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茶
微信任鲸鱼
滇地的迪庆某村因地处偏僻,向来甚少有人得知。滇地土质坚硬,难以耕种,村落中人皆早婚嫁,多繁衍。其村中有白姓人家,夫妻二人年长无子,日日撮土为香祷告上天,期盼有一子女得以养老。
一雷雨日,白妻午睡,梦一翠鸟飞绕其屋,鸟羽缤纷,两只眼睛中间有以金色的斑点,绕屋三匝后飞走了。白妻醒来将梦告诉自己的丈夫,二人都不思其解。月余,白妻得孕,七月后早产生子,取名白羽。夫妻因这个孩子得来不易,又自小身体孱弱,百般宠爱呵护。
白羽长到十二岁,形容面貌已与村中孩童大不一样,面色洁白如玉,牙齿如蚌中珠贝一样有光泽,平日里帮白氏夫妻种茶,闲里却不喜与人玩闹,专心培植茶树。他性情平和,举止之间却常有忧思。有入深山寻宝的商旅经过村落,见到白羽后都曾感叹,若此子长在王都,富贵人家,必当掷果盈车,为雅士座上宾,王侯幕后客。甚至有人命随从的画师就地铺开帛布,为白羽画像。画师构思精巧,把在丘中采茶的白羽硬是搬到了画中的蓬莱仙岛,成了一幅仙童植芝草图。据说画像后来流传到王都,有人出百金求购,也有人秘传有达官显贵暗地里请人来滇地寻访。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待到白羽十四岁,说亲的婆姨就每日络绎不绝地来到白家,求亲的有村头待嫁的二八药娘,有稍远镇上的秀才之女,还有表示不要聘礼宁愿多出嫁妆的商贾富女。白妻拿了画像一个个询问白羽的意思,白羽却并不瞧那些画像一眼,对母亲说:“我之所以现在被姑娘和她的家人们如此青睐,只不过是生了一副好皮囊罢了,我自知没有多余的长处,只希望能够把茶种好,平平淡淡度过一生”。白妻只当做儿子还小,并不懂婚姻大事,把那些说亲婆姨一一回绝了。而村中与白羽同龄的小子们,都有做了父亲的了,因此村中众人都在背后偷偷谈论白羽身有暗疾。
一日白羽入山,迷路见到一树似茶非茶,叶子中间有一道细细的银丝,边缘如锯,白羽想摘下几片回去细细研究,不小心被划破手指,白羽不以为意,找到所寻药材便回家去了。结果当日夜里所破手指便开始肿胀发紫,寻了郎中放血煎药也不见好转,不过三五日就肿胀到了胳膊身子,白羽往日衣服都穿不下,日日只能在床上痛苦呻吟。白氏夫妻心急如焚,所请医师也都束手无策,家中钱财也都花了精光。
如此无医无药拖了十多日,肿胀慢慢消退了,可是白羽原本光滑平整的皮肤现在却一块块蜕皮溃烂的不成样子,溃烂处结了疤,倒也不痛不痒,只是整个人已不是原来样子,面貌似鬼,手指也不大灵活。白妻扶儿子在村里晒太阳散步时,有妇人怀抱小儿经过,目睹白羽如今的样子,竟惊吓过度患上了夜啼。村中众人也避之不及,有小儿做歌传唱:白家白羽,岂为白玉?先为白猪,后为白鬼,白鬼日行,吓煞我胆!白氏夫妇听到歌谣想去找村中人理论,白羽拦住父母,只是说道:“本来此事我能保住一条命就是上天恩泽,如今这副样子想是不会再有人来寻亲,也不会再有因为容貌惹起的麻烦,况且儿童无知,双亲不必着恼,我们自过日子就是了。”可事情并不如白羽所想,村中人并未因时间久而习惯他的容貌,开始不过是几个小孩往他身上丢石子,渐渐便有游手好闲的几个泼皮为难白羽,在售茶的集市上把他晒干的茶叶打翻,又往上面盖了一层粗砂。
那年正值大旱,茶叶所产本就不多,白氏夫妻年老力衰,经过白羽患病一事后更是精力不济,无暇去做茶叶外的渔猎糊口,可谁知经这几个无赖一闹,一家三口的心血就付之东流,又哪想官府加重了税赋,六十余岁的白父只得外出,到数十里外的大城镇里寻工谋生。可他年岁既高,自是无人雇他做工,可怜老人在城中无依无靠,夜晚只能露宿街头,可又找不到乞丐们的落脚地,犯了宵禁被官差捉到牢里,说是要关上几个月。白父心忧妻儿却又无计可施,一时间急火攻心,在牢里猝死过去了。
