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
除夕的那天晚上,按照乡俗应该“坐年”。
这一天,村里家家户户白天忙活着扫院净街,贴春联、包饺子,诸事停当之后,还要拿着干草到自家的祖坟地里去“照真”,也就是邀请自己的先人回家过年。到了晚上,上了供品,吃罢饺子之后,围坐在电视机旁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或者几个人围着旺旺的炉火,说故事、唱小曲、讲笑话,天南海北地聊,或者亲朋好友围成一圈打扑克、打麻将,消遣娱乐,直到鸡叫五更,煮饺子放鞭炮辞旧迎新拜大年。普天之下龙的传人们,在这一夜是最喜喜洋洋的时候,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人们从这里开始,走向了新的岁月、新的希望。
过年的鞭炮开始的时候只是零零星星的,及至到了子夜,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的节目结束,新年的钟声敲响,穿红戴绿的男男女女给电视观众拜年的时候,噼噼啪啪、咚咚咔咔的鞭炮声就联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了。子夜过后,鞭炮声渐渐稀落,人们渐渐沉入了梦乡。
国强这一夜也未能睡去,他们几个年轻人玩了一个通宵,直到女人金花煮五更饺子的时候,方才散去了。这时候,噼噼啪啪的爆竹又响起来了,开始是从五里以外的郭村传来的,这个村子有比赛谁家煮饺子煮得更准时的习惯,谁家的五更饺子煮迟了,一年都会走倒运。郭村人燃起的成片的沉闷的爆竹声很快激发了庄里村人的好胜欲,开始是一两家,然后是四五家,然后是全村子的家家户户,真是扯地连天、震人发聩。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噔噔咔咔的二踢脚声,闪着红光响着大音,震得大地颤颤巍巍。
金花在外屋的灶上烧开了锅,端起一簲簰饺子就往锅里下。国强冒着外屋热气腾腾的水蒸汽拆开了一挂一千响的大地红,他叼着烟,走到院子中央想找一个地方把长鞭吊起来,找到了一棵枣树,他把鞭挂在枣树杈上,从嘴上取下烟头,要点燃药捻子的时候,“咚咚咚”自家院子的大铁门被谁敲得山响。
“哥、哥!”声音急促而响亮。
“谁呀?”国强问。
“听不出来吗?我,郭瑞呀!”
“你看我这耳朵,让炮给震聋了。有什么事吗?”国强走到门口,一边开门一边说。
“哥,不好了!”郭瑞喘息着说。
“咋啦?”
“咱家的大棚上着火了!”
“着火了?真的?”
“谁还敢大年三十的开玩笑?快去救火吧。”
国强二话没说,喊了爹、叫了女人,就到屋里去推摩托车。女人拿了铁锨,爹忙乱之中抄起了大镐,国强驮上女人,一溜烟启动摩托车就往棚上跑。到了棚上,果然见大棚火舌乱窜,大火熊熊。棚上的草苫子、塑料膜、竹竿子全都腾起了猩红的火舌,地里弥漫着刺鼻子的焦糊味。国强和女人一边喊,一边扑向了熊熊的火焰,在大年三十的凌晨,在业已跨入新的一年的时刻,他们没有沉浸在幸福的庆贺中,而是投入了一场与大火的生死肉搏中。
天放亮的时候,火终于被扑灭了。但是大棚已经面目全非,一部分草苫子、竹竿子上依旧冒着淡蓝色的烟雾,一部分草苫子被抻到了附近的田里,所有的东西已经基本上没有完整的了。塑料布焦成了黑条条,焦缩在落了架的竹竿子上,有的从竹竿子上耷拉着像黑色的失望和叹息。整个充满希望与梦想的大棚,一夜之间变成让人呼天抢地、痛苦嚎啕、悲鸣不已的坟场了,是希望被扼杀、充满阴谋与险恶的坟场。
国强的不幸很快传遍了全村。亲朋好友们聚拢在国强的屋子里。金花将头扎在被摞子里,痛苦地抽泣着。国强坐在炕沿上,抿着厚厚的、憨憨的嘴唇,强忍悲痛,沉默无言。
“报案!”大堂兄来了灵感,说。
“对,报案!”二堂兄附和着说。
“报也是白报。”舅舅分析说,“别说咱这样一个小案子,就是杀人抢劫的大案子,又破了几起哩。”
一时间大家又陷入了沉默。
国强说:“这案咱不能报,咱在明处,他在暗处,咱报了案,他下回更祸害咱。”
舅舅说:“这还祸害的不够吗?这纯粹是有预谋的,知道你大年三十不在棚上,才故意点的火。看起来这家跟咱仇气大啊。”
“那会是谁呢?”二堂兄问,“你得罪过什么人没有?”
