻,慢慢的回想洁白的桐树花,沾满红红的血,默默的埋在玉米地里的桐树下。
看到我且的桐树枝。爸很生气的说:“你个死丫头,你说,咧一把桐树花,要长好多桐籽?你个败家子,你说可不可惜!”
妈护着我:“你莫管!春燕喜欢桐树花就让她弄,我活哒半辈子,从没正眼瞧过桐树花。说来也怪,从春燕喜欢桐树花起,我也开始喜欢桐树花哒。你莫说,还是有点儿好看,还有点儿香!”
在外工作,每逢桐树要开花的季节,妈总是托人稍口信,叫我回克玩几天,桐树正开花,满山都白哒。不早点儿回克就看不到哒。
回家看桐树花了,走的时候,妈送我,走到旁边的山堡上,我在路边的桐树上,精挑细选了几枝,还没完全绽开的桐树花。正准备放进我随身带的凡布包里。
妈用右手扯下左胳膊上的袖筒,双手把袖口绷开,使劲儿一抖:“嗯,装咧个里头,就拿手上,莫放包里头,怕把花葆葆儿弄坏哒!咧花开哒怪好看的。”
翻堡就是下坡路,我低声说:“妈,不送哒!快点儿回克,再送转来就要爬上坡。”
眼泪突然在妈眼框里打转,象是到满了的一杯水,眼看就要满出来,。妈连忙抬起左手,把两根右手指,塞进左袖口里绷开揩了几下左眼,好象使了好大的劲儿,咬着牙,咧歪着嘴,又揩了几下右眼。紧接用右手,象赶鸡子似的朝前支划几下,哽哽咽咽的说:“快点儿走,快点儿走,我不送哒,有空就回来看看我。”
我默默地看着妈,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说什么好,我只‘嗯’了几声,便头也不回的、急匆匆的往下走。
走了好远的斜坡路,刚上一段平路时,我不由自主的回头抬目一望,妈还站在原处没动。我不停的朝前走,到路边的一颗桐树旁,我赶忙一下钻到桐树下,让妈看不到我,以为我走远了就会回去了。我慢慢的扒开桐树枝,透过桐树枝的间隙朝上望,满山遍野都是白色的桐树花,花中间是我刚走过的弯弯曲曲的山路,山路的最高处是妈黑黑的身影,脚杵在路上,头顶着天,象根柱子,一动不动。仿佛天要塌下来似的,使劲儿给我撑着天,让我快点儿走。。我也不动,等待着妈的影子能在一瞬间消失。
突然听见妈在喊:“春燕!你在搞什子啊?还不快点儿走啊?”
我毫不犹豫的几大步回到路上,加快脚步,头也不回的只管朝前走。我知道,只有妈看不到我的影子了,才会往回走。
又一个桐树开花的季节。我正站在走廊上,看着哗哗的下大雨。突然,从走廊那头,两个人影朝我走过来。前面的尽管戴着斗笠,披着簑衣,但身子仍然显得很矮小。后面的头顶着衣服,背着背篓。走路的样子显得精疲力尽,疲惫不堪。穿得一身破旧,一看便知是山里头的穷人家。渐渐的走近我,仔细一瞧,我的天啊,是我的爸,我的妈,妈脚穿旧布鞋,爸脚穿旧草鞋。一路过来,身后的水泥地上留下一行湿淋淋的印迹。
我慌忙进门,爸妈跟着进门。我没看他们,低声说:“你们来也不做个声儿,下咧么大的雨,来做什子嘛。”
爸似乎看出来我不5高兴。放下背篓,取下顶在头上的衣服,站在屋中间使劲儿的拧水,没看我,一口的怨气:
“我说不来不来,你妈硬要来,你妈说趁下雨,田里做不成事,来给你送点儿菜,你妈还给你带了几枝桐树花。”
听到桐树花几个字,心情陡然阴转晴。
妈没做声,也没看我,取下斗笠,脱下簑衣,慢慢的放到墙角边。
我赶忙关上门,生怕有人进来。
妈低着头,弓着腰,把背篓里的东西,一样一样的往出拿,声音很疲惫,很低沉:“春燕,咧是洋芋片,咧是高梁泡儿,咧是豆酱子,咧是给你杆的包面,咧是我今儿给你且的桐树花。”最后从背篓底拿出一个大口玻璃瓶:“咧是我找你舅妈要的,专门插花的瓶子。咧还是你舅妈的嫁状,她硬是舍不得。”
看着要绽开的花蕾,这么好的花瓶,心里陡然烟削云散。我急不可待的把花插进瓶子里,放到小桌上,慢慢调整着每枝花的位置、方向。想象着每朵花绽开的样子,一大把全部绽开,洁白如玉,香溢满屋。我慢慢的弄,慢慢的看,慢慢的想,慢慢的回味在玉米地里的桐树下,埋着被血染得红遍遍的桐树花。
妈很温和有点儿商量的口气:“春燕,吃饭没得,烧水煮包面,我们也没吃。”
“妈!你们座咧莫动,莫开门啊,我来煮包面。”我边说边站起来。
吃包面时,妈突然一句:“春燕,相对象没得?”
