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里的新衣服
要过年了,分别给两个宝宝买了新衣服。尽管他们还小,还不懂过年的涵义。可是,他们已然懂得爱美。三岁的儿子会在我给他买新衣服的时候高兴地拍着小手,又蹦又跳:“妈妈给我买新衣服喽!”他迫不及待地让我给穿在身上,张开小手就好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屋里来回跑上几遭,见到妹妹都不忘记自夸:“快看呀,哥哥真帅!”而两岁的女儿,遇到不喜欢的衣服时,小小的身体写满抗拒,高高举起衣服,气急败坏地扔在地上,还不忘恶狠狠地踩上几脚方解心中怨气。而她偏偏对别人的衣服情有独钟,哥哥的帽子、围巾她都会抢夺一番,穿着妈妈的高跟鞋在屋里走来走去真是靓丽……
婆婆常哭笑不得地对我说:“你看看那点小东西,也知道爱美!”
爱美,是每个孩子的天性。
当我是个孩子时,我也不例外。
一
我的衣服全是拾来的。我有一个大我11岁的哥哥和一个大我9岁的姐姐。哥哥穿小的衣服留给姐姐,姐姐穿完后,还要给三姨家的哥哥姐姐。而我,就要再穿他们穿小的。最小的姨家姐姐也比我大六岁,因此我的衣服大都不合身,而且,有的衣服上还有密密麻麻的针脚,东一块西一块的补丁。
在我六岁时曾经照过一张照片,照片上我穿一件粉红色的洗的发旧的小褂,而这个小褂上的四个扣子,大小不一,颜色各异,也不知道被哪个调皮的哥哥姐姐弄掉了扣子,妈妈又东拼西凑缝上的。
但照片上我穿的黄黑格格裤,却是新的。秋天来临时,奶奶过生日,嫁到很远地方的大姑回来,送给我们家一块黄黑格格布。已经上初中的姐姐显然不再适合穿这种黄黑格格,于是妈妈照着姐姐的旧衣服剪了样,用她新买的缝纫机,足足忙活了半天,给我做了三条长裤,还余下一截,就又做了一条短裤。
为了便于冬天套上棉裤,妈妈做的裤子裤腿都肥肥的。她指着两条略短的对我说:“先穿这两条吧,那条长一点的,等过年穿。”
一整个秋天,我都和秋天的颜色融合在一起,我身上穿的,永远是黄色的、暗沉的、肥肥的黄黑格格裤。
冬天到了,我自然没有新衣服穿。快过年的时候,爸爸趁着空闲,找了几个人来修葺房屋。我穿一件姐姐的大花棉袄,一双哥哥穿小的军绿色的球鞋,在旁边的空地上快活地蹦来蹦去。一个远方亲戚打趣说:这是谁家的小姑娘,那么大了怎么还穿这种棉鞋呀!
我的脸一下子就和西边的晚霞一样红,六七岁的小姑娘,谁不爱美呢?我瞅了瞅爸爸,爸爸恰好也看了看我,他很严肃,没有说一句话,好像埋怨我故意在工地捣乱似的。我慌忙跑开了。
那时候妈妈在家做农活,爸爸在镇上做粮油生意,家里生活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困难,然而他们都是过日子的人,并不特别在意儿女的穿着。
没想到,几天后,爸爸从镇上回来,居然给我买了一件漂亮的小红皮鞋,是那种火红色,亮亮的,真的特别好看又洋气。我是多么欢喜呀,忙不迭的去换,谁知鞋子居然小了,我勉强能塞进去,但是脚趾顶到底,不得不弓起来。真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妈妈看我着急的样子说:“要饭的没过宿的糊涂(方言,饭)。”又说:“不行,还是让你爸爸再去换一双吧!”
爸爸在镇上一般两三天才回家一次,我就坐在家门口望眼欲穿,恨不得爸爸快点回来。可是,爸爸回来了,连鞋子的影子也没有看到。爸爸说:“换不到了,根本没大号了。
我再遗憾也无济于事。过年了,我只有黄黑格格裤是新的。可是,这样的黄黑格格裤,我已经穿了太长时间,谁也看不出来我穿的是新裤子呀!这一天,我执意在我的棉裤外面,套上了两条黄黑格格裤,本来我想套三条的,实在套不下。妈妈看我穿的鼓鼓囊囊,说我“疯了!”我不理她,径直跑到门口,她怎么能懂小孩子的心思呢?
