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流年·花殇（204）
苏蕙一个展厅一个展厅地慢慢看过去，想看看自己家里究竟被抄家的人拿走了些什么东西。
苏蕙在一个展厅里，看见了熟悉的东西——一批李瑞晶年轻时的照片。
她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自己，才大胆地站在母亲的照片旁边，仔细观察起来。
李瑞晶年轻时的大幅照片被用墨汁画上了叉叉，注明是“资产阶级腐朽生活写照”，一张张铺陈在简陋的展台上。
苏蕙细心地观察到，母亲的照片没有像其它照片一样，在正中间被画上大叉叉，而是在不破坏整体图像的角落里，画上了象征性的叉叉。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画叉叉的人有潜意识的爱美之心，还是他/她有意无意地保护了李瑞晶的形象完整。这个永远无从考证。
有人路过这个展台，小声惊叹道：“李老师年轻时就拍了这么多照片啊！真漂亮！”
“嘘—”旁边的人及时阻止了同伴的评论，他们相偕快步离去了。
站在一旁的苏蕙听见了别人对母亲的评论，酸涩胀痛的心忽然好受了许多。她恋恋不舍地再一次浏览了母亲每一张照片，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展厅。
苏蕙看遍了每一个展厅，发现自己家里的东西只有母亲的那些照片。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一些奇怪。据她所知，自己家里至少有几件姥姥家给的金戒指等首饰，怎么没有被抄出来呢？
很多年之后，苏蕙才知道，当北京开始兴起抄家的风声传来，敏感的人们都及时做出了应急措施。苏醒就是这些敏感人群中的一员。
当时，那些敏感的人们纷纷主动丢弃自己家里珍藏的金银珠宝，各种首饰。他们把这些贵重物品避人耳目地随意丢弃在草地、池塘、街道、路旁。因为抄家出来的东西会成为无辜获罪的“罪证”，没有人愿意留下这些隐患。而丢弃财物的行为，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也会被扣上“销毁罪证”的罪名。
几年后，市区公园的城内湖清理淤泥，挖出来不计其数的金银珠宝。这些物品都是那个非常时期，人们为了避祸所丢弃的。
苏醒把自己家里的两个较小的金戒指捋直，形成两个细长的金条，装进了家里小飞人雕塑的台灯里面。这是苏家硕果仅存的金饰。其它较大的戒指、手镯等，被苏醒假借散步的时候，分别丢弃在草地和池塘中。
抄家、展览的闹剧告一段落后，运动又出现了新的花样。造反派们把所有的斗争对象，统称为“牛鬼蛇神”的人集中起来，关进了“牛棚”，剥夺了他们的人身自由。
苏醒和李瑞晶几乎是同时被关进牛棚的，并且没有给他们通知家里的机会。当他们去单位上班，然后再没有回来的两天后，蔡阿姨和苏隽苏蕙同时意识到，苏醒和李瑞晶都被关进了牛棚，成了板上钉钉的斗争对象。
被关进牛棚的人，统统被认为是“地富反坏右”，是阶级敌人。他们的孩子们都是“黑五类的狗崽子”，是可以任人欺凌的对象。
寒冷的的冬天，苏隽在放学途中，被人恶意地推进了路边的池塘里。苏蕙听说了，飞奔到出事地点，看见了刚刚爬上岸的哥哥，浑身水淋淋地站在路边冻得发抖。旁边居然还有几个男孩子在嬉笑，拍手称快。
苏蕙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向文静的她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冲着那些比自己年长的男孩子扯着嗓子，破口大骂。
她不会说脏话，却言辞犀利，尖锐刻薄，声音高亢刺耳。她不管不顾豁出去的样子，吓得那几个男孩子不顾形象，纷纷扭头就跑。
那些作恶的男孩子跑掉之后，苏蕙强忍着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扶着哥哥，步履蹒跚地缓慢走回家去。
苏隽回到家里，换下湿漉漉的衣服，裹着被子在床上瑟瑟发抖。蔡阿姨煮了一大碗红糖姜葱水，让苏隽热呼呼的一口气喝下去，再继续捂着被子发汗。身心俱疲的苏隽，受了惊吓之后，回到家，放下心来，昏沉沉睡着了。
在那个计划经济时代，红糖、白糖也是要凭票供应的东西。喝糖水，都算是比较难得的事情。年幼的苏睿看见哥哥喝糖水，立刻吵着闹着也要喝。
蔡阿姨一向把苏睿当成自己的心肝宝贝，几乎是有求必应。她看见苏睿吵闹着要喝糖水，立刻转身要去厨房给他煮。
余怒未消的苏蕙听见弟弟吵闹，怒气勃发。她冲着苏睿大吼道：“你吵什么！哥哥生病了才喝糖水，你好好的，喝什么糖水？”