我好奇惊,好意外,好反感咧句话。我怎么会相对象呢?对象就是和自己睡的男人,我的天啦,我不敢想象,我怎么会和男人睡呢?我的秘密怎么能让男人晓得呢?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会找男人呢?能有桐树花伴我入梦,寄我相思,已经足够了。我这辈子,是不会找男人的。我要去实现我的梦想!男人不关我的事,我很篾视那些和男人搞到一起的女孩子。我陡然感觉好丢面子,好见不得人似的。
我没看妈,很生气的低着头说:“妈!你多吃几个包面,把嘴堵到。”
妈轻妙一笑:“唉,不说哒,不说哒,我们管不着你。”扭头看着爸:“他爸,我叫你给春燕带的书呢?”
“哦,我还望起哒,”爸赶忙站起来,叉开腿,小心的从裤兜里掏出几页纸的小册子,刚要递给我。妈一把拿过去,双手往开摊了摊,低头使劲儿吹了吹:“在总搞哇,搞成弄个家伙三!”
“下雨还没打湿,我算招护好哦!”爸不服气的说。
妈慢慢递给我:“嗯!咧是给你找的老书!”
我接过来一看,忍不住笑:“咧是什么书啊?什么增广贤文!”
“你莫看到咧几张纸,咧是过去老先生读过的书,布是有多珍贵,找就找不到!俗话说读了文王会打挂,读了幼学知天下,读了增广会说话,咧是三本宝书啊!咧个书,你一定要读,我把那两本找到了再给你送来!”
“嗯!象还要得!”我没看妈,眼盯着书上回答,我从中间随便看了几句,感觉有些话说得真好。
吃完包面,不一会儿,爸看着妈:“我们早点儿走,怕天黑哒。”
爸的一句话让我轻松了许多,我接着爸的话:“嗯,是的,怕天黑哒,”我扭头望了下窗外:“咧时也没下雨哒,趁早!”
妈埋怨我:“春燕,你也不留我们歇哒明儿天走!”
“睡的场子就没得。”我有些生气的口气。
“走走走!快点儿回克!”爸说着就急匆匆的站起来,背起背篓,要开门出去的样子。
妈慢腾腾的把簑衣捲成一个筒,往爸背篓里使劲儿一插:“好哒,好哒,走!”很不情愿的口气。
正准备出门时,红卫兵司令部,设在厂里的工宣队的屈队长突然推门进来。她身着绿色军装,左臂佩戴红袖标,手握一本红宝书。她旁若无人的直接走到我放桐树花的桌子边,拿起花瓶对着窗口的亮光边看边说:“春燕!我们已经同意你的申请,你马上就是光荣的红卫兵了,你还这样信牛鬼蛇神啊?还有这么鲜的桐树花,你这是典型的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复辟。在哪儿搞的啊?看来要再考虑要不要你的加入。”她扭头看看爸,又看看妈:“这是你的爸妈吧?”