隔壁家的邻居有七个女儿,他们家的经济状况远远不如我家,我们家有白面馒头吃,而他们家从来都只吃玉米卷子,窝窝头。自然,他家的七个女儿,平时都没有新衣服穿。但是过年了,她们每人都穿的崭新。
小会和我年龄相仿,她和她的妹妹出来玩了。我特意扒开裤腿向她们展示了我花色相同的两条裤子:“我穿的是新裤子,妈妈特意留到过年给我穿的。”在她们认同的目光里,我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有了强烈的自尊心,再也不愿意穿哥哥的衣服当个假小子。但真正属于我的衣服却是少的可怜。
有一天妈妈说要带我去赶集。她翻箱倒柜了半天,实在找不出来一条像样的裤子。我的黄黑格格裤就挂在门后边,是最长的那一条。这条裤子,不知道陪伴了我几个春夏秋冬,我实在是有些穿腻了。后来裤腿儿不知怎么划了一道口子,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不用再穿了,没由得我高兴,妈妈已经拿着曾经截下的布条,又用针线把口子给补了。
妈妈补的再好,那一道伤疤在我眼里也特别刺眼,我更不想穿它了。事实上我也已经很久没穿了。我最喜欢穿的裤子是一条棕色的裤子,是表姐给我的,一大早妈妈就给我洗了,如今湿漉漉地挂在晾衣绳上。妈妈说你还是穿你的黄黑格格裤吧,到了集上我再给你买一条。听说要给我买新裤子,我便毫不犹豫地穿了。
妈妈不会骑自行车。我们沿着一条长长的山路,走到镇上去赶集。我跑的飞快,把妈妈甩下一大截。每过一会,我便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等妈妈靠近,再继续鼓起风帆向前跑。我坐在路边的一块灰不溜秋的大石头上等妈妈,妈妈在后面不缓不慢地走着,她遇到了一个熟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看跑的那个欢呀,没想到长这么大了。”“是呀!也不知道要好,非得穿那条好几年前的裤子,还带着补丁…… ”
她们在说我!说我的裤子!我的脸有点发烫,但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或者听到了也装作什么都不在意。我跑的更欢快了,耳边的风呼呼作响!我心想:明明妈妈非要我穿的,怎么就成了我非要穿的呢!
妈妈还是没有给我买新裤子,理由是没有合适的。她拿了一条纯黑色的长裤,在我身上比量了一下:“你姐姐穿正合适。”我撅起的嘴,应该可以挂油瓶了,但妈妈根本无视我的不满,她说:“你姐姐还有一条穿小的,你可以穿。”我的心沉落到了谷底,恋恋不舍地瞅着那一排排的花枝招展的衣服,什么样的都有,多么好看的都有。 我知道,妈妈说给我买新裤子,纯粹是大人哄骗小孩的把戏罢了。
我跟着妈妈回家,这一次,我没有再疯跑,而是任由妈妈拖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三
我家修房子时剩下一堆石头,爸爸把这些石头整整齐齐地剁在我家门前,这个石头剁就成了我和小伙伴的乐园。只要有一丁点时间,我们就要不停地爬上爬下、追逐打闹。妈妈虽然厉声喝止,但怎么管的了我们这群胆大包天的“小兔崽子”呢。
然而悲剧的事情发生了,我在爬石头剁时,不小心擦了一下,身子往下一滑,裤子钩到一块凸出的石头尖上,嗤啦一声,裤子破了。除了挨了妈妈的一顿骂,我最喜欢的裤子,也因此打上了补丁。
第二天,我闷闷不乐地穿着这条带补丁的裤子去上学。本来我不是特别在意,偏偏同桌小雪和我发生了口角。因为下课了,她毫不顾忌地用手擦鼻涕,声音很大,擦的到处都是。老师在讲台上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走了。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她突然冲我发给火来,说我幸灾乐祸:“就你干净,穿着一条破裤子,多么干净似的!”