“我得罪过什么人呀?每天泡在地里,没给谁争过吵过呀?”国强苦苦地说。
“要不就是我叔,在村委会干事得罪了什么人?”三堂弟说。
“有这个可能。”二堂兄说。
“那也不见得就是你爸。”舅舅说,“你爸呢,把他叫来问问就知道了。”
国强到东头的屋里叫来了爹,爹说:“我能得罪谁呀?我谁也没得罪。”
“你好好想想,村里让你做治保主任,得罪过谁没有,比方说冬天看青,逮过谁家的羊没有?”舅舅问。
“逮羊倒逮过,可也不是我一个人逮的呀?我们四五个人呢。再说......”
“别再说了,准是你逮了人家的羊,人家来报复咱来了。”国强不耐烦地说。
“那羊怎么处理的?”舅舅问。“罚了五百块钱,上交村委会了。”
“早说不让你干,你偏好官瘾,这下好了!”国强一批屁股坐在炕沿上,嘴唇气的紫涨。
女人金花也从被摞子上挺起来,斜愣了公公一眼。
“也不能那么说,你爸是逮过人家的羊,可他不是为了大家的利益吗?再说每次逮羊护青,又不是他自己,还有四五个人,他又不是头头脑脑,人家偏认准要祸害他?现在这案子还没破呢,不能乱下结论。现在关键是先把案子报上去,让派出所的人来一下,看看有没有破案的希望。”舅舅最后作了决定。
国强就给派出所打电话,值班民警答应过来看一看。国强和舅舅、堂兄弟们就往棚上走。距棚还有半里地,几个人就开始弓着腰,在麦田里找可疑的脚印---犯罪分子的脚印。
几个人正找着,一辆吉普车呜呜地开过来了。车停在燃烧过的大棚的废墟前,车门一开,跳下来两位民警。国强掏出红山茶香烟递过去,民警点了,开始简单地了解情况。一个民警就往本子上作记录。
最先谁发现的?
郭瑞。
他怎么发现的?
五更起来煮饺子,到房顶上收棒子芯的时候发现的。
你得罪过什么人没有?
没有。
比如打牌发生和谁发生过口角。
没有。
民警简单地记了口供,对国强说,这几天你再好好想一想,也帮着调查调查,提供一些线索。回去也让你的亲朋挚友、家庭主要成员好好想想,看看最近得罪过什么人没有。想好了随时可以和我们联系的。眼下,从现场来看,看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因为你们救火时把现场破坏了。脚印凌乱,杂物横陈,第一现场破坏成这个样子,我们也不好办呀。看来还得依靠你们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呀。
说完,两人就上了吉普车,启动马达,一溜烟开走了。
“我说这群饭桶不行是不是?”国强望着吉普车远去的背影说,“这年年烧棚,他们哪个案子破过呀?”
舅舅就安慰他说:“得了,来了就不错了,大年初一的,人家谁还不慌着过年呢?”
几个人就又重新弓着腰在麦地里找。找了大半天,也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几个人就悻悻地回了村。
“准是你爹得罪了什么人!”回到家里金花对男人说,“瞎耿直,这下报应到自己头上来了吧?人家报复不了你个穷老头子,人家报复你小子,还不一样?”
舅舅说:“都少说两句吧,你爸他也不好受哇?他愿意出这种事?再说,这也是个教训,人家外村的草莓户谁不是吃住在棚上?假如咱也在棚上住下了,还会发生这档子事吗?”
