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主编推荐【短篇小说】故事

姐姐(小说)

2018-01-03  本文已影响279人  烟火1984

姐姐

作者:佛花

1、

女孩子都有想要颠倒众生的虚荣。

我却是异数。

我讨厌别人喜欢我,追求我,巴心巴肝地讨好我,仪态尽失,缺乏尺度。

小时候,我凶神恶煞,怒目金刚,多半是用来告诉那些男孩子们:不要多想了,我是个假小子。长大后,我的脑壳上也仿佛贴了符张,虽谈不上驱魔降妖,倒也让不少异性退避三舍,不敢靠近。

但漫漫人生,还是难免碰上一些天真可爱、穷追不舍的人,仗着自己长得好看或多金,有权或有势,有资源或有面子,仗着自己千帆阅尽经验丰富,以为可以居高临下、顺势而为,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俘获你、征服你,将你收入囊中,或啃皮噬肉、就地正法,或束之高阁、严加看管,以示其功德圆满。

凡是遇到这类人,我虽有厌弃,却也心生怜悯:要是他们喜欢的不是我,而是姐姐就好了。姐姐虽然傲慢,却不会像我一样油盐不进,铁石心肠。

可姐姐已经不在。

我不是故意的。

我无法对他们说,我和姐姐不一样。

姐姐拒绝男孩子,是因为她知道越是回避躲闪,他们越是如猴儿般抓耳挠腮,欲罢不能。自己则赢得大把时间思忖观察、分析比较,悠游自在,不受其扰。

这是每个聪明女子都有的小心思,姐姐也不例外。

追求姐姐的人很多,她同学、同事、老师,还有朋友的哥哥,闺蜜的表弟,乃至邻居的表叔,都喜欢姐姐。就连路人甲乙,都几乎在第一眼看见姐姐时,就被深深吸引。

姐姐的美,注定招蜂引蝶,这不是她的错。她从不轻飘浮荡。甚至,她矜骄傲慢,从不把谁真正放在眼里。

她对我说:“南柯,女孩子家,但凡长得好看些的,总免不了有人追,但不能因为有人追,就像个婊子一样,和谁都交配。就得悠着点,就得端着,就得鼻孔朝天。雄性动物太低等了,见着个长得稍微有点人形的,就急吼吼恨不得生吞活剥。”

姐姐说这话的时候,正对着镜子抹口红,桃红色,鲜艳粉嫩,颠倒众生。

2、

家里的电话响起,姐姐示意我接。她在一旁,耳朵紧贴听筒。

说我不在——她打手势暗示。

我差点脱口而出:她说她不在。还好,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她不在家呢。

挂了线,长舒一口气。

“瞧你那点出息。”姐姐戳我的脑门,笑骂。

我笑。

妈妈从房里跑出来,问:“谁啊?”

不知何时开始,妈妈变得神经兮兮,家里电话一响,就忙不迭地过问。同时,眼色甩向爸爸,满腹狐疑。

爸爸耷拉着眼皮,继续看手中的报纸,脸色平静无异。

我的心总会在那一刻突突地跳。

姐姐说得对,我就这点出息。

妈妈是柠檬市职业中学的舞蹈老师。一辈子最爱芭蕾。她嫌中国舞阴柔,现代舞浮躁。她说,只有芭蕾,不管是古典派还是现代派,都充满力与美,是舞中贵族。

妈妈说,在形体上,姐姐和我,都是好苗子。

但姐姐是好苗子中的好苗子。

姐姐在伸展自己的肢体时,全情投入,真心绽放,没有保留。而我,体态生硬,机械刻板,仿佛生锈的剪刀,死活掰不开,掰开了也还是不利索。

我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嫌恶。

我无法忍受所有的眼睛齐刷刷地射过来,像观赏一只动物。

每一次跳完,他人掌声响起,我眼眶发热,满腹屈辱。

七岁那年,妈妈终于放弃了我,不再逼我练舞。

姐姐照旧。暑去寒来,年复一年,从未间断。

妈妈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两个闺女,好歹还有一个继承衣钵。”

我们家有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练功房,白墙,落地窗,高两米宽两米的大镜。镜子里,我们无可躲避地看见自己。

无数个日夜,我见姐姐在那里滑步、屈伸、踢腿、跳跃、旋转,浑身汗涔涔。

姐姐很卖力,并时刻关注妈妈脸上的阴晴。她晴,她也晴,身轻脚快;她阴,她也阴,枝节频生。

“怎么回事?脖子,脖子!伸长!怎么缩成落汤鸡的样子了!”妈妈嚷起来。

姐姐像一只疲惫的天鹅,怏怏地扑腾着翅膀。

“今天就到这里!心都散了,还跳个屁!”妈妈甩门而去。见我在门口,瞪了一眼。“一个二个都是没出息的懒鬼!”

她骂我骂得没错,可骂姐姐,就冤屈了她。

姐姐勤奋,不是一般的勤奋。周一至周五,至少每天四个小时。周六日,翻倍。妈妈盯着的时候,她练。没人盯着,她还是练。

“你真的不喜欢跳舞吗?”她问我。

我点头。

“南柯,你看着,我一定会夺冠的。”她说。

三个月后,柠檬市将有一场盛大的青少年芭蕾舞大赛。

姐姐磨刀霍霍,野心勃勃的样子,让我羡慕。

还有歉疚。

也许妈妈把放弃我的那些,双倍地压在姐姐身上了。

可我什么也没说。

我回到房里继续做我三年级的数学题。

一直以来,妈妈也许是更偏爱姐姐的。

吃个瓜,她说,要给你姐留块好的。

买条裙子,她说,你姐个头比你高,当然更费料子,更贵。

去外婆家,她总是喊,一梦,过来,给你外公外婆舅舅姨妈跳支舞。

路上遇了熟人,她总会把姐姐拉到跟前,介绍说,这是老大,正在学芭蕾呢。

仿佛我这个不跳舞的老二是透明的。

很少很少人,会真正留意到我。

六岁的年龄差距注定我和姐姐之间的鸿沟。

姐姐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时,我看起来还是个猥琐的鼻涕虫。

我不怪妈妈,我知道,在一个巴不得全天下人都习舞的舞蹈老师眼里,芭蕾舞就如同人间极品,闪着高贵的光,让人动容。

我也不怪那些看不见我的人,原本,我就不希望被看见。

反倒是我的姐姐,不安起来。她不能容忍任何人冷落我。

她倔强地把我拉到人前,说:“这是我妹妹,南柯。她画画。”

她介绍我时,语调局促,一脸正色,生怕别人不信。仿佛一个即将溺毙的落水者为寻一线生机,拼命挥手呼叫,又卖力又绝望。

我埋下头,心中羞愧。我没什么值得夸耀的本事,她却如此奋力地要向人彰显。

我可怜的姐姐,她不想让任何人看扁她的妹妹,轻贱她的南柯。可她也许没想过,画画的人,很多很多,没什么了不起。

谁都能画画。

3、

我九岁那年,姐姐十五岁。

十五岁的姐姐出落得像只高傲的白天鹅。

舞台上,她光彩照人。舞台下,她气质出众。

姐姐的每一场演出,我和妈妈都必在台下。

姐姐美得让人不忍,让人自惭形秽。我常常怀疑,自己和她,是否真是亲生姐妹。我低微、怯懦、惊惧。

我永远无法和姐姐一样,笃信自己和别人。

我习惯于安静地坐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悄悄地打量这个世界,悄悄地藏好自己。

台下的妈妈,总是满脸忧虑,担心姐姐的演出能否完美无瑕,天衣无缝。

行家永远没办法做一个真正的观众。就像一个厨子,因为忙着做出好菜而失去了品菜的心情。

至于爸爸,常常缺席,要么出差,要么开会。

妈妈常常揶揄他,说他错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爸爸回应说:“等我宝贝闺女出嫁时,才算是最美好。”

妈妈朝他翻白眼,骂:“俗物!”

