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到世界的尽头

读完《末世之家》（译林出版社2001年6月版），最强烈的感触附着于书中每一颗无处安放的心，他们漂泊，细微的想法涌动，迈克尔·坎宁安塑造的角色并不出众，人物之间的性格界限看起来也算不上非常清晰，离经叛道的经历甚至让人颇为讶异，但他们的敏锐、茫然却总是可以勾起某个部分的感同身受，他们的故事有着非凡的吸引力。

迈克尔·坎宁安生于一九五二年，他开始创作并不早，也不算多产，但每一部都非常独特，有着各自的迷人韵味。《末世之家》出版时，迈克尔·坎宁安三十八岁，后来，《时时刻刻》出版时，四十六岁，《试验时代》出版时，五十四岁。我读的第一部迈克尔·坎宁安的小说是《时时刻刻》，不知不觉地被温柔击中，这部作品也极受欢迎，同时获得普利策奖和笔会/福克纳奖，并被改编成同名电影，我开始特地找他的作品来读，读到《末世之家》的时候，发现这完全不像是一部处女作。

迈克尔·坎宁安曾经在访谈中说自己喜欢“重新开始”，喜欢“开始创作新的作品”，因为每一次动笔写新的小说，都觉得之前的小说没有能够顺应他的初衷。他说：

情节的发展错综复杂，却总有种种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是我相信这篇新的一定会是完美无缺的。它会成为一本伟大的作品。然而，在写到——哦，大概是第七十五页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这本书同样难免遗珠之憾。在和翻译家谈的时候，我意识到我自己的原作本身就像是一个蹩脚的翻译作品。因为（写作的时候）在你头顶似乎有一只卡通气球，里面漂浮着的那本小说比你最终写出来的要更大气、更智慧、更有趣，也许更明快，也许更灰暗。你就这样行走在这个世界中，头顶上永远盘桓着这个巍峨的圣物，仿佛幽灵。你几乎可以嗅到它，可以伸手拽住它。

写作就像一场约会，约会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意外。有时候你穿着笔挺跨入荒芜之地，有时候你自在从容闯入世外之境，有时候你满目幻象跌入拥挤人潮，人们的感知、感觉、感触如此复杂，多数落入未知的洞穴和无处不在的缝隙，那些表达出来的，掺杂着另外若干种世界观，形成特殊的语言和文字的合集。

在《末世之家》中，迈克尔·坎宁安选择了不同的写作视角，以复调推进，用不同主人公的口吻交替地讲述故事。事情的发展并不复杂，只要熟悉了写作结构，阅读体验就会非常顺畅。有意思的是，我每每停下来咂摸一行字，也会出现迈克尔·坎宁安所说的写作体验，仿佛透过了字里行间看到了别的，但又不明确知道这是什么，就像是一个看起来很巨大，实际上却是细微的漂浮物。

在书中，女主人公克莱尔说，我既想过安稳平静的生活，又想要惊世骇俗的那种。围绕克利夫兰、纽约、伍德斯托克三处不同的地点和场景，小说从结构上分为三部，结构上的三部曲对应了安稳平静与惊世骇俗之间的转换。在克利夫兰，小说的两位男主人公乔纳森和博比之间产生了爱，他们之间的爱源自于青春期一个并不非常特别的瞬间。克莱尔的进入始于纽约，终于伍德斯托克。三处地点是故事的推动引擎，人与事之间的勾连转合在空间的变化中更具意味。物转星移，人们似乎随时都可以重新上路，他们本想制造自己的伍德斯托克，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故事。

博比和乔纳森出生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迈克尔·坎宁安从他们的五岁写到三十二岁，克莱尔大他们十一岁，他们仨之间既融合又分裂，既相爱又疏离。博比是打动我的一个，如果你知道他在十来岁的时候经历了什么，一定会觉得他的成长是不可思议的。人的童年历程，不管你愿不愿意，大多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如果生在有兄弟姐妹的家庭中，小时候彼此之间的交互影响，很可能绵延一生。博比有点钝感，却更为轻柔，比如，他领着乔纳森的妈妈艾丽斯跳舞，向艾丽斯学习厨艺，同时，他对音乐有着天生的好品味，这是时代的痕迹，那些音乐受年轻人的青睐，成为一面旗帜。小说的另一条人物线索是三位主人公的父母和家庭，家庭对他们几乎产生了压倒性的影响，整体呈现灰暗色调，对于家庭的自我省视和自觉超越成为成长的重要标志。艾丽斯是作者着墨较多的一个，她在晚年焕发了精神，遇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迈克尔·坎宁安的笔触细致入微，张弛有度，没有敏感作家惯常的絮叨和漫无目的的理想主义，每当你觉得他的叙述感觉对了，他会适时地刹住车，留一点空白给你。迈克尔·坎宁安击中逐渐习焉不察的某处，把愁人的思绪和缥缈的希望固定成恒久的姿态。他不止一次地在书里写，对于某个人物而言，某一刻远远超出了普通的一刻所蕴含的意义。每当看到这句，我也总止不住地想，我在看书的这一刻也远远超过了本身这一刻。

故事的结尾并不是一个结局，三个赤裸的男人站在早春刺骨的湖水中，就像十来岁的乔纳森和博比，透过这个画面，我仿佛看到了世界尽头的爱、光线和家园。迈克尔·坎宁安在书中反复地讨论乔纳森和偶遇的埃里克之间有没有爱，他说：“我们寄希望于一种不同的爱，一种能理解并宽容我们人类的弱点，却不贬低我们关于自身更崇高的想法的爱。”弱点、崇高和宽容，让世界充满着相同与不同，基调并不明朗，但我们可以望见，希望就在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