这是苏蕙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苏睿发火，她的怒气把苏睿吓了一跳，他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但是，糖水的诱惑力太大了，完全超过了姐姐的火气。苏睿只呆愣了片刻，立刻扯开嗓子，更大声音地吵起来：“我要喝糖水！我要喝糖水！”
蔡阿姨见苏睿闹得厉害，心疼得不得了。她悄悄转身，打算偷偷地去给苏睿煮糖水。她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迈开脚步，就被苏蕙的怒吼声给生生止住了。
“不许叫！”苏蕙冲着苏睿爆喝一声，然后转脸冲蔡阿姨喊道：“不许去煮（糖水）！”她瘦削的小脸紧绷，细长的双眼圆睁，仿佛要喷出火来。她瘦小的身体像一把出了鞘的利刃，站得倍儿直，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不容忽视的强烈威压。
“哎呦喂，”蔡阿姨一手轻抚着自己的胸口，暗自诧异着：“这个小女娃的架势好吓人。她哪里像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看上去比她妈妈还要厉害呀！”她真的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不再做其它动作了。
苏睿看见苏蕙的样子，也感到了些许害怕。他两眼有些怯怯地看着姐姐，小嘴巴委屈地向下瘪着，不再吵闹。
乱哄哄的“文化大革命阶段成果展”折腾了一段时间，造反派们又把注意力集中在关进了牛棚里的人们身上，展览不了了之了。
苏蕙听说“成果展”结束了，除了有经济价值的展品被收起来之外，其它文字纸张类的展品都被直接当做垃圾丢弃了。
苏蕙第一次没有和小伙伴们邀约，自己一个人悄悄地走进了C大，走进了举办过“成果展”的那栋教学楼。
整幢大楼里面人去楼空，垃圾遍地。各个教室的房门都是大大敞开着，桌椅板凳东倒西歪胡乱放着。走廊里成堆成堆的书籍、纸张，无风自动，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一向比较胆小的苏蕙，不知道哪儿来的胆量，独自走在空旷寂静的楼道里。她的脚步很轻，却依然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发出沉闷的回音。她每走一步，都会有另一个轻微的声音轻轻回响。她走得快，回音就快，走得慢，回音也随之减慢。
苏蕙顾不得害怕，也顾不上胡思乱想，目标明确地向前走去。
她来到曾经看见过李瑞晶照片的那间教室门口，看见了堆在走廊上小山一样的废弃物。她像看见了宝贝一样，两眼放光地扑了过去。
苏蕙顾不得尘土飞杨，污秽满地，用自己瘦小的双手，开始仔细翻看那一堆书籍纸张类的垃圾。她的注意力集中在所有的纸张类的东西上，小心又快速地一张张地看过去。
“噢！”苏蕙突然发出小小的、充满喜悦的欢呼声，她手里拿着的是一张李瑞晶的照片。有了明确的成果之后，苏蕙的动作加快了。
当苏蕙面前小山一样的纸堆统统移动了位置，被全部翻动了一遍之后，苏蕙找到了自己印象中，基本上全部曾经展出过的李瑞晶的照片。她仔细检查了一下母亲的照片，发现除了当初的墨汁叉叉之外，还多了好多随意丢弃造成的皱褶。所幸的是，照片本身还算是完整无缺的。
苏蕙不敢公然拿着母亲的照片走出教学楼。她看看四周，发现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包装。她解开衣扣，小心翼翼地把李瑞晶的照片放进自己的棉袄里，再扣好衣扣。她双臂夹紧环抱在胸前，好像怕冷似的，飞快地走出教学楼，向家里飞奔而去。
苏蕙走到家附近，看见几个一向以调皮捣蛋著称的男孩子，正围在一起瞎起哄。她不想招惹他们，本来准备绕开走过去，却在听见一道微弱的声音时，猛然停住了脚步。
“打倒李、李、李瑞、晶—呜呜！”那个微弱、带哭腔的声音，最后直接变成了哭泣声。苏蕙听得分明，这是苏睿的声音。
“哈哈！好玩！”、“再喊一次！”、“狗崽子—”那些男孩子爆发出一阵邪恶的欢叫，又笑又喊地催促着被围在中间的小苏睿。
“你们—”苏蕙被气得青筋凸起，血涌上头，怒气冲天。她不顾面前每一个男孩子都比自己高大，狂怒地冲进了他们围成的小圈圈，直接冲到了苏睿身边。
“哎哟！”、“啊哟！”那些男孩子毫无防备，突然被苏蕙瘦小的身体冲撞得有点东倒西歪，几乎站不住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