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杀猪
南方老家多山,群山环抱之中散落几处村庄,鸡犬相闻,晨曦夕照之时,炊烟四起,猪圈牛栏之间,有着农民兄弟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希望,养猪喂牛,其崇高地位,不亚于赖以生存的水田薄土。家家养猪,户户有牛,山村屠夫,不知何时起便幸运而生,生意兴隆,成了乡野之地难得的旱涝保收的热门职业。
幼时家贫,父亲忙于小村庄里人民公社时千头万绪的全盘工作,开不完的会,发不完的言,大到传达红头文件小到计划生育摸底动员,田间地头,春耕秋收,面面俱到,早出晚归,在家里,我很少看到他的影子。喂猪养牛,基本上是母亲和两个姐姐的活儿,打猪草,煮猪食,冬天用铡刀切稻草寸许,拌以剩菜剩饭煮大黄牛的食料,琐碎而辛苦,我和父亲除了早晚抽空放牛,很少插手农村公认的娘们活计,其实现在想来,实在不应该。分担家务,喂猪放牛,长膘下崽挣钱,都是重活,它不同于洗衣扫地,庄户人必备的力气也至关紧要。
一头头猪在乡村勤劳的妇女同胞的精心照料下膘肥体壮,相反,喂养它们的主人大多苗条精瘦,有时我也奇怪,人都吃不饱的艰难岁月,又没有任何希望饲料以及如今满天飞 的添加剂,为何?猪,却清一色的相当的肥,肉,是格外的香。
我所认识的屠夫有两位,一位是按辈分唤着九爷的,年纪长些,杀猪经验丰富,他并不是大多数人想象的那么凶神恶煞,满脸横肉,相反,他长得非常面善,除了脸膛黝黑一点外,没有让人想过多看一眼的特征。另一位是他的爱徒,大家称做杨师傅的,膀大腰圆,若留上络腮胡子绝对像鲁智深似的,那才是标准的屠夫形象。逢年过节的时候,也是九爷最忙碌的时候,自记事起,我家出栏的大肥 猪都是他杀的,而且我都大着胆子在旁边看屠宰生猪的全过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概念一点也没有。八十年代游本昌老师饰演的济公,我最欣赏,记住了这位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的惩恶扬善的济公活佛。人,有时,何必虚伪地戴着面具生活呢,君子坦荡荡,凡事讲良心,开心一点,随心所欲,都不逾矩,岂不是天下太平?
农村的猪一般要喂养一年或大半年以上才舍得宰杀,不象现在的肉食猪吃了速长剂,没几个月就上了屠宰流水线,盖上红戳检疫章就上市,自我感觉现在速成的猪,没有自家喂的猪的肉质好。
还是说说屠宰过程吧。小孩的瞌睡比较多,如果在睡梦中被猪的嚎叫声惊醒,那就是谁家准备杀猪办喜事或换钞票过年了。杀猪一般选择天亮前进行,利于赶早上市到乡里的猪肉销售点零售。
首先是屠夫应主人之邀拿着手电来到猪圈,用箥箕和枝条将猪赶出来,这个过程比较费劲,说猪儿恋巢,不如说再笨的猪也预感到了阳寿将尽,善良的主人以前让自己一个劲地贪吃贪睡,无非是想吃自己的肉,用自己换来可怜的生活费或小主人的学费而已。猪,终于被赶到灯火通明的屠宰场,早有两个壮汉在此恭候多时了。两条并拢齐膝高的长 凳横在堂屋前,下面一个大盆子,里面一把一尺多长的明晃晃的杀猪刀,带着血刃,据说是当尖刀直插咽喉用于快速放血的,可以速战速决,减少垂死挣扎的机率。万事俱备,只欠九爷致命的一刀了。就在大家分工细致将两三百斤的大肥猪七手八脚架上凳子的当儿,说时迟那时快,九爷对猪的最后一嚎司空见惯,左手死死捋住猪下颌,右手迅速又快又准对准肥硕的猪脖就是一刀,看着刀 柄都快没入不见,围观者都屏住呼吸,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此时,空气瞬间凝固,猪的尖叫变得沉闷,身体剧烈抽搐,四肢乱蹬 ,可无济于事,随着九爷的手抽刀出,殷红如注的猪血喷涌而出,精准无误地接在盆里,只那么一霎那,就是大半盆。顿时,一股强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伴着熟悉的猪屎味,没浇筑水泥的地面散发的泥土味,可谓五味杂陈,不用说,以血风腥雨为主。随着可怜的猪嚎及啍啍之声越来越弱,大家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初战告捷,九爷一声吆喝,在他数“一二三”的口令后,来了个斩钉截铁的一个字,“放!”只见其他人训练有素“唰”地放手闪开,九爷左胳膊一扬,软绵绵的大肥猪应声倒地,晃了两下便一动不动了。脖子下的刀口还在汩汩断续冒着暗红血液,它,已然寿终正寝了。