那场姐姐志在必得的芭蕾舞大赛如期举行。

妈妈一声令下,召集了家里几乎所有亲戚。

我能想象,那个浩荡的队伍是如何地占据柠檬市音乐厅满满当当的一角。

那天,我没去。奶奶和爸爸也没去。

我发高烧,奶奶留在家照顾我。

爸爸一如既往,说单位加班。

黄昏到了,夕阳宽大无度,铺得到处都是。暖色调的天空让人惆怅。

我在床上躺得百无聊赖,沮丧透顶。

可错过姐姐的比赛,竟有一丝暗暗的欢喜。

长期扮演一个卖力鼓掌的人,是件疲惫的事。

我知道,姐姐必是全场最出彩的那个。我那光芒四射的姐姐。

愿一切顺利,愿姐姐夺冠,这样,妈妈的脸就不会阴晴不定。

琼瑶阿姨的《窗外》终于看完。太阳穴突突地跳。

奶奶突然闯入,给我递来一杯温水。我吓得把书拼命往枕底下塞。

其实奶奶不会告状,也不会干涉。可我还是本能地做出藏书的动作。现在想来,那些战战兢兢偷偷摸摸看琼瑶阿姨的“小时候”真好。人生的真相总会露出来,能多做几年梦就多做几年好了,何必着急长大?

书是姐姐借来的,我们轮流看,深陷其中。比语文课本有意思多了。

是铁定不能被父母知道的。

若被妈妈看见,定会惨遭收缴。至于爸爸,不好说,也许不收缴,可态度怕也好不到哪里去。电视上播放《青青河边草》时,他满脸不悦,说,怎么尽是这些哭哭啼啼的东西?

可我和姐姐,都喜欢那些哭哭啼啼。

我从床上爬起,跑到窗边。想看看窗外有没有什么好景致。

人生病时,对时间充满不耐,度日如年。

我就是在那时看见爸爸的。

他就像是从地面冒出来一般。

连缓缓开启的帷幕,也没有。

他亲吻了一个女人。

女人裙裾飞扬,笑靥如花。夕阳的光甚至让她的脸生出辉煌。那是个美丽的女人,美得让人难过。她比妈妈年轻,脆弱,易碎,像玻璃。

画面单刀直入,突如其来。

原来,二楼,离地面那么近。

原来,人在发烧时,视力如此之好。

我甚至能看见爸爸眼中的温柔。

我火速钻回床上。

躲起来。

4、

“我们一点可能都没有吗?”他问。

“嗯。”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一丝机会都不给我吗?”

然后,我就开始沉默。任凭他怎么短信,都不回。

我跑到阳台上,看底下的草坪和几棵不算高大的白玉兰。树木稀疏无序,散布于地面,像是没人打理的野孩子。

夏夜潮湿粘稠,空气带着沉甸甸的水分。

宿舍里,几位舍友睡的睡,看美剧的看美剧,写论文的写论文。

宿舍楼斜对面,是新开辟出来的自习室。灯火通明。

那一刻,我真想姐姐。如果姐姐在,她一定会指导我遣词造句,妥当脱身。

平心而论,他是个好人。可我不爱这个好人。他和歌手崔健同名,比崔健好看。我们都在柠檬大学读书,不同专业。我学美术,他学金融。他家世显赫,父母据说是柠檬市的高官。反正,追他的女孩子排着队。我们是在诗社认识的,可我丝毫不记得第一次见时他的样子。

我是个有严重脸盲症的人,常常自动屏蔽别人的脸,以及脸背后的东西。所以,人物肖像总不是我的强项。曾有老师批评我说,我的人物,全都面目模糊。可是这么说我的人不了解我,他们不知道,我记住了我想要记住的东西,如果那张脸足够独特,我一定会记住,想忘也忘不了。

他的信息还是穷追猛打:

“饭堂见,明天中午一点。”

我觉得烦躁,在阳台和宿舍之间进进出出,心神不宁。

“不见。”我打了两个字,又删了。

终于,正在看美剧《越狱》的舍友“皇上”按了暂停键,瞥了我一眼,勒令:

“手机拿来。”

我奉命缴上。“皇上”久经沙场,战绩颇丰,出手不凡,是我们大家的情感郎中。

看了我和崔健的信息后,大骂:

“你这人就是不识好歹,人家死缠烂打那么长时间,你倒好,不但拒绝,还拒绝得这么欠脑。”

见我不吭声,郎中继续循循善诱:

“结不成婚也没关系,谈一场恋爱也行啊,何必那么拗。”

“那你负责搞定他好了。”我回敬。

“人家没看上我,人家若看上我,我保证当仁——不——让。”郎中是广州土著,使出了粤剧的功夫,咿咿呀呀地把一个字拉得比面条还长。

其他二位舍友骂道:

“疯人院又开幕了!”

我们开始哈哈大笑,把整栋宿舍楼震得地动山摇。

我们二零一宿舍自诩疯人院。“皇上”是院长,其余的都是资深疯子,没有医生。

“医生都是短暂的,疯子却永恒”——这是我们的“院训”。

我没告诉“皇上”和舍友,也没告诉任何人,我讨厌由别人来决定喜欢或不喜欢我,我讨厌别人以为他是唯一拥有决定权的人。他的第一步,就错了。

当然,也许因为,我根本不爱他,也不爱任何男人。

崔健把我在堵在食堂门口。

柠檬大学著名的西南饭堂。午饭前后,乱如战场。学生们闹哄哄地排长龙,找位子坐下,或高谈阔论,或埋头吃喝。

空调大得吓人却仍驱不散铺天盖地的暑气。

古人的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说的是大火星西行,天气转凉,转凉之后,九月就开始做冬衣了。可我们柠檬市,不管七月九月,地面还能把人蒸熟。

宿舍装上空调前,我和舍友常常跑到楼下的自习室睡觉。

男女生宿舍,楚河汉界,清清楚楚,互不干扰。偶尔请男生上门修理电脑,宿管阿姨板着脸孔,一副灭绝师太的神情,冷声道:登记,签名,留下电话。基于这种严密监管的安全,在自习室蹭空调睡大觉的漫漫长夜,女生们把桌子一拼,铺上席子,躺得得四仰八叉,毫无顾忌,一派天真。

酒足饭饱,人渐少。偌大的饭堂,三五百平方的地儿,显得空旷寂寥。

“喝什么,我去买。”崔健问。无框眼镜背后,一双急切的眼睛。

我避开,低头,装作没事人,抬头,笑。

“冰红茶吧。”

“冰的还是常温?”他问。

“冰的。”

姐姐告诉我,会问你能不能喝冰的男生,还算是训练有素的。

可他没问我“能不能喝冰的”,而是让你选“冰的”或“常温的”,还是有区别的吧?