两口子一时住了口。过了一会子,国强就走到爹住的东屋里,一进屋就见爹倒在炕头上,脸色很难看。国强对爹说:咱家这事警察说了,是有矛盾过节的人干的,爹,你再细想想最近得罪过什么人没?”
爹起了身,坐在炕沿上,说:“就逮过大亮一只羊。那天大亮哄着一群羊啃麦苗,正好让我撞上,我把他的羊哄进了大队部,大队罚了他500块钱,就这点事。”
“还得罪过别人没有?”国强直了眼,问。
“还有就是为二建因为他的宅基地侵占了街道,我跟他吵过。”
“你考虑谁有可能干这个事呢?”
“要说可能,我看大亮最有可能,那小子阴着呢。仗着自己会两下子拳脚,在村里样样事充刺头。”
“我早跟你说过,村里的事叫不得真,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这种人得罪不得?常言道:给好汉子打顿架,不跟赖汉子说句话。你给他初一,他准给你十五。”
“这个混账!”爹青筋暴突,双目喷张,手拍得炕沿啪啪直响。
“咱现在还吃不准是他不是。咱说是他,也是一种猜测,要是有了证据不就好办了?”
“要不咱偷着让人打听一下,三十那天他去哪了,不就得了?”爹突发奇想,说。
“对呀,那让谁打听去呢?”国强说。
“你四婶子住在那头,旁敲侧击地问问。”
父子二人商议完毕,国强就去找四婶子爱菊。
爱菊去的急,来的也快。
“大亮年三十哪里也没去,黄江、银海作证,那天他们在一起喝酒来着,后半夜几个人还玩了半宿扑克。”
国强说:“四婶子,这事是你亲自问的吗?”
四婶子说:“我没亲自问,是托娘家侄女给问的,我若去问,一准人家就明白了,咱这是猜疑人家不是?”
爹就说:“这就怪了,会是谁呢。总不会是野小子们耍嘎干的吧?”
国强说:“这事靠问是问不出来的,认倒霉吧。”
爹说:我看这案子是破不了的,这件事因公而起,还是得要有公来管。要不我跟支书说说,看支书什么意思,反正是因公出的事,咱不要公家赔偿损失,咱还得让支书主任知道咱的委屈不是?”说着,穿上棉鞋就去找支书。
支书听了金宝的诉苦,十分不悦。“你说因公而起,这话可有凭有据?是公安局把案子破了,坏人招了口供?”
金宝说:“那你说不是因公而起的,你说我家又跟谁有私仇吧?”
支书说:“金宝呀,你就别抬杠了。我挺理解你的心情,但办事总要有根有据不是?若是真的如你所说,为大队的事得罪了人,遭到了打击报复,不但这人要抓、要判,就是大队也不能袖手旁观,非得给你一笔补偿不可。可是现在案子没破,一点线索也没有,大队就是有这个心思,也一点办法没有哇。要让我说,事出了就出了,不就是万把块钱的损失吗?咬咬牙,就挺过去了,不就是一年的庄稼么?明年你还弄大棚,本钱我借给你,我就不信这个邪了,有人还敢欺负你。真要是让我们抓到了,废了个王八犊子!”