可能是农村人喜欢吃有皮的猪肉,或加工有皮腊肉更香更有嚼味之故,那些年,杀猪后首先将猪整个儿抬进特制的装满开水的大黄深圆木桶,桐油刷过浸过的木桶结实耐用,盛一头猪是绰绰有余的,不在话下。老母猪和牛,杀得少,母猪下崽一年一大窝,水牛黄牛要犁田耙地,老黄牛,性情温顺,吃苦耐劳,庄稼人更视若命根,离不了。除非老母猪生育不力,或老牛英雄暮年,否则两者是不上屠宰台的。屠宰后的生猪头朝上,坐在桶内,浸泡几分钟,好去毛。去猪毛的办法简单易学,只见九爷麻利地用尖刀在猪后蹄处割开一个不深不浅的大口子,然后用一根一米多长圆溜溜的食指粗的钢棍儿从切口插入,用力在猪腿至猪身各处变着方位捅捣,目的是疏通皮肉。他气沉丹田不嫌脏地大口往里不停吹气,也就十来分钟吧,让软不拉叽的肥猪在大木桶里肚胀身圆,象要胀破的气球,圆嘟嘟的。这时,蹲着马步吹气的九爷用袖子一擦油乎乎的亮嘴巴,用早已准备的绳子扎好猪蹄吹气口,防止跑气。以胜利者的姿态环视一周,得意地轻松一笑,好象在炫耀自己宝刀未老,说实话,这不是魔术,九爷肺活量大得无人能敌,名声在外。接下来的活儿就是用弧形刮刀将猪毛刮干净,说来也怪,母亲杀一只土鸡,鸡毛要拔上半天,还得点燃干稻草用明火烧去毛茬细绒毛,而九爷将一头猪又硬又长的毛刮净,用不了二十分钟,真乃神速。当时年小,不知是开水烫得猪毛好刮,还是九爷双手紧握的那把特制刮刀锋利,没问,和其他小孩忙着目不转睛呆呆地看稀奇去了。
余下的活儿就是开膛破肚,也是最有看头的,当然也是残忍与血腥同在,砍刀与尖刃齐飞,前有疱丁解牛游刃有余,今有九爷杀猪得心应手了。南方人的聪明才智不完全在于生意场上的精明,善于算计,在我看来,还有一物多用,精于变通。诸如,给猪开膛破肚的事儿,家家户户都可能碰上,没有固定的屠宰点,农村也没那条件,但屠夫们有的是办法,取下活轴的门板,靠墙而立,铁钩一头钩住猪头,一头钩住门板上方,再大的肥猪也被稳稳吊倚着,任人宰割。九爷开膛利索,从上至下,轻理猪皮,五脏六肺,肝脾大小肠等便冒着热气,袒露视野,特别是猪的大于拳头的心脏还在搏动,红褐色的,它似乎不甘就此见了阎王爷,成了下酒菜。一切,都在血淋淋的现实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气味越来越难闻了。九爷与父亲却乐呵着大肥猪的瘦肉不少,能卖好价钱。他俩估算猪的毛重往往八九不离十,相差不了几斤,就象赶集买鱼,一掂就知几斤几两,根本不用担心黑心的商贩缺斤少两,沾便宜。
众所周知的原因,关于内脏的分割,肝胆脾肾大小肠的清洗等描写影响食欲,此处省略八百字。我只想说明一下,在老家猪心和猪肚被视为是孕妇或坐月子者的大补珍品,猪未杀,早早被预订一空了。北方媳妇跟我回趟老家,母亲如法炮制,让猪心猪肚断货,直吃得未过门的儿媳妇一见炖猪心就吐,一闻炖猪肚就呕,达到了逢餐则怕,吃饭就愁的地步。我无计可施,可怜对象的同时,更同情母亲迈着小脚翻山越岭挨家挨户订猪心猪肚的良苦用心。有时,我也迷信,相信如今的自己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应归功于母亲当年的执着与辛劳,是她感动了上苍,才赐我们好运。
值得一提的是关于猪头,猪腿,猪肘,躯壳 的分解过程,对于年高眼花的九爷来说,轻车熟路,易于反掌。只见他胸有成竹,神情自若,手起刀落,干脆利落,有时遇到他动作缓慢处,只需闭眼双手合力轻轻一扳,一声脆响,某一关节处必然脱臼,根本用不上大砍刀。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所有难题都会迎刃而解的。卖油翁的“无他,唯手熟耶”在此也可见一斑。
天已大亮,报晓的金鸡停止了鸣叫,倒是极个别母鸡学着公鸡的样儿四不象地打鸣,讨人嫌。狂吠了许久,在村落里此起彼伏的狗儿,累了倦了,完成了它们看门的使命,习惯性的右耳贴地沉沉睡去,早起者行走的脚步声伴着几声咳嗽,空气依旧清新,因为山里的风,是勤快的,它总是将每一个好消息传得飞快。我想,用不了多久,乡亲们会将杀猪这相对残忍的事儿淡化了,挂在脸上的又是如同父母请九爷杀猪后数 着厚厚一沓大团结和卷着角儿的毛票时幸福的笑容,满是欣喜。
九爷杀猪的事儿,成了久抺不去的记忆,那天,参观诸城得利斯火腿,动则上千元一个猪肘子的生产线的情景浮上心头,我在想,久远的杀猪历史与现代化屠宰工艺,农村猪的现杀现卖和城市猪肉的深加工,电击屠杀成批生猪和屠夫手工单个宰杀农民圈养的猪,相辅相成,互不矛盾,都是老百姓生活的真实写照。
山东有个“我是大明星”的好电视节目,里面出了个杀猪姐,猪,杀得好,歌,唱得也棒,人气很旺。九爷,杀了一辈子猪,行了一辈子善,如今和父母一样,均已作古,到天堂享清福去了。据说九爷临终前嘱咐他的爱徒,诚信为人,服务乡亲。杨师傅承袭了他的衣钵,用他的一手绝活,日夜奔忙,还在延续着九爷未竟的杀猪卖肉之梦。
如今,我熟悉的小山村,房子建得高大宽敞了,水泥路上的私家车载着父老乡亲走遍山外的世界,可老百姓依旧喜欢养猪放牛,杨师傅和九爷生前一样,闲不着。上次我探亲偶遇,他说,屠夫,有啥不好?肉都腻了,整天吃香喝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