心里一阵苦笑。

觉得无比孤单。

姐姐不在,连个能让我按图索骥的人都没有。

所有有关男女的认知,都来自于书本,那是理论上的认知。

我朝着他的背影望去,思忖:到底要怎么办好呢?

他的身体笔直,蓝T恤,中短裤,及膝,耐克运动鞋。头发一根根竖着,斗志昂扬。我想,如果再认识他一次,我会爱上他么?

哈,南柯,你厉害,什么叫再认识一次呢?你以为你在画画么?能随便摆布人物的命运?

这么想时,心中竟也有一丝自嘲的痛快。

不擅长对别人幽默,对自己幽默一把,总是可以的吧?

卖冷饮的角落,雪柜滋滋作响,分贝很高。档主是个好看的女生,马尾乌黑顺滑,年岁和我们相仿,二十上下,正在收拾残局,把一框框空瓶子挪到墙角,又打开冰柜,摆上瓶装可乐和罐装雪碧,填补空缺。

她给崔健递过两瓶冰红茶,巧笑倩兮。

那是一个女孩子天生就会的巧笑。

“为什么躲着我?”冰红茶递过来,他开始逼问。

“为什么不能躲着你?”我瞬间被激怒。词汇自动汇合成这样。

我原本想说,还是做朋友好了。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因着我的怒,他也怒了,声音带着火气:“为什么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为什么非得给你机会?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步步紧逼,要我就范?有什么资格盘问我,围堵我?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为什么要对你解释?不喜欢不行么?你以为追你的女孩子排着队,我就一定要位列其中,求你若渴?你以为你是谁谁谁的儿子,你就金贵,你就了不起?!

“不为什么。”我低头,收敛怒气。

男女之间,欢喜也好,不欢喜也罢,都是一个“情”字害的,何苦弄得剑拔弩张?何况别人眼里,的确是你南柯不识抬举呢。

呵,抬举。我心中一阵冷笑。

谁爱抬举谁抬举去。

“你不满意我哪一点,我改。”他的声音喑哑起来。

堂堂男子,形容憔悴,备受折磨,我心里突然一阵不忍。

“你没有什么要改的,不是你的问题。”

“那到底什么问题呢?”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

悬崖勒马吧。

我不是姐姐,学不会如何爱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

别装了,南柯。姐姐还不知道你?不勾引,就是最大的勾引。

姐姐的声音划过耳畔。

眼泪越发凶猛,如决堤之水。屈辱让我浑身发抖,我想找她理论,想对她说:那是你,不是我。

可我找不见人。

她永远赢。

我永远一败涂地。

见我涕泪横流,崔健急了:“算了,我错了,不逼你了,你别哭啊。”

眼泪扑扑地掉在不锈钢桌面上,砸出奇怪的金属的响声。

卖冷饮的马尾姑娘频频投来异样目光。她一定以为我们之间闹掰了。

可她不知道,我们从来没好过。以后也不会好。

5、

你一定以为,像我这样的人,有很多从前吧?千疮百孔,受尽磨难的从前?

错了,还真没有。

我没有从前。

至少,没有你假设或想要知道的从前。

我所有的从前,都和姐姐有关。

姐姐的日记本、手机、信件、MSN、QQ都不避忌我。我知道有多少人追求过她,我也知道她如何拒绝人。

对于不喜欢的人,她抬高对方,贬低自己:“你是王公贵族,我是平头百姓,小女子不敢高攀,以免贻笑大方。何况,你的粉丝遍布四海八荒,她们中明星者众,为我费心,不值得。”对方如果醒目,就知道顺着台阶下,不再纠缠。

对于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的,她言简意赅:“人生苦短,一切随缘吧。”

对于能够交往却不该发展成男女朋友的,她会说:“我们还是做朋友好了,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啊。”如果是QQ,后面,一定还会缀上一个笑脸表情。

姐姐说,一个女人,男人最好只有一个,男性朋友却多多益善。她还说,把所有男人都发展成男朋友,发展成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的人,不一定是潘金莲,却一定是蠢货。

姐姐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透着冷冷的光。却笑得如阳春三月,美得一塌糊涂。

有一次,读大学的姐姐回来后,呆呆地坐在房里,微叹了口气,幽幽地说:

“一个女人,要在这雌雄共处的地面上混,真难。”

姐姐叹气的样子让我心里一紧。我合上眼前一团糟的数学作业本。双手托腮,死死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她的“难”是怎样的“难”。

只知道姐姐的脸,在灯光下,精致标准,像画一样。

她遗传了母亲的眼睛,双眼皮,睫毛乌黑浓密。灯影下,扑闪晃荡,摄人心魂。

我暗自发誓:要一辈子护着姐姐。要是哪个王八蛋敢欺负姐姐,我保准灭了他。

然后,母亲门都没敲就闯了进来,声音里带着愠怒:“怎么还不睡?明天你妹妹还得上课呢。”

自从姐姐不再跳舞之后,母亲总能没有来由地责怪姐姐。

那一年,我十四岁,姐姐二十岁。

姐姐弃舞是我们谁都没想到的事情。

高考前几个月,她改弦更张,说,自己要学别的专业了。原本说好,不管考哪个学校,都报舞蹈系的。

妈妈苦口婆心,劝导数日,姐姐却一脸决绝,不为所动。

某天,她们俩在家吵了起来。

“不要对我指手画脚,我知道自己要什么!”

“好,那你告诉我,你要什么!”

“舞台靠得住吗!那些五光十色靠得住吗!那都是假的!你跳了一辈子,结果如何?”

妈妈掌了她一巴掌,常年练舞的手指又瘦又长,印子落在姐姐弹指可破的脸上,猩红刺眼。

爸爸一拍桌子,大吼一声:“够了,你们俩有完没完!”

“你嚷嚷什么!你有资格吗!我们有没完与你何干!你心里除了那个臭婊子,还有别的吗?假情假意,离了干净!”

爸爸摔门而去。

姐姐夺门而出。

妈妈把自己反锁在练功房里,哭得压抑、委屈,脆弱无依。

苦练十四年的芭蕾,成了姐姐身体的一场记忆。

十八岁的她,彻底背弃了她曾为之信誓旦旦的舞蹈。拿到柠檬大学师范学院中文系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她一票否决了自己从前痴迷的芭蕾。她说,人不能靠做梦活着,总得双脚落地,悬在半空中,容易摔死。当然,这话,她没在母亲面前说,我是在她的QQ空间上看到的。

我似懂非懂。

母亲老了许多,她的衣钵终究散落无端,无人继承。学生虽多,却隔着皮肉。

她以为姐姐会回心转意,但事实越发清楚:姐姐不会回头了。她焚毁了和芭蕾相关的一切,不留后路,就像多年前,她微昂着头,满腹自信地对我说“我一定会夺冠”一样决绝。

“姐,你真的不再跳舞了么?”