支书不愧为支书,说得在理,金宝得服。支书接着说:“这些年,人心不古哇。人心咋就这样了呢?我听说高昌村的农民家里买一辆三轮车都不敢撂在自家院子里过夜。非得一个人到三轮车上去睡觉。西村一家,牛半夜里被贼牵跑了,若不是主家醒的及时,发现没了牛,叫了一群人半夜捻去,恐怕四五个牛就没了,一个牛四千,就是两万块呀,比咱的损失也不小吧?要说咱以后就得多加小心了,现在的人,动不动就拿刀动杖,动不动就杀人放火,咱不多加警惕行吗?话又说回来,他烧了你家的棚,他就舒心了?我看哪他未必就舒心,他丧了天良,一是会遭到天谴,迟迟早早也会遭到报应的。你说是不是?”说得金宝诺诺连声,从支书屋子里退了出来。
案子成了瞎案,金宝找到支书,辞去了治保主任的差事,他要一心一意的帮助儿子把草莓大棚管理好了,也算一种安慰和补偿吧。国强的这件事,让人们长了教训,冬天的麦苗地再也没人护青了,放羊的人轰着一群羊在地里转悠,没人的时候,就把羊轰进了地里,任这些小羊滋滋有声地啃噬着谁家的麦苗,这些羊把麦苗叶子吃了个精光,只留下一株株茎根了,冬日少雪,春天连旱,大片大片的麦地就荒芜了。来年,大家谁也不敢种麦子了,有人就告到了镇上。镇书记一个电话把支书喊到了镇上,支书一进镇书记的办公室,书记也没给他好脸子,甚至书记在办公桌后连屁股都没抬一抬,一脸铁青地就对支书说:“你这支书是怎经管的?你看你把这个村管理成啥样子了?坏人嚣张,好人受气,你这班子的战斗力在哪里呀?你口口声声维护群众利益,你就是这样维护的吗?你不干好了,明年班子换届,你下台,让能干的人上来。”
支书受到了书记的训斥,就又来找金宝。“金宝兄弟呀,你看上次你儿子的事,我们也是有些责任,要不这样,你还接着当你的治保主任,大队给你儿子出些补偿,他不是损失了一万元吗,大队出五千,你儿子少赔点,算是两倒霉,他也有责任哪,假如他住在棚上,我就不信明火执仗的谁还敢祸害他。”金宝说:“支书仗义,我跟我儿子说说,看看他有什么想法。”
金宝把这事给儿子一提,儿子说:“爹呀,你干这个还没伤够吗?大队有什么好呢?我二哥在天津搞建筑,让你到他的工地上看摊,每月不是给你开一千多吗?大队混事,每月误工补助不就是二三百块钱吗?你想想哪个划算呢?”
金宝一听,恼了。对儿子说:“咱一名老党员干事能光想着自己吗?一群放羊的祸害了多少人家?村西村东几百亩的麦子让他们糟践成啥样了?老百姓骂呀,怨哪。支书也挨了上级的训,说要再干不好,就把他拿了。你想想尽管支书在这件事的处理上,让咱受了委屈,可也不能全怪人家,人心不古哇。支书对咱家有嗯哪,你出生时,你妈难产,还不是支书开着拖拉机把你妈送到了县医院,幸亏去的及时,你的小命保住了。这种恩情是用钱能买到的吗?”
儿子国强不再说话了,他低着头,眼前浮动着一个婴孩降临世界的情景中。
爹又说:“支书尽管这些年学滑了,没有前几年的锐气了,可他还是个好人呐,还是个有本事的人哪。人家第一个在村里搞起了运输,帮着村里修通了水泥公路,让几百亩靠天收的庄稼变成了水浇地。虽说这些年气候变了,有些井废了,但越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越需要这样的人来支撑不是?人家跟县里的头头熟,跑动跑西知道怎么跑,若是让台下一帮人上了台,就知道卖地卖树,折变了钱自己混遭,这该是多大的祸事呀。你看人家哪个村的支书像咱村的支书这样,穿着解放鞋,军装褂,脚上连双袜子也不穿。人家是没条件穿嘛?人家是舍不得混遭。”
儿子说:“爹,你甭说了,我还支持你接着干。你说得没错,支书对咱不薄,他的驾不保,咱没良心哩。一把大火把我烧清醒了,咱不能退缩,让坏人嚣张,好人受气。对付这种祸害群众的人,咱既不能软,又不能麻痹大意。他们的坏道道多着哩。你就干好你的,好好看好庄稼,给支书保好驾,你们哥几个团结齐心干事,身正不怕影子歪,看他坏东西们能把咱怎地?!”
话是这么说,到了第二年,国强的草莓棚支起来的时候,国强还是早早地就卷了铺开卷,来到自己的草莓大棚边的小屋子里看守自己的希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