我想起她们红卫兵在职工大会上,把厂的罗书记“请”到前面,恶狠狠的批斗,不容罗书记申辩,几个人上来就拳打脚踢。批斗过后,她们给罗书记戴上用白纸糊的,一尺多高的呈喇叭型的高帽子,帽子上用毛笔字写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强迫罗书记和各种类型的“犯罪分子”一起,沿小镇上的大街小港游街示众。
近二十人的游街“队伍”,依次轮流喊出红卫兵给自己定的罪行。
我亲眼看到罗书记左手提锣,右手拿根尺把长,大母指粗的小木棒,咣当咣当的敲两下锣,接着低头象背书的:“犯罪分子罗中义,平时工作没能力,”又咣当咣当的敲两下锣,接着又说:“资本主义思想重,唆教工人搞复辟。”说完转身把锣传递给后面的“犯罪分子”。
队列旁边挎着枪的红卫兵吼叫:“不行,重来,声音不够大。”
罗书记迟疑了一下,慢慢转回身,咳喘了两声,抬起头,闭着眼睛,使劲儿敲了两下锣,象是豁出去了,很快的大声喊:“犯罪分子罗中义,平时工作没能力。”又使劲儿敲两下锣,接着喊:“资本主义思想重,唆教工人搞复辟。”喊完很快的转身把锣递给身后的“犯罪分子”。依次传到游街队伍的最后一个。再由最后一个,把锣送给队伍的最前面一个。从头再来,不断循环好多遍。直到游遍整个大街小港才结束各自回家。
不久,五十五岁的罗书记,没抗住红卫兵残酷的折磨,在审讯室隔壁的小屋里,解下自己的布裤带悬梁自尽了。
想起就有点儿害怕!厂长也不敢说她们,她们在厂里称王称霸,横行霸道,想整哪个就整哪个。我连忙低下头并拢双脚,象小学生犯错了在老师面前受罚一样,吓得心里嘣嘣的跳,全身禁不住颤抖:“咧不是我爸妈,我家隔壁的,妈托他们给我带来的!”
“嗯,态度不错,实话实说,说明你的思想还是进步的,在你正式加入我们的队伍之前,你把这件事处理好,正好是考验你的时候。看你能不能和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彻底的划清界限。我们的队伍是纯洁的,是伟大的,容不下一丝一毫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说完没看我,边往外走,边指着爸妈咬牙切齿的说“你们两个人千万不要受她爸妈毒瘤的影响啊!否则我亲自去抄你们的家,让你们天天遊街示众。”边说边大摇大摆的往外走。
爸妈点头哈腰的不知说什么好。或许爸晓得红卫兵的厉害,显得比我还害怕。
我轻轻的关上门,小跑步到桌前,慌忙的拿起花瓶看,原来花瓶上面有八个仙人图,还有‘八仙过海’四个字。会不会因为这批斗我呢?会不会因为这不要我加入红卫兵了呢?我心里有些害怕,有些慌张,还有些担心,想起屈队长的话,我不由自主的举起花瓶,使劲儿的往地上一摔。气愤的朝爸妈说:“都是你们,都是你们,我好好的前程被你们断送哒!”
爸妈看着地上摔得粉碎的花瓶,还有散乱的桐树枝和零乱的一地桐树花瓣儿。那幅表情无法形容。妈慌慌张张的弓着腰,连忙捡起地上的花瓶碎块,轻轻放进爸的背篓里,接着又一枝一枝的捡起摔得很乱的桐树花,小心的放进爸的背篓下面,把簑衣往桐树花上面盖了盖,哽哽咽咽的朝爸说:“还站咧搞什子啊?还不快点儿走?你没听到啊?你也不是她爸,我也不是她妈!”话音未落,爸妈已经走出门外了。
我硬着头皮出门外,目送爸妈的背影。差点儿喊出声:“站住!不准走!我把你们交给屈队长处理!”
同时也好想追上去悄悄地跟爸妈说:“你们千万不要让屈队长晓得你们是我的爸妈!否则我就不能加入红卫兵了!”
我静静的望着爸妈,象战场上狼狈不堪的两个俘虏,受了莫大的屈辱,受了沉重的打击,欲仰天怒吼,欲低头痛哭,而不敢发出声,使劲儿憋住。那种难耐难熬的滋味,那种难堪难受的表情。我感觉象有千千万万句话,象火山喷发似的要从我心底喷出来,我使劲儿的压制着,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我环视周围,生怕别人看见。
爸妈刚走,有个同事从我身边过,好奇的问:“春燕!你爸妈来看你啊?”