消息传回村子,说牢头在白父身上找不到银钱,也没有家人可以勒索,人死之后就直接拉到乱坟岗,无人收尸,那必是被狼犬啃食了。白妻闻讯大哭,悲痛交加,把一股怨气发到了儿子身上。她用力地捶打白羽,哭道:“早知如此,当日为何天天祈求上天!有你这样的儿子,实在是家里的不幸!当年怀你之前梦到的翠鸟我们都当是吉祥之物,哪想到今天竟因为你落到如此下场!看来不是吉祥而是妖孽了!”白羽也不躲避,任由母亲打骂。有好事者听到白妻叱骂白羽为妖孽,遂与村人相传,竟把今年旱灾一事怪到了白羽头上,说是有旱魃附在了白羽身上,才使他形貌丑陋,给滇地带来了灾难。
村人愚鲁,竟真有人信以为真,从深林中请来巫师,要去把白羽身上的旱魃除掉。村中青壮将白羽从家中拖出,五花大绑在祠堂院里,巫师环顾白羽,手中摇铃,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大叫一声晕了过去。村人连忙给他抬到床上,喂下水浆。巫师张开双眼,对村民说:“他身上乌黑一片,并不能看清是什么妖孽,不过可以饿他几日,无水无食,看看妖物会不会饿极显形。”村民果真就把白羽拖上了山顶,手脚绑实在树上,让他受太阳曝晒,受山风吹打,并派人看住白妻,不让她靠近。
午后太阳毒烈,夜晚浓雾湿寒,白羽在极热与极冷间熬了三日,没有水喝,他只能仰起头,企盼树枝上的露水滚下来滋润一下嘴唇,他的背被树皮磨裂,鲜血汩汩流下,血是深紫色,散发出浓烈的臭味,村民看到他的样子害怕起来,生怕捉妖不成,闹出人命,就松开绳子留白羽自生自灭。
当第四日的清晨,白妻得知儿子被释放,连忙从家里跑去,却只看见一团麻绳,树的一侧因为沾上了白羽的毒血,已经从根上枯萎了。从此,村里人没有再看到过白羽,大家都当他是死在了山里。
大旱既过,村中人又过起了平淡的日子,每日各家各户种茶,售茶,偶尔有人想起当年村中那个少年,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笑谈,最后免不了都会叹一声:“可怜了白家的婆姨,怎就生出那样的妖孽,一个男子开始就美得不像是个人类啊。”
忽而有一天,滇地的太守得到消息,将有王室贵人从王都前来,太守连忙布置好府邸,安排游玩之地。几日后贵人到来,竟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公主衣饰华美,气质高贵,走起路来珠玉相碰的声音令人心旷神怡,众人都不敢多看。可公主却似乎对太守精心安排的行程并不满意,也不游山玩水,只是和身边一个头戴幂蓠的随从小声说笑,形态亲密。
太守不知公主心意,转而求助于公主身边仆从,可公主的侍女们均说贵人心意难测,小心服侍即可。太守无计可施,只好寻了个机会尾随在那个头戴幂蓠的随从身后。只见那人行走如飞,看不清脚下步伐的变换,一袭绿袍,难辨男女。太守跟随此人出得城外,只见那人来到了乱坟地里,站立良久,什么都没做就离开了。
第二天,公主下令太守备马,要去山中的一个村落,太守心生窦疑,也不敢多问一一照办。骑了几个时辰,遥遥望见村中男女老少都被召集在村口迎接,在风景最佳之地搭好了凉棚只等贵人前来休息。公主与那绿袍随从在棚中坐下,太守连忙端上侍奉的茶水,道:“此地的茶叶尤为出色,公主娘娘不要嫌弃村中简陋,将就喝一口吧。”公主微微一笑,接过茶杯放在了桌上。转头对绿袍人说:“我本想青公子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出自粗鄙的乡野,不过看了此地的景色,我想,应该是造化之功吧。”被唤作青公子的绿袍人开口回道:“此地山水秀丽,我回到故乡心情难以平复,请公主准许把我带来的茶叶煮水,赠饮村民吧。”他的声音如泉水流动,十分动听。公主颔首,只见绿袍人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木盒,里面的茶叶乌黑锃亮,他取出一枚茶叶交给太守,说:“村中不过数百人,用这一枚就足够了。”
