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情人(三)【中篇】
五
1937年8月31日
天哪,我都无法相信今天发生了什么!我简直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感谢这天赐的恩典!
我方才洗了个舒畅的热水澡,温暖的水流顺着我酸痛的肩膀流淌时,我简直要喜极而泣。这一切让我感到仿佛又回到了温暖的家里;而一个月前,甚至是昨天,我是怎么也想不到今日能再坐到这种枣红色的木桌上写字。墨汁的幽香在我身边环绕;越过身后柔软的床和深红的米白色的地毯,我能隐约听到楼下传来萨克斯的轻柔乐声。多么想陷进床铺和毛毯中睡个畅快,可是我想先把这一切都写下来。
上帝啊,要从哪里讲起好呢?
我在木工坊零零总总干了三个月了;约翰和我相处甚欢,他看起来凶狠,实际上是个有些害羞又话多的小子。他教我读英文,我时不时教他德语做回报——我不知道他听我读英文是什么感想,但他读小舌音R的时候实在是滑稽极了。
好景不长。九月初的时候下了两场冷雨,睡在棚屋的地板上的我抱着薄毛毯缩在棉席的角落;初秋的寒意麻痹了全身,让我抖得像暴风里的小舟。黑暗打磨了我的五感,饥饿如同野狼般掏食我的内脏。我忍不住像旁边的约翰凑去,他也和我一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但却睡得很深。我盯着他紧皱的眉头和颤抖的睫毛浑浑噩噩地半梦半醒,一个疯狂的想法忽然在脑子里成型。你也知道我本是个不会冒险的人,可寒冷将我逼过了边缘。等到天边泛白,我立刻窜起身来拽着约翰来到了工坊。
工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我拐到院墙的一个角落,踩着花坛翻进了院里;约翰虽然目瞪口呆,但也跟了上来。从小门偷溜进去后,我直奔壁炉,双手颤抖地点燃了炭火。我们一起摔坐在附近的地面上。即便地板仍旧冷的让人发颤,但我仍旧对着扑面而来的温暖长舒一口气。
约翰坐在我身边大笑起来:“罗斯,罗斯……”他摇头唤着我的名字。我假装严肃地绷起脸,可是兴奋的微笑忍不住从我的嘴角悄悄透出来。我们静静注视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蓬勃的心跳在胸腔里四处撞击着。我握紧胸口的衣衫,这可是我第一次做出这般出格的事。
门廊的方向忽然响了几声,我们立刻紧张地站了起来,可是并没有人走进来。大约半个小时后,我们熄灭了炉火溜了出去,到了工作的时间再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大踏步走进门。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撑过来的?”这期间我忍不住问他。
约翰沉默着耸了耸肩,脸上露出一点轻松无谓的表情:“撑着?”他的眼神低垂,笑着撞了撞我的胳膊,“罗斯,你还没在这里过过冬呢。”
我缩着脖子想起柏林家里令人昏昏欲睡的摇椅和母亲有些丑却温暖的毛衣,不知道是暖和了一些还是更冷了。
到了中午的时候,一个消瘦的黑人女子将约翰叫到门口。他跟随那个女子出门后下午就再也没有回来。下工后我坐在工坊门口的台阶上,期盼着约翰能回来。我的脑海中回放着那时偷瞄到的景象。约翰听了女子的话,像是被在胸上捶了好几拳一样表情一片空白,但我隐约看到了他浓重的悲恸凝聚在眼角。疑虑和担忧像是铁锚一样坠在我的心上。有些人说他们听到约翰在南方的母亲去世了;我期望他不要就这样一去不返。
我不情愿回到那个冰冷的棚屋;有人陪伴的时候还能忍受,可是约翰离开后就又剩下我孤身一人。不敢想象今后的生活又会落到何种境地,我缩在台阶的角落,直到夕阳烧尽了天边最后一丝卷云,黑暗弥漫进肮脏的大街小巷,勾勒着行人的面容和皱纹。
就当眼泪几欲滑下我酸涩的眼眶、模糊那些一闪而逝的家乡记忆的时候,有一个人的声音在我背后响了起来。
“又是你啊。”我回头看去,站在身后的竟是工坊的主人弗莱德先生。他一边踱步到我身边一边说,“早上的时候我就看见你的身影了,小子。”
我连忙站了起来,然而先生的神情似乎不气不恼。我很少的几次见到弗莱德先生,他都穿着黑色的三件套和一顶德国也常见的那种礼帽。我紧张地道了声好,先生忽然问我。
“你是从德国来的吗?”
我有些犹豫地答道,“……是的,我从柏林来的,先生。”
“你和那个黑鬼男孩走得挺近。”
“我们住在……住在一起,先生。”
“那是住在哪呢?”