“我再不干净也比你干净!”我也怒了,气鼓鼓地说。
回家后,我把这件事添油加醋地告诉妈妈,并表示以后再也不穿那条裤子。让我没想到的是,妈妈居然又原封不动地说给小雪的妈妈听:“您闺女说俺闺女裤子上有破洞,回来就不穿那条裤子了!”妈妈只是当做笑话,可是极大的刺伤了我的自尊心,我觉得妈妈实在是多嘴。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穿带补丁的衣服。
四
寒假的某一天晚上,我们正在家里吃饭,突然小会和她姐姐来我家通知,说明天要下雪,老师让今晚去学校拿成绩单。 姐姐自告奋勇带我去。
天气寒冷,我刚要跟着姐姐出门,妈妈拿出来哥哥的一件带黑色毛领的军绿色小袄,要我套在身上。我执意不穿,没想到爸爸也严厉了起来,他要小会她们先走,“你不穿就别出去”。我们僵持不下,爸爸停止了吃饭,严肃地看着我。我倚着门口,心里又怕又急,忍不住哭起来。最后还是妈妈打了个圆场,她找出一件姐姐的浅紫色的羽绒服,我这才穿上,跟在姐姐后边,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
这是我在小学的第一次考试,我获得了第十名,前十名都会发一个文具盒一个本子一支笔。我是最后一位拿到那么多奖励的,因此觉得自己很幸运。我去时,老师已经在发奖了,我连忙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悄悄地在座位上坐好。临到我领奖时,我也面朝同学,露出甜甜的微笑。我拿着奖状和姐姐谈笑风生地回家。家里气氛明显不一样,刚进门,我就闭了嘴。姐姐第一时间告诉了爸爸妈妈,妈妈接过奖状,高兴地说不错,爸爸只是冷冷的看了我一眼。
此后,姐姐的羽绒服就属于了我。我一连几天都穿在身上。妈妈有了空闲,就开始贴我的奖状,我兴高采烈地跟妈妈说我获奖的事,说自己有多么幸运。我和爸爸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他来回出出进进,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冷不丁冒出一句:那个非不穿,穿这个就行了!爸爸的眼里没有温度,写满了失望,我不知怎么就有了悔意。
旧时光里的新衣服爸爸也变了。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开始零零散散地给我买新衣服。他本来就在镇上工作,出门就是集市,买东西很方便。
夏天到了,满大街的花花绿绿。爸爸便要给我买一条花裙子,他对妈妈说:“女孩子呀,还是穿裙子好看。”妈妈忙不迭地阻拦:她姐姐的那条裙子,可以给她穿了。
我依稀记起那条大海一样颜色的连衣裙来。有个远方亲戚来我家串门,给姐姐买了一条蓝色带花边的连衣裙,给哥哥买个短袖T桖衫,大概因为我小吧,啥也没有。姐姐穿上那条连衣裙高兴地抿嘴笑,她拎着裙角转起圈,就像童话里的小公主,爸爸妈妈都啧啧称赞。我一言不发,心里难受极了,我越想越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于忍不住哭了,泪眼婆娑地要妈妈也给我买一件。妈妈自然没答应,可只要姐姐一拿出那件浅蓝色的连衣裙,我便嚎啕大哭。姐姐几次尝试穿那件漂亮的新裙子都以失败告终,后来天冷了,姐姐还心心念念着她的蓝裙子没有穿,再后来,衣服小了,姐姐自然是没法穿了。妈妈把它工工整整叠好,放到一个绿色木柜子里,说只能留给我穿了。
那时候,我总是打开柜子,拿出躺在里面的连衣裙,往自己身上比试了一次又一次。什么时候,我也能像姐姐一样,变身为童话里里的小公主,翩翩起舞呢。一年又一年,我的心情早已没有那么迫切。事实上,它早就被束之高阁,被我抛之脑后了。
可妈妈竟然还记得。她翻箱倒柜找出来那件连衣裙,洗了洗,又放到太阳底下晾晒。我看到金色的阳光洒在天蓝色的裙子上,微风吹拂,裙角摇曳,恍然想起当初姐姐刚穿上这件裙子时笑容满面,光彩照人的样子。她是多么喜欢这件衣服呀,而当时的我,却横行霸道,硬生生地剥夺了姐姐爱美的权利。
裙子晾干了,在妈妈和姐姐的深邃的目光中,我心情复杂地穿上。跟印象中大相径庭了,衣服早已失去原先的光彩,但觉平凡普通,不知是因为时间久远呢,还是因为这条裙子,原本就不属于我。
我长大了,再也不会穿补丁衣服,再也不会和姐姐争衣服,但我的童年也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