我不敢正眼看她,凭眼的余光瞟着她的反映:“不是,是我老家隔壁的,妈托她们给我带的菜。”
她随口应了声:“哦,我以为是你爸妈呢!”已经走过了她又回头看着我:“你的老家里很穷吗?”
“大山里头肯定穷嘛,不过我家还要得,我爸还是队长。”我没看她,边说边往屋里走。
我心里不住的生起一波一波的疑问,一浪一浪的自责。心象踏着跷跷板,七上八下的,自始至终,老是象偷了同学的笔,天天没有笔写字,又不敢拿出来用的感觉,,又象扛一大包东西过河,走到河中间,累到极点了想扛扛不起,想放不敢放的那种难受的滋味儿。没等我因这次“事件”的心里忐忑而平静下来,没等我正式加入红卫兵回家光宗耀祖一下,没等我忙完想忙的事情再回家看妈一眼,妈就离开人世了。说是因为我,患的怄气上肝病。
我在外地学习,家里拍的电报两天才转到我手里。座船座车再步行,到家已是第四天。
我的脚步,我的目光,我的心,急匆匆的在四处寻找着妈的影子。一些人看见我跟我看见红卫兵一样,跟看到鬼似的。有的人惊恐的急匆匆的躲避,有的人慌慌张张的不知所措。有的人避开我的目光,视而不见。
唯有姐姐拉着我的手,哭丧着脸低声说:“昨天就送上山哒,埋在屋后头。”
我默默的大步出门。姐怕我飞了似的,紧紧拉住我的手不放。随着姐的脚步,从没有路的麦田里直到妈的坟前。我低头跪下,没有说话,没有流泪,我感觉妈还在,只是睡着了,睡在地底下跟家里一样的床上,只是没醒来而已。
姐递给我一本乌黑色的很陈旧的老书:“妈叫我给你的,说还有一本没找到。叫你一定要读。咧是一升高梁换来的!出克一升高梁,我们一家就要多吃一天草,我不晓得妈是怎么想的!”姐满嘴的怨气。
“嗯!”我接过一看,是妈说过的幼学!好大一本书,好沉好沉的份量,完全感觉不出是书,我的嗓门儿陡然堵得慌,我双手使劲儿攥着书。完全说不出话来。
回去上班。走到旁边的山堡上,我感觉妈仍然在送我,就在我身后。
妈每次送我,都要在这儿站好久好久。我也是习惯性的在这儿站一会儿,对河两岸望一望,前后左右瞧一瞧。
我和往常一样的回头看后面,没见妈的身影,身后什么都没有。刹那间我感到了世界的末日,象天塌下来似的,一切都结束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的心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感觉所有一切因妈的去世而要从零开始,象是刚建好的高楼大厦突然滩塌,而必须从头开始,重新建筑。
我的心象在被撕裂,整个身子象在被爆炸,我彻底的崩溃了,完全失去了理智。飞跑到妈的坟前,靠着妈的坟壁一滩泥的座到地上。哇哇的嚎啕大哭:“妈也……妈也……你答应我啊!你不管我哒……你不要我哒啊……我克上班的,你起来送我啊……妈也……你再让我看一眼,……你起来再送我一次!是不是我不孝,你不理我哒……妈也,我对不起你!从小你就疼我爱我,视我如宝,爱我如命!我一点儿就没报达您,相反还让你怄气,我该死!我有罪!我不是人!我是天底下最不孝女!我千万个对不起你!我就是死也无法抵销我的罪过……妈!你跟我说话啊……”不管我怎么使劲的叫喊,妈没任何反应,只有坟墓周围的花圈,在一阵阵的风声中,不住的颤抖打啰嗦,一堆石土挌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哭得伤心透顶,死去活来。哭得撕心裂肺,寸断肝肠。哭得天昏地暗,天翻地烈。一阵痛不欲生的大哭过后,我感觉心里象一个桶,倾到了装得满满的污水。突然显得一片空荡。整个身子象没有灵魂,没有血肉,象只剩下一身骨架似的,彻底的精疲力尽了。