“不跳了。”姐姐在母亲面前言辞激烈,在我这里,倒是平心静气。

“你不是说你喜欢跳舞吗?”

“那是以前,年少无知,不懂事。”

“你说,哪天我会不会也不画画了?”

“世事难料。”

“可我,好像是喜欢画画的。”我嗫嚅着。

任何时段,我都不能做到像姐姐一样斩钉截铁,笃信我想要笃信的事物。

我没好意思告诉姐姐,我的美术老师对我说,我是他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

老师这么说的时候,我心里滚过一层热浪。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其实,自己和当年那个对冠军志在必得的姐姐一样,孜孜以求的,不过是一种尽最大努力以获他人认可的人生。

那是我那秘而不宣的可怜的虚荣。

6、

我日渐长大,长大到足以承担人世的诸多秘密。

那个黄昏,爸爸亲吻他人的画面,我从未告诉任何人。

可妈妈还是知道了。

女人在某些事情上,无需眼见为实,只要捕风捉影。

妈妈失态时脱口而出的那个“臭婊子”,和我看见的那个笑靥如花的女人,也许是同一个。也许不是。我不知道爸爸的故事。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样的画面。我无从猜忌他的内心和情感。只是常常看见,偶尔他低头看手机时,嘴角会泛起一丝笑意,不易察觉,却难以掩饰的笑意。这种笑里,有某种我不熟悉东西。

他和妈妈的婚姻还是维系着。我们的家,还在。

大多数时候,他们相安无事。逢年过节,我们依然其乐融融走亲访友,场面温馨。

生活完好的表象之下,那些细微的褶皱,也许人人都有,何必细究。

妈妈只在那次气急败坏之际,提过离婚。之后没听她再提起。

而爸爸,无论如何,从不提离婚二字。

有时我会反骨地想,那个裙裾飞扬年轻貌美的女人,拥有什么呢?拥有一个只会在分别时刻亲吻她的男人。她人生中那些雷电交加、病痛孤苦的时刻,这个男人都睡在另一个女人枕边,护着他的妻女。异梦又如何,好歹是同床。

这么想的时候,我无法直视妈妈。妈妈的脖子还是那么长,锁骨还是那么好看,只是,脸上有了难以遮蔽的寥落。一个奔跑跳跃的女人,终究在生活的庸常里繁华渐落,无可避免。

我甚至渴盼再见到那个爸爸亲吻的女人。我忍不住想知道,世上有没有一种永不落幕的灿烂人生。

手指朝外掰的白眼狼,我骂自己。

二十一岁的姐姐即将毕业。

某天晚上,她在餐桌上说,自己将要去柠檬市最好的中学教书。

父母有些讶异。

“这算是宣言还是通知?”爸爸笑眯眯地问。

“你以为我闺女是你?开了一辈子会还是个副处?”妈妈挡在姐姐回答之前抢话,对爸爸投去鄙夷一瞥。

姐姐横扫他们俩一眼,脸一拉,绷得针插不进,一字一句:“你们俩,少操心我的事!有那闲工夫,管一下自己那破事!”

父母的脸,黑得暗无天日。

说完,姐姐筷子一摔,进了房。

三分钟不到,她从房里出来,拎了包,出门。出门前,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纸盒,朝我抛来:“接住,南柯!”

奶奶刚刚从厨房端出一个绿油油的蒜蓉菜心,瞥了大家一眼,又把盘子端了进去。

晚上,我躲到房里拆纸盒。久负盛名的香奈儿五号香水。《时尚芭莎》上见过。价格不菲。具体数字,忘了。

扁圆形的瓶子晶莹剔透,里头是香槟色的液体。轻轻一喷,香得让人坠落。

我在书桌边呆坐了很久。面对着惨绝人寰的数学题,一筹莫展。我合上本子,不想再做题了,那些枯燥、跳跃、莫名其妙的数字,搅得人头昏眼花。

天已经很晚了,冬夜里有种特别的沉寂。我却没有来由地想要画画。铺开画纸,勾勒线条,把颜料涂抹成大片大片的绚烂:红、黄、橙,还有闪着寒光的蓝。

我想画我闻到的味道。

我想画一种我从未触碰过的危险。

我想画那深藏在骨头缝里的从未示人也不被我正确认知的傲慢与沉沦。

某种东西如滔滔江水,忽然就在笔下奔涌、喧腾。

一马平川,乘风破浪。我羞涩躲避、用力抵制的狂野,全都在那个夜里呼啸而来。

凌晨三点,我擦着浮肿的眼睛,落下最后一笔,心中肿胀,鼓满风帆。

后来,我倒在床上,一夜无梦到天明。

多年以后,我把它送给了一个人。他问我,这副画的名字叫什么。

香水。我说。

对方的眼睛闪过讶异。画它的时候,你多大?

十五岁。

7、

二零零六年九月,姐姐如愿以偿,去了柠檬市最好的中学。多年之后,姐姐想必也是桃李满天下。她的脸上荡着光,明丽、妩媚、傲然的光。她剥落了舞蹈,舞蹈却并未剥离她。一个练过芭蕾的人身上那种陡然的生动,早就渗透在她的骨髓里。

不过我想,如果姐姐学的不是芭蕾,而是别的,比如音乐,比如绘画,又或者什么都不曾学过,她的身上还是会有光。

这么想的时候,我打了个寒颤。绘画。如果姐姐画画,美术老师那句话,怕是不会对我说了: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

没有人知道,姐姐宣布她不跳舞时,我心中竟有窃窃的欢喜。那龌龊、暗黑、罪恶却又难以抑制的欢喜。

满世界,只有姐姐。只有一梦。妈妈的一梦。爸爸的一梦。舞台上的一梦。男孩子们争相追逐的一梦。永远明晃晃、亮闪闪,照着别人寒碜的一梦。

她若画画,我的老师,一定只记得一个叫一梦的女孩子,而永远不会知道,南柯是谁。那时候,我的姐姐,还得跑出来,挡在人前,信誓旦旦,说:这是我妹妹,南柯,她如何如何。

天知道,南柯永远不能如何如何。

卑怯胆小的南柯。

只有奶奶,心里有南柯,有不能如何如何却依然是她的宝贝的南柯。

晚上睡觉,奶奶把我的手捂进怀里,说:“我的心肝宝贝,手像雪梗一样。”

奶奶眼里,一梦和南柯,都是她的命,不分彼此,没有高低。

小时候,姐妹俩每次闹别扭,不管谁对谁错,她永远各打五十大板,再分别给一颗糖,说,你们是姐妹,是世上最亲的人,哪能老这样呢?来,抱抱姐姐,抱抱妹妹。

姐妹俩扭扭捏捏地重修于好,转眼又玩到一块。

二零零七年春天,木棉花开满整个柠檬市的时候,奶奶去世了。

还好,她走得恰当其时。免去后面的残忍。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床上,睡着了。没有病痛,没有遗言。

