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渡者
夏天的太阳总是明晃晃的,才不管你有没有带伞。
小北抬头看着太阳,这样想。没涂防晒,没带遮阳伞,整个人恍惚地连带着模糊了所有路上看见的人脸。呆滞空洞时,总要抓住些什么的,忍不住向自己拷问着原因,为什么呢,是中午绵长带梦的午休吗?是纷繁的情绪纠结着找不到出口,身体连带精神都放弃负隅顽抗了吗?耳机里没传来一点音乐,像头脑中没浮出半点答案。
她想起午睡前写在日记上的那些话,她说她有点羡慕叶藏,当然不是对他那与俗世毫无对盘的性格,只是羡慕他“受害者”的身份。最后酒馆老板娘说:“少爷是个好孩子,即便喝醉酒了也是个神一样的好孩子。”叶藏自己也说在他存活的二十年多间,他从未想到杀人,只是盼望着能有人可以杀死他。他从未伤害过别人,是位受害者。
受害者是个很神奇的身份,它带着相当一定程度上的善良和无辜的修辞,它会带来人们在忙碌生活里榨出来的同情,他们会反复告诉你,你什么都没有错。但倘若内心焦灼不安,遍寻不到出口的是“加害者”呢?人们会说些什么呢?会不会大大地舒上一口气,心安理得地将“自作自受”“活该”这些字眼砸过来呢?
她不敢想,情绪把她的面孔割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平和而忧郁,对外界事物缺少感知力,似乎没什么可在乎的,没什么可失去的,空空荡荡的平静;另一部分,她称之为魔鬼,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大动肝火,不顺遂心意的事情,倘若能够找到责骂的对象,浑身上下所有的细胞似乎就亢奋起来了,全都摆出泼妇骂街的姿态,咬牙切齿地咒骂着看不顺眼的一切。她碰巧在镜子中看见一次,狰狞地简直如野兽一样。不,比野兽更可怕,它们只会为了觅食而亮出獠牙,她为了什么呢?事情本身当然不值得这样追究,还有根治在血液中的:嫉妒,恶毒,还有对自己的不满。她毫无知觉地转嫁着这些情绪,炸着毛般对发着脾气,发泄着怒气。
某个角度而言,她就是个“加害者”,以愤怒的理由发泄着,伤害着周围的一切。看似张牙舞爪,凶神恶煞,却不过是只纸老虎。她甚至不敢直面那性格中的黑暗面,只敢在拿着恶魔给的大刀乱砍一通后坐在一片狼藉中哭泣,诅咒自己活该孤独,然后死性不改。
小北说,她怎么敢原谅自己?她从来只被教了要怎么接受一个善良美好,积极正面的自己,从没有那本书,那个故事告诉她,那些恶毒糟糕心存害人心思的女配也是配得到幸福的。那些人,那些微笑的人,那些专注做自己事情的人,全部活得光鲜亮丽犹如主角,好像就只有她活该带着一瓶子脏水,死在臭水沟里。
不是没有得到像老板娘给予叶藏那样的夸奖,但是得到夸奖的是怎么的自己,都不是完整的自己,更像是为了得到那样的夸奖而隐匿起所有黑暗面的自己,那些带着美好的字眼,大抵犹如PS过的照片,欺骗地了所有人,除了自己。
多奇怪啊,明明难受到扼住喉咙般窒息,却连说出这种话的资格都好像已经失却,加害者怎么能有颜面说出这种话呢?她说,她想问题的症结可能从来就不在于她究竟善不善良,而在于她能接受的是怎么的自己。生活又不像连续剧,没有角色的设定,谁都想把自己活成灵魂都透露着干净的主角啊,谁又能料想到偏偏怀着这样心,却接到了来自上帝的恶毒女配的剧本。能做些什么?咒骂自己不够善良吗?一半黑一边白的灵魂召唤不来闪电,没办法把自己劈成两半子爵 ,要一片泛着恶心,一边接受这就是全部的你才可以。
想要抬手安慰她,却发现她反而笑了起来:“我听说有一种病,是极度讨厌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会宁愿变成残疾人也不要完好的身体,听起来怪异不可理解,但终究是有解法的。讨厌一部分灵魂怎么办,我可以生生把它割裂开来吗?当然不行,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与它和解。我想着把责任都推卸掉,眼花缭乱地往身上贴着心理疾病的标签,双相障碍?躁狂症?指望着以推卸的方式得到救赎,可是,即便是生病了,我也依旧还是那个我啊,那个骨头里都好像生蛆了的怪物,无可救药地被自己排斥着。”
她话语顿了顿,眼色与湖水一同被微风吹动,“思来想去,突然就想到了另一条路,既然不能和解,那就不同消亡好了,无论好的坏的,都会消失殆尽,不再固守着不可调节的死敌的关系。”
话说到着,她终于绽放了如花的笑颜,将自己湿漉漉的手递给我,“我的故事太单调了,说了这么久不知道你会不会厌烦,不过,这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可以带我走了。”
对,该走了,湖边静静安睡的她,和此刻笑靥如花的她,我只是个使者,没有资格再去多管了。
手中的指引卡片被握紧的手弄皱了,我想,上面天堂两个字,大概足以慰藉小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