擦过眼泪,我顿觉清醒了许多,随之也慢慢镇定下来,渐渐的大脑有了些清醒的思路。我要做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我爬到山上找了好几天,才找到一颗野生小桐树,原来满山的桐树,被农民伯伯全部砍掉,换成满山的茶树了。我很小心的慢慢的把桐树栽到了妈坟前。
过清明节,我回去看妈。桐树长大了。满树都是花蕾,其中有几朵没有完全绽开的桐树花依然洁白清香。
我跪在妈坟前的桐树下,和以往一样,磕头,求妈保佑我们全家身体健康。还有些自己也弄不清,道不明,没有头绪,不具体,不明显的,膜膜糊糊的意念。我微闭着眼睛,朦胧中,仿佛就在这颗桐树下,深深地埋着被血染得红遍遍的桐树花。仿佛花就拿在妈手里,仿佛妈的坟里面全是白里透红的桐树花,一朵朵,一丛丛的桐树花,压在土下面静静的绽开着。
我找来空玻璃瓶,装上水,且了几枝花蕾,插进瓶子,轻轻的慢慢的放到妈的坟前。
也且了几枝带回家,插到装过灌桃的空瓶子里,放到桌上,天天换新水,天天看她的洁白,天天闻她的清香,天天小心的拨弄她的花瓣,象在寻找她白里透红的那少女般脸上的羞色。
又一个清明节去看妈,还没到坟前,老远就望到那颗桐树不在了。我慌忙的跑过去一看,原来被砍掉了。我跑到家里问,哥说树大了夕庄稼,一些小娃子天天儿克且桐树花。把庄稼都踏坏哒。
不管哥说得有理无理,我权当没听见。我要他马上找颗桐树栽到原地方。一些家人看到我气得不得了,要拚命的架势。都给我说,快点儿莫气哒,莫气哒,我们都克山上找桐树。
结果,找了一山又一山,过了一天又一天。连桐树影子都没看到。都说桐树绝种哒。
哥唉声叹气说:“唉,晓得桐树是绝种哒,真是不该砍。我真后悔死哒。”
我说那算哒,都克山上找百合花,越多越好。
结果在妈的坟前左右栽了好多百合花。
哥说:“咧个百合花开哒真是不得了啊,又大又白又香,比桐树花好多哒!”
在百合花开的季节,我专门回去看,还没走到,便闻到一股香气,让人精神一振。我小跑步到妈的坟前,有点儿高兴激动,有点儿如痴如醉,有点儿如逝重袱。我一朵一朵的轻轻抚摸着百合花瓣,象抚摸宝贝儿女儿的脸庞。每朵绽开的百合,花色艳丽,花形典雅大方,姿态娇艳,花朵皎洁无疵,晶莹雅致。微风拂面而来,清香扑鼻。给我从未有过的清爽。百合树在微风中轻轻的,慢慢的,象少女般羞哒哒的跳着舞。这情景不是用语言所能表达的,只有心里才能感受到百合花此时此景的美妙。
好一阵后,慢慢从陶醉中醒过来,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是哪儿不够心中的境致?我沉思片刻,陡然如梦方醒:桐树花,就是桐树花!只有桐树花才是此时此刻的最高境界!只有桐树花才能替代那种纯朴的实实在在的情感!只有桐树花才能映红那少女时代羞答答的脸庞!只有桐树花才能让妈在久泉之下安祥宁静的长眠!
回到家,我对女儿说:“等妈老了不在人世了,你能找颗桐树,栽到妈坟前吗?”
“什么是桐树啊?”女儿好奇的问。
我慢慢给女儿讲了个桐树花的故事。
女儿一声大笑:“哈哈哈,我也喜欢桐树花!”接着一本正经的豪言壮语:“只要这世上还有一颗桐树,我一定不惜代价的弄来,给妈栽到坟前。如果一颗就没有了,我就给妈坟前栽上好多好多的百合花!”
我没看女儿,自言自语:“唉,就是一千颗一万颗百合花,也赶不上一颗桐树花!”
女儿递给我笔和纸:“妈!你把桐树开花的样子画下来,我去给你定做一颗桐树电子树!”