她也许是作了准备的,头发一丝不苟,衣着体面,容貌干净。只是,身体看起来变小了,变轻了,褪色了。眼睛半开半闭,爸爸用手把它们盖上。

姐姐几次哭得昏了过去。妈妈搀扶着她。把她哄到房里。

爸爸和我,通知亲友,操办后事。

我们悄悄地选择了土葬。爸爸的身份多有不便,却还是硬着头皮,避开了火葬。我们不舍得一把火烧掉自己最亲的人,一进一出,仅剩一把轻灰。

多年前,爸妈成功躲避了计划生育,生下我。后来我才知道,我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而在意料之外。我之所以存在,也是因为不舍。他们终究没舍得拿掉自己的骨血。因为这种不舍,他们瞒天过海,对所有人说,我是领养的。可我从来不信。他们蒙骗得了全天下,却无法蒙骗我。如果说我的人生有什么毋庸置疑的事情的话,恐怕这是唯一一件。

人生有很多不舍。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奶奶的棺木下放到大坑里时,我依然没有哭,只是感到,心里突地被轰出一个巨大的洞。黑漆漆,再也无法弥合的大洞。我身体的某部分,在悄无声息地流失。

姐姐是对的。她说,世事难料。

原以为能够画一辈子画的我,面对画板,突然一筹莫展。

一滩颜料,五彩纷呈,我却再也画不出香水那样的作品。

世界对我屏蔽了声与色。

我对我,关闭了耳与目。

就连鼻子,也失去了嗅觉。

我嗅不出空气中季节的变化,日月的更替,还有,男孩子们对我的躁动。

我对他们,没有躁动。我和他们中的许多人,很好,很哥儿们。但他们心里清楚,如果他们一旦追求我,就会连哥儿们的资格都被取消。

他们知道,我不爱他们。可他们不知道,我爱谁。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的爱情,注定贫瘠。没有人知道,那些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们,在我眼里,如同巨婴。我的心,仿佛千年老妖,无悲无喜。

我短暂地喜欢过我高二的同桌,一个叫家乐的男孩子,他阳光幽默,笑话层出不穷。可我知道,我只是喜欢他而已,就像喜欢妈妈新买的鱼缸。我们没有约会,没有牵手,更没有接吻。我们相安无事,直至毕业。

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轰然倒塌,摧枯拉朽。

我不再天真地相信梵高那句话:当画一个男人,我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

我压根儿无法,也不想去画出谁那该死的一生。

我怀疑那位老师是江湖骗子,他说的“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那句话,根本就是个弥天大谎。他也许对所有人说过。那是一位聪明的老师给所有资质平平的学生的仁慈安慰。

普天之下,哪有那么多的与众不同?

不过是吃五谷杂粮的芸芸众生罢了。

我心里对自己充满嘲讽。嘲讽自己竟如此蒙昧天真,相信他人因由不忍而生发的鼓励。

二零零七年九月,姐姐工作一年了。我念高二。世界一如既往,高速运转,大小新闻层出不穷。奶奶去世一个月后,美国弗吉尼亚理工大学发生重大枪击案,一个韩裔学生,杀了三十二个人和自己。一周之后,俄罗斯前总统叶利钦去世。死于心脏病。

可是,世界,于我何干?

我钦佩约翰·多恩的博大,他说,谁都不是一座孤岛,谁都与这个世界紧密相连,不管谁死了,都是我的一部分在死亡,因此,不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也为我。

我没有这种博大。人卑贱如蝼蚁,生死无端,谁都不会更有资格为谁悲伤。

无数个空荡荡的夜里,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心中波澜不起。

时间静止不动。

白天,我没掉半滴眼泪。夜里,却无端哭醒。

梦醒,丝毫记不起梦见什么,只知道,悲伤如潮水,覆盖我,淹溺我,撕裂我。没有奶奶在的屋子,空空荡荡,浩瀚无边。

每一次哭醒,姐姐都第一时间闻声跑来。

我的房门没锁。

她钻进被窝,搂着我,轻拍我的背。

我哭得更凶,更悲惨。

姐姐也哭起来。

半年之后,姐姐搬到学校住宿舍。

搬走那天,她脸上有种复杂的说不上来的神情。我知道,她在担心我。以及觉得自己抛弃了我。

我一反常态,开各种夸张的玩笑,并跟她提要求说,我负责做她的免费搬运工,条件是,她得请我吃肯德基的老北京卷和奥尔良烤翅。

就知道吃。她戳我脑袋,像小时候那样。

我送她到学校,帮她把房间简单布置好。

宜家买来的原木色小桌子,长一米二,宽六十公分。一米五宽的红色沙发床。还有一个需要把骨架先搭建好的咖啡色布衣柜。

书桌上的白墙,挂了一幅我的画,那是我给姐姐画的炭笔肖像。

她说,有个画家妹妹,真好。

哈,画家。我听了有些难堪,却也欢喜。

学校宿舍,每层两户,每户三室一厅,厨房卫浴共用,客厅棕色皮沙发残旧破落,布满灰尘。其余二室,住了另外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教音乐,男的教美术。男老师见姐姐搬来,两眼一亮。

肯德基没吃成。离学校远。忙活半天之后,累,懒得走远。干脆就近解决,在学校食堂草草了事。

食堂里吵吵嚷嚷。

“姐,要是住不惯,就回来。”我还是忍不住说了这句。

“瞎操心。你姐什么人?就是把我扔到非洲,扔到原始丛林,照样能活下来。力战群雄,独霸一方。”她笑,中气足,元气盛,大波浪卷发,松散披在肩上,额头上的汗渍已干,脸上有种忙碌后的清爽。眉清目秀,美得要命。

我的眼睛突然就热了起来。于是低头,拼命喝汤。喉咙硬得像化石。汤水无味。

我那假装强悍的姐姐,也捧起汤水,夸张喝下。姿势像喝酒。

我终于可以在半夜哭醒时不惊扰到姐姐了。我怕她跑过来,抱着我,轻拍我的背。

我需要一个人面对我的黑暗与深渊。

我怕她待我太好。

8、

姐姐回得越来越少。偶尔回来,也是匆匆一顿晚饭就走。

她再也没让我掌管她的手机,替她接电话撒谎说她不在家。二零零八年的世界,谁都习惯打手机,而不是座机。

还有一个月就是春节。

柠檬市的冬天,有种阴阴的冷。铅灰色的天,像一张画坏的纸,面目模糊,潦草颓败。

一家子围着一张桌子吃饭。桌上摆满了菜,除了芭蕾,妈妈还是个厨神,平铺直叙的食材到了她手里,也能跌宕惊艳:客家酿豆腐,酸菜焖猪肉,白切鸡,白灼菜心和一锅胡萝卜玉米排骨汤。妈妈常说,不会做菜的人生太无聊了。