“没有哪里,就是一个棚屋。”
“这么说你无处可去了?”
我没有接话,只是垂下视线盯着地面上地砖缝。透过窗边地光,我能看清一只蚂蚁正爬上台阶,像厨房的方向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
“罗斯,先生,罗斯•哥德里。”
我回过话之后沉默就填充了我们周身的空气。我有些畏缩地抬起头看向弗雷德先生,他皱紧了眉头,紧紧地盯着我。我看着他琢磨不透的表情心下慌乱起来。但他忽然舔了下紧抿的嘴唇,用友善的眼神看着我。
“罗斯,”他微笑道,“虽然事发突然,但你愿不愿意来我的地方先住一晚?”
在震惊和恍惚之中,我也不知为何就坐进了弗雷德先生的车里。直到踏进他家门,我也不敢相信自己为什么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弗雷德先生一边用钥匙打开门锁一边告诉我他也曾是德国移民,这让我心中明了了一些,越发感激他。在铁院门外有一个雕刻成猫头鹰形状的木信筒,我盯着它看了好久,心中只能赞叹它的精妙。我从小就挺喜欢猫头鹰,上学时无聊便会拿起小刀削削刻刻,猫头鹰是我最常雕的形象。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暖色调的门廊,石板地砖上铺着一层灰色的绒毯,木色的衣柜上放着精巧的琉璃台灯;一位身着浅蓝色长裙的金发女子楼梯后面的走道里探出头来,甜美的声音充斥着温柔和喜悦。
这一切都像是一个甜美的梦。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走进这样的房子了,那么温暖,那么熟悉。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饥肠辘辘的香气,家具器皿都泛着柔和的光晕。
当被她拥入怀里轻声安慰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弗雷德夫人面前不争气地落了泪。我慌忙想推开她,但又意识到有些不太礼貌。慢慢退出她的拥抱时我看见弗雷德先生站在远处有些担忧地看着我,两个毛茸茸的脑袋从客厅探出来。
“乔(Joe),你这样盯着都让这孩子脸红了。”弗雷德太太说。
我胡乱抹了两把泪,转过身将额头顶在旁边的墙壁上才平静了一些。接着夫人引我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弗雷德先生站在沙发边;他解释道:“他是我工坊里的一个好孩子,一个人从德国来的;在这里无依无靠,总不能让他睡在大街上吧。”
弗雷德太太摇了摇头表示赞同,接着转向我:“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罗斯,”我没想到自己的声音里还会有一丝颤抖,于是停顿着直到那口气过去,“从柏林来的。”
“主啊,那你来这里多久了?”
“三个月了,女士。”
“那你是住在……”她瞪大湛蓝的眼睛眨了眨,“上帝保佑……你家里如何?”
“母亲还好,她是个音乐老师,处境不算太险。我有两个弟弟,他们都还不到十六。我今年本是应该要加入青年团,但我不愿……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母亲便执意将我送到这边来……”
房间里有一瞬的沉寂,接着弗雷德先生忽然说。
“玛格丽特,你为何不带他去楼上的客房里安顿下来,想必他也累了;等到晚饭的时候再叫他下来吧。”
跟随着弗雷德夫人上了楼,我走进客房。房间并不是很大;纽约这个城市的建筑都挤在一起,像是文森特梵高先生的画布上的颜料。夫人甚至为我带来几件换洗衣物和被单,前后忙碌得让我不知所措,她笑着抚摸我烧红的双颊,才听着弗雷德先生的呼唤走下了楼。
晚饭很快就开始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让我震惊的消息。
“罗斯,我想让你知道,我方才和玛格丽特作出了一个决定,”弗雷德先生在餐桌的另一头对我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想要领养你。”
我几乎碰掉了桌上的勺子,不敢置信地盯着他。夫人在一旁对我笑了笑。另外两个大约八九岁的孩子抬起头打量着我。
“不需要你和……你的母亲有什么断绝,只是我们愿意做你在这个国家的监护人。”他举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现在想起来,那时他也有些紧张,“你以后就住在这里,衣食、工作什么的也不用担心了。”末了他又补充一句,“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怎么会不愿意!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立即回复,还是稍作斟酌以显得不那么迫切。可我最后只有些木讷地点点头,在弗雷德先生笑起来时连声道谢。
“快开饭吧,”夫人说道,“我们先祈祷。”
像是今天发生在我身上的奇迹还不够多似的,在我祈祷家里一切安好的之后,晚上收拾随身物时一封久违的茵吉尔的信从我的皮夹里掉了出来。想必是我出神太久,竟没有不记得有人把它扔进了我的包里。这忽然让我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动写信的念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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