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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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又做了母亲的梦。在梦中她正在水池边洗菜,一边对我说,阿四,你帮阿姆去买一罐蚌壳油来,手开裂疼煞了。她用毛巾揩干手,只见一双粗糙老树皮的手,手指一半扎着橡皮膏,手掌上密密缝缝的纹路,透着淡淡血丝……
梦醒后,我不觉泪水潸然,模糊了视线。时间过得真快,母亲已走了十一年了,可是每次梦见她,她总是忙碌着,一双粗糙的大手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着。仿佛有做不完的事,干不完的活。母亲从小失去了父母,靠亲戚周济长大。听下乡的小外婆说,你妈生肖牛,天生就是劳碌命。十二岁开始就像大人一样干活,洗衣做饭,劈柴生火,里里外外都是好把手。有时农活忙了,她也下田头干活。看来手开裂是她做月子时落下的病根。
结婚后,她参加工作,在运输公司,当上了女工装卸班班长,年年被深评为先进生产工作者。有人这样形容她,郑班长,走路澎澎响,百斤米袋扛在肩,跨过跳板不弯腰……很难想像她这么一个瘦弱个子的女人,能扛得起如此重担,我想大概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支撑着她,这就是时代的精神。那是激情岁月的大跃进年代,男学王进喜,女学穆桂英,一切艰难险阻,都阻挡不住翻身妇女的前进步伐。
很多年后,我翻阅过一张褪色的旧报纸,里面有篇报道记录着母亲三八妇女班,如何在台风来临之际,抢救国家财产的先进事迹。旁边还配有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母亲身披雨衣,冒着狂风暴雨,手拉载满货物的人力车,从洪水过膝的仓库里冲出来。她的英姿飒爽的形像,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里。
打从我记忆起,晚上母亲总是睡得很晏,在昏喑的灯光下,她粗硬的拇指套着闪亮的顶针,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眯缝着眼晴,给我们缝鞋底。有时累了,伸腰站了起来,为我们掖掖被子,又勾头凑近灯光……可翌日清晨,当我醒来,母亲已难觅踪影,灶台上的一锅稀饭,还散发着余温的清香。每逢每期六夜晚,是我们全家最愉快的时刻,因为明天是星期天,终日劳累的父母亲可以休息在家。那时候,恰如乳燕归巢一般,大家围绕在父母亲旁边,叽叽喳喳,笑个不停。这时,母亲伸岀那双粗糙的手,挨个抚摸着我们的小脑袋,脸孔荡漾着慈爱的笑容。
遇到夏天时分,大家就搬出椅子,在院子里纳凉,母亲摇着那把蕉芭扇,指着满天繁星,给我们讲她童年在下乡的故事,什么正月做年糕,三月采马兰,五月吃苋菜,七月半做斋饭……我们听着,听着,眼皮粘合了,母亲讲着,讲着,她的蕉芭扇从手中啪滑了下来,困倦地歪头打起呼噜来。夜深入静,星月交辉,草虫低吟,母亲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把我们一个个抱进房内的床头上,我感受母亲粗糙的手,在我的脸孔摩挲着,是那么的柔和温馨。
母亲是一名老党员,在职时冲锋陷阵,退休后还不肯歇着在街道发挥余热。每逢星期六晚上,她带着几个老头老太,臂佩袖章,粗糙的大手握着喇叭筒,喉咙喊得老响:各位居民,大家注意,防火防盗,人人有责!那年六一节,她还参加街道组织的儿童游艺活动,看她肩背标有服务的大褂,陪着小孩夹弹子,投飞镖,跳绳子,脸上挂着乐呵呵的慈祥笑容,我觉得母亲浑身充满活力,越活越年青。每当年关,她总是布置我一个任务,为她写党员总结。她说一句,我记一句。然后,她用粗糙的大手,熨平了一张纸,戴起老花眼镜,凭着过去扫盲班学到的文化,对着草稿重新誉写一遍。
2010年,她体检查出了肺癌,已是晚期了,兄弟姐妹们合计,不告诉她。母亲是一个坚强的人,原以为小病小疼难不倒她,自己只要休息一阵,睏上几觉就会好,可住院以后身体更加消瘦了,尤其是癌症骨转移疼痛难熬,每天靠服用大量止痛片支撑着。一天她拍拍自己直不起的腰,苦笑地对我抱怨道,阿四,过去当搬运工时伤过几次,看来老毛病又发作啦!
说着,她又下床去厨房做事了。记得次年夏天她感觉骨疼稍好,还到我家来过一次。那天,她乘公交车,手里还拎着一个盛满绿豆汤的锅子,气喘吁吁地从一楼走到四楼,刚巧家里没人,她将锅子放在门口,又气喘喘地下楼了。在半路上碰到她,她苦笑着指着自己的腿说,阿四,再叫我上你家去,妈走不动了。我陪着她在河边小公园坐了一会儿,聊了外孙女考大学的事,她显得特别开心。分手时,我给她叫上出租车,可她硬是要坐公交车,说坐几站就到家了。
从此,她再也没上我家来过,一病不起,长卧病榻了。但她顽强地与病魔作斗争,医生2011年春节过后,她已骨瘦如柴,呑咽困难了。这时她所在女工班的姐妹们前来探望她,临走时都泣不成声。一个冷雨绵绵的黄昏,母亲粗糙的大手紧紧攥住我,眼睛里滿是央求的目光,阿四,我的病怎么越来越重,宁波不行,带我到上海去看看医生好吗?你别瞒着妈呀!
当我告诉她实情时,母亲的双手无力的垂下了,黯然的眼睛堕下伤心的泪珠。临终那天,妻子喂她吃了几口蛋汤,她平静地躺了下来,这时小狗佳佳上前嗅主人,母亲突然睁开双眸,抬起粗糙的大手抚摸了它,消瘦的脸颊露出了微笑。慢慢地她又将自己粗糙大手放了下来。
亲爱的老母,勤劳一辈子的老母就这样走了。可她那双粗糙开裂的大手,永远镌刻在我的脑海里,它象一个催人奋进的惊叹号,鞭策我在人生的道路上永不掉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