客厅的电视,正播放毕福剑的星光大道。参赛选手操着一口东北腔讲述自己悲苦身世,熟练地煽情。

妈妈给姐姐盛了满满一碗汤,说,有空多回家,学校饭堂的汤都是味精水。

姐姐说好。

一反常态的,郑重其事。

平日,她不对妈妈应声“好”,而是随随便便地“嗯”。

饭后一起去散步吧,爸爸提议。眼睛扫过姐姐和我。

“好。”姐姐说。温顺异常。

有某种东西在姐姐身体里寂灭,如流沙般消逝。

父母浑然不觉。他们相信女儿大学毕业,顺当就业,又在一所好学校,人生也算得上花好月圆了。

近两年,爸妈常常饭后一起散步。仿佛一直以来,他们就是这么度过的。仿佛此前的兵戎相见从不存在。

爸爸似乎老了许多,低头看手机的时间也少了许多。从前脸上若隐若现稍瞬即逝的笑意,很少再见。

年岁终究减损了一个男人的多情浪漫,击退了他的风月无边。

只是,半年前,爸爸突然莫名升了官,从之前的副处变成了正处。

妈妈揶揄说,终于媳妇熬成婆了。

他自己则一番感慨,说从前老跑关系,原地不动;现在毛都不动,反而加官进爵。人生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姐姐听了,嘴角浮起笑意。

妈妈依旧每天在练功房至少两个小时。每周给学生授四节课。只是,她再也没有像对姐姐那样,对任何人付出过全部的热情。

她依旧很瘦,锁骨制造了两道小河,精巧不衰。只有眼睛暴露了她:眼角下垂,不再飞扬。指导学生们舞蹈那一刻,她言语虽严,却变得慈眉善目。她再也没有骂谁“怎么像落汤鸡一样缩着脖子”。

至于那个裙裾飞扬的年轻女人,我常常想起。料想她也在某种秩序的轨道上,过一种无须千回百转的生活了吧?

想起她的时候,我不再觉得自己背叛了妈妈。

我已成年,开始尝试着理解很多我曾以为一辈子都无法理解的人与事。

第二天晚上,姐姐还是回家晚饭。只是没有再陪散步。她说,要回学校备课去。父母由着她,没多说什么。

只有我看见,她对着镜子,口红涂了一遍,用纸巾吸掉一层,又再抹了一遍。乌黑的陶瓷烫卷发,铺在背上,灰色中裤,马靴,墨绿色呢子大衣。

姐姐的妆容,一丝不苟,光彩照人。我从她身后走过,光,映照着我。

映照着我的所有。

我的心,突突地跳。有不祥之感。

我欲言又止,却终究还是止,没有言。

她在镜子里看了我一眼,眼若黑洞,深不见底。眼线画得浓郁,如同雕刻。

那个妆,她整整化了一个钟。直至艳若新娘。

还有半个钟,爸妈就要回来了。她和我都知道。他俩每晚的散步时间固定两个钟。她开始有些急促,有某种匆匆收场的慌乱。

姐,明晚老妈炖甜醋猪脚,要记得回来吃。我终于张口说话。

知道了。她的声音干冷,像从天寒地冻的地窖里传来。

我撒谎了。我根本不知道明晚的菜式。我甚至不知道明晚妈妈是否会心血来潮提议大家去素菜馆吃素菜。我就是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必须说点什么。

门,啪地一下关上了。姐姐头都没有回。

我的心,颤了一下。

那之后,她就再没回来。

9、

柠檬大学是姐姐的大学。二零零九年,我成了大一新生。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为何它也成了我的大学。

人生许多事,大致如此:既有阴差阳错,也有冥冥中的定数。难以言说。看似南辕北辙,实则殊途同归。

我不知道假设姐姐在,我是不是会远走高飞,背井离乡。还是我骨子里原本就是个原地踏步的人。

父母年岁渐长,身边无人照应,独对凄凉晚景,自己纵见了海阔天空又如何?

罢了,就柠檬大学吧,离家不过二十公里,隔着一个柠檬水库,一座柠檬山,城市中央绕几个大圈,就回来了。何苦服膺于残酷的光鲜?抛父弃母远走他乡,终究于心不忍。

隔三差五地回家吃饭。尾随陪他们散步。安静坐于客厅,听无聊电视节目喋喋不休地聒噪。

妈妈把糖水端出来,爸爸和我,负责把它们喝掉。

妈妈把西瓜切好,爸爸和我,负责把它们吃掉。

妈妈把一床床被子洗好,铺上,爸爸和我,负责躺上去。

我们小心翼翼、精心打造着一种脆弱的平和,生活似乎从未发生过任何风暴。

我原以为,只要我们恪尽职守,演好自己,日子就会这么下去,完好如初。我的父母,还有我,会渐渐忘掉姐姐,忘掉她的不知所踪,忘掉噩梦般的伤痛。

可是,该来的还是来了。

二零一二年的一个晚上,崔健跑到我家楼下,电话里叫我下去。

初春的夜晚,空气中有种湿重的黏糊。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下去。

“三更半夜,还往哪儿跑啊。”妈妈责难和不悦,还有试图制止。

“会很快回来。”我不想解释太多。

“女孩子家,要检点。”她的声音里那种说不上来的东西,像火,一下点着了我。

我出个门,就是不检点。你的一梦,遇神杀神见鬼杀鬼就是圣洁。我天天狗一样跟着,陪着,你看不见。你的一梦,甩下你们不知所踪,还是你心里的宝心里的玉。

“今晚不回了,别等我。”门砰的一声,被我甩得山响。

空荡荡的客厅,电视聒噪,坐在沙发上打盹的爸爸被我吓了一跳。

愤怒焚毁了我,催生了疯狂。

崔健被我一路拉着。那是我第一次拉他的手。也是第一次拉男人的手。父亲除外。

我那只握画笔的手。我那只原本信仰梵高或是莫奈,或是什么别的人手。那晚拉着他,拉着这个我熟悉而陌生的男人,我知道,此生,我也许不会再信仰什么了。

我不想,一败涂地、厚颜无耻、深情地信仰什么。

我永远,不可能画出谁那滔滔的一生。就连我自己的,也不能。我注定湮没于滚滚红尘。化作灰,化作虚无,化作无足轻重。

宇宙之大,谁在乎你那点嗔痴狂妄?

