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有棘

园有棘,其实之食。
心之忧矣,聊以行国。
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
——《诗经·魏风·园有桃》
京城的皇榜面前挤满了人,人头黑压压碰撞在一起,常有人哎哟一声,不管不顾地,又一股脑儿的冲进去看那蚂蚁一样小的密密麻麻的字。
已经到了六月,三伏天不远,城门里外的蝉鸣一片轰响,似乎要压过人声的喧闹,日头照样辣得很,城中的黄沙一片一片被踏得飞扬,空中都是干燥的沙尘,粘得每个人一身,沙与流下来的热汗夹杂在一起,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李碑尊也在拥挤之列,前些日子他来京城赶考,淋了一身的旱雨,浇得他从头到脚一阵阵的清爽,可不承想的,他竟然病了。病的不轻,城中大夫给他抓了清火散热的药,非常不行事,到应考那天,他的头昏昏沉沉,到最后一刻也无灵光乍现。他怨不得别人,是老天下了那一场雨,是他淋了那一场雨,这一次,他又要落榜了。
李碑尊的父亲是一个商人,他曾经也试着考取功名好得一个半大不小的官儿,可他不算一个做学问的料,到了三十岁,他已经考了五次了,没有一次过了县试的!李碑尊的父亲沮丧了,他明白这条读书路他行不通,他没有那个蹄,就不再勉强自己走山路了,他改走水路。
水路却意外的通顺,他经了商,货船上运酒器,几年下来家业扩大,李碑尊已经五岁了,父亲还是想要他进学堂,商人地位低贱,还是做官有出路,威风凛凛,一个衙门不知道谁都巴结着县老爷呢。就比如他的父亲,常常因为官场上一些运作的问题,让他不得不在官府进进出出,赔了多少银子,他日日在河沟里冒险,雷电交加,风霜雪炮,多少日子不安稳的游历,县老爷呢,坐在木椅子上体恤百姓,白白捞了多少银子啊。
不行,儿子必须念书考功名。
李碑尊依然不算是念书的料,他也不好念书,他擅长种树,他在府里的后院种了一大片的枣树,每年秋天都可以打摘下许多鲜红的枣子,枣子晒干了可以做点心,枣子也可以酿酒,枣皮还能做颜料。李碑尊的父亲见这是门不错的生计,虽然对李碑尊来说这是不务正业,但他也并不反对。
书是要念的,如果李碑尊非得喜欢书本的什么吧,他爱念诗经,他喜欢那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也常常临写那句: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他有时候盼望有这样一个女子的出现,他真的遇到了。
园有棘,其实之食。
李碑尊在后院给枣树除草时听到院墙外的小道有女子在吟诗,是诗经魏风里的一篇,他浅浅地听着,她的声音犹如枣子落进酒坛子的那一声响,李碑尊微微的醉了。耳畔的风声很浅,女子的脚尖跺着地,砰砰砰的节奏随着李碑尊的心一块儿跳,李碑尊扔下手中的工具往门口跑,他出了大门,就看见了那个吟诵诗经的美丽女子。
她长得真俊俏,或许她只有十五岁,或许更小?那时候李碑尊也才十九,他看见她提着松绿百褶裙,一步一步地跳着,墨色青丝像一捧蒲公英的散落,脸庞的娇花俏生生绽放。
李碑尊醉了。
少女的心同他一块儿醉了。
李碑尊从小面白,脸庞出落得也好,五官纤薄一点也不显轻浮,至于身段,他常常穿蓝色的连襟,腰带刻纹,佩一枚成色上佳的玉珮,人长得高挑笔直,走起路来生风的快,玉佩泠咚作响,像一股不歇的泉。
女子十五,名唤裴商,她的父亲愿意将她嫁给李碑尊,裴商吟诗的时候,有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那时李碑尊正出神,听着这一句,一嗓子就冒出:“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们相视一笑,反倒化解了所有的尴尬。
姑娘可有婚嫁?
未曾。
那可否……
裴商两颊生霞,点头不语。
这世间原来还有如此令人欢喜的事情。
但没有人发现,县老爷已经四十岁了,没有人发现,县老爷有个儿子也已经十九的年纪了。他们两情相悦,到最后落得相思无缘。李碑尊人生中的第一次爱情被权利剥夺了,那时他明白了权利的重要,他父亲的钱财帮不了他,他的诗经帮不了他,他后院一排排茂密浓郁的枣树也自顾起舞生风,没有人能理解他。
园有棘……心之忧矣,聊以行国。
他娶了妻,妻子娇俏,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女孩,落产那日他在挤皇榜,那时他二十有三,却因为没有一把纸伞再次名落孙山。他却比他的父亲强,至少入了京,他的父亲已经很满意了让他以举人的身份做官便了了。
回来他却二话不说,一日日又钻进了枣林里,除草翻地浇水施肥,李碑尊想:功名算什么呢?我的父亲习文念字,最后经了商;我心爱的女子,因为他人的功名,终生不幸;我自己,因为功名劳累奔波。
那个方丈他说……
李碑尊回家乡的途中在一个客栈遇见了一个和尚,他自称自己是峨眉山的方丈。李碑尊疑惑地看着他,他很想问问自己的命数,却又觉得这并没有意义。他在来的旅途中,见到百姓疾苦,看到官吏横征,看到车马疲劳,囚犯哀嚎。世间原来有这么多愁苦,有些人追求饱食,有些人如他一样追求功名。这些人于这世间是什么样的存在。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方丈如是说。
他是什么方丈。他真的是方丈吗?
方丈,你且说功名为何物?
世人竞相追逐之物。
该当如何?
自当坚守本心。
罢了……罢了……
李碑尊营生枣林,制酒,而立之年已经富庶一方,江南地有他那温和的栆酒滚落渔夫的喉头,挑动温婉女子的舌尖。
李碑尊的女儿,热衷诗书礼仪,她化作男儿的模样,想要成为考生,那日她在一个客栈遇到了一个方丈,客栈是为考生专门准备的,方丈圆头亮眼,下颌一把胡须,穿一身干净的袍子。
你是方丈?她问。
谁是方丈?我且在这红尘中游历。圆脑袋的和尚眯着眼笑了。
【完】
2021/7/15
文/陈四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