“什么是电子树?树还能做?”我不解的问。
女儿提高嗓门儿:“当然啊!做一颗和当初一模一样的桐树,一通电,就开花,日夜发
光,昼夜发亮,比真桐树更美丽,更漂亮!”
我有点儿激动,不眨眼的盯着女儿:“现在的社会真是不得了!我好想从头再来,,重新体验人生,重新再做以前做过的事情!重新当回女儿!”
“妈!你等下辈子吧!下辈子比这更好。”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女儿:“你快去给我定做一颗桐树吧!越快越好,我看到底是什么样子,”
“看嘛,说吃巴巴就是面!现在要它做啥?”女儿不解的问。
我说:“你莫管,到时你自然会晓得!”
没多久,女儿从很远的地方,给我拉回来一颗很漂亮的桐树,接近两米高,两米的直经,树干深灰色,为了配套这颗桐树,我想方设法买来一个大瓦缸,九十公分高,九十公分的口经,纯绿色,上面有白色的八个仙人图,还有黑色的“八仙过海”四个字。真正的清朝古董。
没有车,没有公路,找人用肩抬着,沿崎岖不平的山路,小心义义的送到妈的坟前。安装好,已是傍晚。开关一按,哗的一亮。映着光亮,刚开始发芽的树叶翠绿翠绿的,花朵洁白色,花瓣半透明,多半是已绽放的花朵,有少数欲开未开的花蕾。电子管一闪一闪的发出五彩缤纷的光环,整个桐树,漂亮极了。
妈的坟座在一个山窝形的躺中间。桐树的灯光映射得满躺一闪一闪的发亮。周围的花草树叶在微风中,象小学生高举各色各样的小旗,不停欢快的挥舞。对河两岸不住的传来少儿们的欢叫,也有听不太清楚的大人们的声音。感觉得出来,那是太激动,太兴奋,止不住地高兴的声音,与煤油灯相比,这是很神奇的亮光,是他们永远弄不懂的光,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光。
细细的看着眼前的景象,静静的听着远处的声音,我激动万份,心花怒放。一个伟大的成就感,始无前列的自豪感。从心底涌上心头。
我跪到妈的坟前,默默地跟妈说话:妈!您疼我爱我!含辛茹苦,扶我长大!您宁愿自己饿,也要让我吃饱,宁愿自己冻,也要让我穿暖。而今,让您受气而病,受屈而亡。我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您!您对别人,谦让包容,团结友善,在苦在累,也要给别人帮助;对儿女,疼爱有加,百般呵护,祥和仁慈,在饥寒交迫的年代,就是草,您也要历经艰险的弄来,让儿女吃饱。您从不多言,但您心里想的,手上做的,甚过千言万语!您饱经风霜,历经几十年的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艰难困苦,您仍坚强不倒。您是这世上最伟大的最神圣的母亲!您因我而病,为我而去,我没报答您的养育之恩!现在我能做的也只是:当初摔坏您一个花瓶,现在还您一个花缸,当初摔坏您一小把桐树枝,现在还您一颗金光闪闪的大桐树。照亮您的周围,照亮大山里的黑夜,照亮您西去的遥远的路程!照亮埋在山坡上桐树林下的沾了血的桐树花!用这颗桐树花的光芒,寄去我对您的深深的思念!寄去我一生一世的忏悔!寄去我千万个永远的祝福!
刻骨铭心的记忆,象一幅挂在心里的画,时常让我梦见:站在大山里的山堡上,映着太阳一眼望去,从山脚的河沟边,到大山腰间,全是一遍遍,一坡坡,一条条,银白耀眼的光环,白色的间隙全是绿色的衬底。把每座山独立开来看,宛如身着大白花绿色底连衣裙的停停玉立的少女。走近看,满树没有树叶,全是一丛丛,一朵朵,一串串,洁白无瑕的花朵。花型酷似白合花,但只百合花的三分之一大,花蕊呈淡粉红色,花瓣纯洁白色。一股股清纯的香气从花朵里溢出来,飘飘然的从细细的微风中,轻轻的拂过脸面,叫你如痴如醉,好不惬意。
醒来好久,仍深深的陶醉在,满山遍野的洁白如玉的桐树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