我拉着他,穿行在夜色中,如同亡命天涯的江洋大盗,把一栋栋霓虹闪烁的建筑物远远地抛在身后。

他呆呆的,不敢吭气,欲言又止,任我拉着。

终于拦了一辆的士,我冲上去,崔健侧身而入。司机小个子,黄脸,一口粤语普通话,问去哪里。我说三公里外的柠檬酒店,麦哲伦书吧对面那个。他从后视镜瞥了我一眼,猛踩油门。我知道,所有的的士司机都不喜欢金额零碎的短途。

崔健也瞥了我一眼,疑虑、焦灼、复杂的一眼。

沉默。胶着。

我没在柠檬市住过半天酒店。此前也从不知道柠檬酒店。可我知道麦哲伦书吧,然后我就看见,麦哲伦对面,那栋叫柠檬酒店的建筑。

麦哲伦是意外的邂逅。初见,是因为我在它附近的城中村写生。那个叫天堂街的城中村,杂乱无章,污水横流,充斥着大排档、小摊贩以及卖肉菜的小店。我早就知道,城市如人,有皮相,也有皮相下的肌理骨骼。可当那个城中一角撞入我眼帘时,我还是感到羞愧:此前,我不过是在浮光掠影地画画。

几种静物,一截风景,不是人间。人间不洁净,不精致,不好看。人间胡子拉扎、趿拉着拖鞋、衣冠不整、油光满面。

城中村出来,穿过马路,是一个社区,别墅、高层、小洋楼井然有序。商业一字排开,吃喝玩乐美容美发美甲,教育培训,一应俱全。一路之隔,天差地别。心里涌起一阵复杂滋味。

铁锈红外墙,绿雨棚,绿窗格。门口花木箱一字排开。绿萝、长寿花、常春藤错落有致。招牌是几本书层层叠放的形状,最顶层一本,半开,扉页上,几个蓝色小字:麦哲伦书吧。

小黑板置于门口,粉笔字苍劲有力:书,是不会死的。

推门而入,满天满地都是书。就连天花板,都悬吊着装饰书。鲜花、仿真花、干花,四处都是,满满当当。我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坐于窗边,远眺,马路对面,四四方方的一栋建筑,大大地悬着几个黑体字:柠檬酒店。一个和柠檬市同名的酒店。

麦哲伦,柠檬酒店。柠檬酒店,麦哲伦。多年以后,我依然不知道,是谁引领谁。

 

抵达柠檬酒店。

我惊异于自己还带了身份证。不,也许,我不惊异。我也许早有准备,对这一天。

我只用我一个人的身份证。我知道他没带。也不想他带了。我要独自一人领受所有的命运。我不要和另一个人去分担它的风与暴,痛与恨。即便是撕毁自己,也不劳别人插手。

房里,一扇小窗,茶色玻璃,泥渍斑斑。能眺见麦哲伦,一路之隔。书本叠加的招牌,依旧。只是字小,视力无法及。两个雨棚在夜色中显出墨色,却依然能一眼辨出。路边的树木遮掩了右侧的一角。

关窗,拉帘。我避开他的眼睛,上前,拥抱他,亲吻他,啃噬他的唇、脖子,还有别的。

我从没这么做过。从没有。却熟练地像做过无数次。大胆地像个妓女。

我们的唇,滚烫。炙烤着彼此。

我知道他要问我什么。

我知道他想知道什么。

可是,我不能让他问出口。

我褪掉自己的衣物,裸露出我从小不能忍受他人观看的身体。

我不能忘却,自己是跳过芭蕾的人。我的身体替我记住了它。虽然只有三年。我有控制身体的能力。我知道,它该如何生动如何好看如何充满魅力,也知道,该如何惊艳如何冒险。

妈妈视作信仰的高贵的芭蕾,却被我用以欢爱,用以掩盖一个秘密。

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手臂,腿脚,还有微翘的臀。看见,一个男人雄健的身体。有那么一瞬,我甚至觉得自己是美的。可我还是很快低下了头,为身体,为自己唯一具象的东西,感到深深的羞愧。

我把他带进浴室,打开浴霸,让哗哗的水冲刷我们谁都不比谁洁净的身体。我闭上眼睛,吻这个朗朗如星空的男人。他笑起来时,左脸浮起浅浅的酒窝的样子,我根本不必用眼睛就能看见。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夜里,他的酒窝在我的脑海中滚过无数遍。

就让我下地狱吧。十八层,或是更深。我不在乎。

我蒙骗了所有人,也蒙骗了自己。我爱这个男人。只是假装不爱。我甚至假装不爱男人。可是身体不会欺骗我。当他的手指滑过我的肌肤,我浑身战栗,那种强大的电流,我此生都不会忘记。

直至疼痛覆盖了我。那种碎裂的只与身体有关的疼痛。

我躺在他怀里,虚弱无依,满脸泪迹,不再恨谁,也不再爱谁。

我知道,那张照片,此刻,就在他裤兜里。他想问我的照片。我摸到,看到了,也估到了。他就是为此来找我的。

那个美得一塌糊涂的女孩子,笑得如同夏日阳光,明晃晃,热辣辣,夺目耀眼。谁会不爱这样的人?那个微微有点耸肩背寒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五官周正,印堂发亮,满面春风、人生得意。谁又会不爱这样的人?这是他的副市长爸爸,那是我的一梦姐姐。

我忘了告诉你们,我和姐姐虽相隔六岁,却眉目酷似。

我找准机会把它偷偷地裹入一团纸巾,塞入包包。姐姐给我的红色包包。

必须毁尸灭迹。

人间自此,必不再有一张这样的照片。

你爱我么?昏昏入睡之际,他手脚生涩地环着我的腰,问。

我闭上眼睛。没有回答。任由泪水冲破眼皮,滚烫淌下。

他吮干它们,不再说话。

我相信,他比我知道的要聪明。我相信,他什么都知道,只不过想求证。

可是,求证之后呢?求证之后,生活还是要继续。这比真相更残酷。

何苦执迷不悟?

何苦求真?何谓真?

真假之间,谁都不过是命运的一颗棋子。仅此而已。

那张照片是我故意让他捡到的。我知道,他一定会捡到。再千回百转,它必将抵达他那里。

我把它落在饭堂卖冷饮的马尾姑娘那里。我知道,她一定会亲手交给他。她一定会参与这个故事。因为她眼里,有崔健。

父子之间,姐妹之间,即便眉目有异,神情却有天生的雷同。一个心里有对方的人怎会看不到这一点,又怎会看不到自己能够击败对手的契机?年轻的,对着崔健巧笑倩兮,盯着我哭得稀里哗啦的冷饮姑娘,对不起,我利用了你。爱本身,就是弱点。我利用了你的弱点。我知道,你一定会入戏。你会以为那是我,你会以为那是我和另一个男人。也许,如果更聪明一些,你会看出,那是他父亲。然后,你开始猜想故事,猜想故事的前世今生,再然后,你越发相信,你会赢。

你不知道,我们谁都没有赢。

我输了,一败涂地。屠刀举起,却发现,恨,并不增加我活着的力量与意义。我不想让谁去恨谁,不想让谁去替谁还债。人活于世,谁不是负债累累?