太守命人取水烧锅,把这枚茶叶投入大锅中,竟然刹那间就满锅飘香,待得热气散去,水色已经都成黑了。村中男女从未见过天底下有如此的茶叶,交头接耳,又畏惧皇室威权,只能乖乖喝下。待到众人饮毕,那绿袍人道:“诸位喝下的茶水都是何等滋味呢?”有胆大者上前,言:“此茶味香,入口极苦,待到滑下喉中,又不似那么苦了。”
过了一会,在下面静候的村民有人开始发出惊呼,有抓住身边子女怒骂的;有越过好几个人抓住同村人衣领,以头相撞的;竟还有人大胆地指向太守的方向说他鱼肉百姓的。山中风大,吹开了绿袍人的面纱,有村民看见了绿袍人的面容,大叫起来:“妖怪复活了!大家快杀了他!”太守大惊,连忙唤士兵保护公主,要镇压乱民。绿袍人止住了太守,说:“没有关系,他们只不过现在无法隐藏内心的情绪与想法,每一丝微小的情绪都会被放大十倍,待等十日后就会恢复了。您只需要派些士兵留下不要出大乱子就好。”接着他就和公主骑马离开了。
太守在十日后果然接到报告,村中众人神志恢复了正常,只不过在那十天里,据说几乎每一对夫妻都会争吵;成年的儿女纷纷从父母家中搬出来,宁肯住山洞也不回去;偷鸡摸狗的事情每一刻都在发生;私塾里的学生把书本撕碎,笔墨泼在了河里……十日过后,人们神智恢复,有的人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不迭,有的人竟真的决定与丈夫和离,或与父母分家。所有人都吃惊于那日所饮黑茶诱惑人心的效用。据一个人讲,他那日无意看到绿袍人的脸,就是多年前早已被认为死了的白羽。“那眼睛的神采只比他没病的时候更胜数倍,额头饱满,肤色如玉。”村民中如此流传。
又过了几年,滇地的太守晋升到王都做官,听说青公子在郊外的一座道观中修行就前往拜访,并小心翼翼地打探青公子与黑茶的来历。没想到青公子对此毫不隐瞒,承认自己就是当年的白羽。当太守问及,当日茶水是否是为了向村人报复时,青公子道:“此茶名为‘癫茶’,是为了助凡人修行用的。服用后人们举心动念都再也无法逃避,十日之癫,不短不长,若时间再长久,难免醒后弥补不及,若再短小,辄起不到自我反省的效用,我哪里是为了报复他们呢?”青公子见到太守怀疑的面色,也只是笑了笑,不再说话。
青公子在王都外住了几年,每逢月初就会大开观门施舍药茶,人间称其“茶菩萨”,可没人知道为什么他的茶就可以治病疗疾,他也从来不去参加修道人的集会,达官显贵喜爱他的容色风度,他也从不拒绝与之交往,但对自己出自何门何派却避之不谈。唯有一次,好友无色和尚在与青公子对饮了整整一坛“嗅心”酒后听他喃喃说过,凡心易动,修道难成,唯有真正蜕皮去骨才有机会得见大道。有想求仙问道的人找上门来求饮癫茶,青公子都会给他们一盏,不过有的人下山来就大呼骗子,根本没有什么作用;有的人说癫茶丝毫不苦,甜香可口,茶汤银白并非黑色……渐渐就有流言传说,青公子并没有什么能助人修行的癫茶,当年给村民喝的不过是在里面加了滇地特有的迷药罢了,而青公子对传闻都是付之一哂。
再后来青公子就离开了王都,有人在极北之地见过他,说他只着单衣在冰上行走,姿态潇洒。也有人在滇南之地的竹林里看到他,说在竹叶梢间凌空飞行,宛如一只翠鸟。也曾有好事者去村中寻访白妻,不过据村中人说,在公主与青公子那年来之前,她也不知所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