对不起,姐姐,我丢盔弃甲,来不及战就落荒而逃。你的南柯,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卑怯,懦弱,胆小,犹疑。还有,我不能骗你,我爱这个男人。我爱你爱过的男人的儿子。我爱毁灭你也塑造你的男人的儿子。我偏离了原本设置好的剧情,我原本想要让他的儿子恨他。我原本想代你惩罚他。

可我失败了。

我终究没做到。

我悄悄起来的时候,他还在熟睡。好看的眉与目,好看的唇线,轮廓清楚,鼻息轻轻地扑打着空气。

夜,浩瀚无边,寂静如坟场。

如果他爱的不是我,不是南柯,不是一梦的妹妹,该多好。

我走出酒店,走到麦哲伦,坐在门口闲散的椅子上。

书吧已打烊。外墙上,两盏壁灯制造了两道光束,映衬着周边死寂的黑暗。

拿出照片,点火。火机是到酒店一楼的小商店买的。原想找前台拿,后来想想,觉得不好。姐姐,我的姐姐,终于在一小团哧哧的火苗里化作灰烬,还有她身旁的那个老成持重的男人。

曲终人散,徒增伤感。

我给崔健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相忘于江湖吧。

10、

我没救姐姐。那晚。

我那穿着漂亮的呢子大衣,把唇膏抹了一遍又一遍的姐姐。

她纵身跳下十几米的柠檬江大桥的那一瞬,我在夜色中隐匿于一丛绿荫背后。

风冷冷地割过我的脸。空气中有种猛烈的力量将我扑倒在地。

我颤抖着身体,拼了命往家跑。

一进家门,就倒了。爸爸接住了我。

醒来之后,已是半夜,医院里,父母都在一旁守候我。

我什么话都说不了,只是一个劲儿哭。

哭得缓不过气来,哭得昏死过去。

第二天,我还是一个字没说。

骄傲,一辈子只信仰芭蕾的妈妈把巫婆神棍请到家里,为我念咒驱魔,给我烧符水灌下。

我挣扎,眼泪就着符水喝下。

第三天,我终于平复下来。

第四天,周一,学校联系不上姐姐,打电话到家里,家里也联系不上,父母报了警,我还是一个字没说。

第五天,我跑到姐姐跳下的桥边,看着平静无异的江水,想纵身一跳,可终究还是没跳。

我知道姐姐怀孕,也知道她打掉了孩子。我还知道,那是谁的孩子。我说过,姐姐的手机、邮箱、日记,从不对我封锁。

拿掉吧。他说。

好。姐姐回。

我那骄傲的从不纠缠的姐姐。

脸色恢复红润,身体查不出什么大恙,手术后两个月,她才选择纵身一跳。

她不会给任何人留下任何手尾。我那爱美爱体面骄傲自尊的姐姐。

她还吞了药。我看着她一把吞下,她想要避开我,可我还是看到了。一把白花花的药丸子。连药罐子,她也带走了,半途扔了。

双重保险。必死无疑。她要确保万无一失。

我不能救一个铁了心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我不要她的余生恨我。我不要她终日面对着自己被药物摧毁过的破败不堪的身体。我不要我美到极致万千宠爱的姐姐,在终究要失去的人生中感到孤苦无依并继续假装热闹地活着。

可即便如此,在后来的每一个日子里,我还是无法原谅自己。我居然没有救自己的姐姐。那个永远要为我挺身而出,在他人冷落中捍卫我,倔强地说“这是南柯,她画画”的人。

姐姐死了,我却替她活着。我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担着罪。

没有人审判我。活着,就是我的审判。

上帝知道,有那么万分之一秒,我希望她死去。我受够了活在一个光芒万丈的姐姐的阴影里。

我知道,我根本没有资格去批判谁,评论谁,更没有资格去恨谁和报复谁。我并不比任何人高尚。每一个人,都担负着各自的罪,活着。

11、

我重新拿起了画笔。在无数个白天和黑夜里作画。

我喜欢转瞬即逝的黄昏。喜欢它的光线及短暂。我的很多很多画,都是在黄昏开始或收笔。

世界开始重新接纳我,屏障不再。我的耳与目,重新听见声与色。空气中的那种或干燥或粘稠的东西,再次纷至沓来。人间熙熙攘攘,色相万千,我的心,落到深渊,跃到岸边,起落间,灰飞烟灭,万物生长。

我把那幅香水送给了一个交谈很少却又似乎认识很久的男人。数年间,我们只见过寥寥几面。

某个也许真的存在,也许根本就是我虚构出来的寒夜里,我们举杯痛饮。

相对无言,高脚杯里,琥珀色的冰酒映照着彼此的脸。

喝得酣畅之际,一位女士门口款款走来,撞入眼中。

吧台后面,几个年轻的吧台师齐声喊了声“船长”。

船长,哈。有意思的名字。我心里一笑。从酒杯中抬头,看见那张脸。

突然相信了一句话:谁都躲不过自己的宿命。

那个在黄昏中脸上生出辉煌的美丽女人,我不会不认得。那个让我爸爸眼中荡起温柔的女人。

麦哲伦船长。女船长。

我无法从她的脸上辨出生活摧毁她的痕迹。也许,谁都被摧毁过,只是有人在被摧毁之后重新把碎片黏起。

我甚至无法辨出她的年龄。也许五十,也许四十。也许更老或更嫩。也许,没有年龄。

我终于醉了。醉倒在一个满天满地都是书的咖啡馆里。那个叫麦哲伦的航海家,在兜了一圈之后,发现自己重回原点,不知内心是何感想?心灰意冷地失望,还是服服帖帖地认命?

我被滴滴送回了家,再醉,还是知道自己家在哪。

吐了一晚,次日醒来,头痛欲裂。

妈妈一脸憔悴,生生地伺候了一晚。

我于心不忍。看着她精巧的锁骨,惊叹,妈妈真是个美人。妈妈的美,有种沉着的与岁月抗衡的力量。

我张口,想把所有秘密倾囊而出,想自此身轻脚快地活着。

我努力地吞咽口水,终于听见自己吐出了字词:“妈妈,其实,那天晚上,我看见姐姐,我看见姐姐跳……”

“什么?”她蹙着眉,一脸惶惑。

“那天,我看见……姐姐……”我的声音喑哑得像被浓痰卡住。

“什么姐姐?”她的眉更紧。

“我看见她跳……”

“孩子她爸,孩子她爸……”她喊,“快来,摸摸她额头,看发烧没有,我的手刚刚被冷水浸泡过,怕摸不准。”

爸爸应声而来。

“一醒来,就胡诌,说什么姐姐……”妈妈叨叨。

“什么姐姐,谁的姐姐?”爸爸眉头皱出沟壑,盯着我,一副确信我是烧糊涂了的神色。

“我姐啊……”我嗫嚅着,也有些不确定起来。

他们俩面面相觑,满腹狐疑。

“怎么回事,这孩子……”

我嗖的一下从床上弹起来,翻箱倒柜,想要找出照片、信件、衣物,或是有关姐姐的蛛丝马迹,以证实自己并不是在说胡话。

他们在一旁愣愣地盯着我,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什么也没找到。打开电脑,登录QQ、邮箱,一无所获。

我想到自己亲手焚毁了那张照片,绝望如洪水,倾轧而来。

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在木地板上。

我开始拨打崔健的电话,盲音。

窗外,黄昏正盛,茫茫无边。

2017年6月21晚于麦哲伦书吧,初稿

2017年6月25晚于麦哲伦书吧,修改

2017年6月27晚于麦哲伦书吧,修改

2017年6月28日午后于麦哲伦书吧,终稿

2017年9月24日晚于麦哲伦书吧,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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