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若耶之溪丨第十四章 暗流涌动
第十四章 暗流涌动
夜凉如水,从山崖背面吹来的冷风如刀。
陆离提一盏纸灯笼,沿着山阶拾级而上,远远望见乌黑的苍穹底下亮着一盏孤灯,仿佛静静盛放在无尽黑夜里的一蓬蒿草。
蒿草无人挂念,此刻的灯光下却有人。
圆脚的青铜灯柱立在一张三尺见方的硬木矮桌上,桌旁一人偎着一袭肥阔的杏黄袍子,发髻高高梳在脑后,方方正正一张脸上,双目如渊,隆鼻高耸,此人盘腿危坐在一条绒毯上,白皙修长的右手指尖衔住一颗黑子,正缓缓叩敲着桌面。
桌上有一盘棋,他笃定枯坐,目不转睛,一颗心似已沉进这方棋盘里。
陆离向着灯光,越走越近,推开屋外浅篱笆上那扇虚掩的木门,笑道:“‘青山修竹矮篱笆,髣髴林泉隐者家。’‘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一面说,一面趋前几步,拱手作揖,恭声道:“师侄陆离见过小师叔!”
“夺”地一声,陆离口中的“小师叔”已将手中衔着的那颗黑子落到棋盘上,微一沉吟,又伸手衔住一颗白子,淡淡道:“‘黄衫飞白马,日日青楼下’,穿黄衫的陆离不去花街柳巷吃喝嫖赌,寻欢作乐,反倒带着脂粉香味,到我这荒山野地,竹篱茅屋,寻我这十丈软红外的道士,当真让人意外!”
陆离身上有股淡淡的脂粉香味,那些寻花问柳的过往,经由这位小师叔提起,重新浮上他的心头,似一把沉重而钝的刀。他用力捏紧拳头,虽在勉力克制,可脸上的阴郁却如此时此刻悬在天边的那抹弯月,在云层中忽隐忽现。
他手中的纸灯笼倏地被风扑灭。
寒风呼啸,吹彻周身,除了耳边这清冽的风声,幽暗天地间的万事万物似乎都已跌进一眼深不见底的极寒冰窟,被难以穷尽的诡秘死寂所笼罩。
一盏灯还亮着。
灯下的人心肠似也软了。
小师叔将手中的那颗白子敲落到棋盘上,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陆师侄今夜缘何至此?”他的声音温厚洪亮,如晨钟暮鼓缓缓叩敲在陆离心上。
陆离回过神,放下灯笼,趋前几步,自怀中摸出一封信,双手递呈到小师叔面前,恭声道:“师父他老人家叮嘱杜凿杜师弟,一定要将这封信交到小师叔您手上!”
既是师父的亲笔信,杜凿郑重其事,陆离自然也不敢怠慢。可小师叔接过信,也不拆开,随手放到桌上,展目盯着陆离,道:“掌门师兄既然吩咐了杜师侄,让他下山送信,依杜师侄的行事作风,为防万一,这封信他必定亲力亲为,当面呈交到我手里,”顿了顿,又伸手衔住一颗黑子,在桌面“嗒嗒”敲了两下,缓缓道:“这封信怎么会在你手里?”
陆离道:“回小师叔的话,杜师弟下山送信,途中碰巧与陆离相遇,只因青歌青兄不幸暴毙在阎王手中,尸首亟待运回武当山安葬,他没奈何将此信托付给我,让我代为转交,自己调转方向,回武当山了!”
小师叔怔了怔,眉头稍稍拧紧,道:“小歌子死了?!”
陆离脸上又显出那种深刻的阴郁,他勉力抽动嘴角,哀婉道:“‘阎王索命,在劫难逃’,饶我们这一路临深履冰,小心谨慎,可防不胜防,青兄他……”言及此处,他的牙关渐渐咬紧,声音也戛然而止。
小师叔似也被这凄婉的哀愁所感染,摇了摇头,萧然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是阎王出手,小歌子之死,陆师侄你也不必太过自责。”说完,叹了口气,目光重又落回那方棋盘之上,微一沉吟,又道:“陆师侄,你我叔侄二人自上次武当山一别,迄今已有多少年未曾谋面了?”
陆离怔了怔,道:“回小师叔的话,迄今已有六年了。”
小师叔闻言,沉下双目,喃喃道:“如此,我们已经有六年未曾下过棋了,”他指尖衔住那颗黑子缓缓叩敲着桌面,接着道:“不知这六年来,你的棋艺可有精进?”一面说,一面将手中那颗棋子落到棋盘上。
陆离的目光也跟着落到棋盘上,但见棋盘上黑白棋子缠斗撕咬,势同水火,双方且进且退,且攻且守,气盈而衰,衰而盈,宛如活物一般,似在苍穹中争强斗狠、殊死搏斗的两条恶龙。
陆离摇了摇头道:“小师叔的棋艺登峰造极,臻入化境,陆离自愧不如,更何况,”他一对眸子旋落在桌角的那封信上,接着道:“更何况,小师叔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处理。”
“这封信?”小师叔顺着他的目光,拿过那封信,细细打量。
“既是师父他老人家的亲笔信,小师叔也该早些过目才是!”
小师叔唯一思忖道:“师侄所言确有道理,”一面说,一面动手拆信封,不料甫一拆开,忽从敞开的信封口里冒出一股白烟扑到他的脸上。他怔了片刻,陆离袖中一柄长不盈尺的刀刃已毒蛇般电闪而出,架住了他的脖子。
异变陡生,小师叔厉声道:“陆离,你这是作甚?!”
陆离笑了笑,道:“江湖传言,武当棋圣林心诚浸淫棋道,棋艺出神入化,但生性木讷,囿于世俗,尤不擅识人辨物,今日一见,江湖好汉诚不欺我也!”
林心诚眉头拧得更深道:“你不是陆离?”
“陆离”道:“不是。”
林心诚展目望了他一眼,又沉目盯着桌上的棋盘,面色凝重道:“惟妙惟肖,以假乱真。”木木然捡起一颗黑子,落在白子的腹地,与就近的黑子的遥相呼应。但看方寸棋盘上霎时黑气滚滚,奔腾呼啸,化一个“拆”字决。白气登时如遭当头棒喝,气运凋零,衰枯而竭。
———————
王寂照生气全无,满布血痂的脸在飘摇的灯烛下看来,说不出的可怖。
吴长梅抱头坐在硬木矮床一角,从指缝中瞧着王寂照,又沉下双目,盯着自己的两只脚尖发愣。
有人拍他的肩膀。
董崖的脸色依旧如同天上的云、石中的玉,看不出任何表情,他蠕动蠕动嘴角,道:“我想安慰你,但我不知怎么开口。”他对吴长梅袒露了自己的想法,诉说了自己的无奈,默然半晌,又道:“所幸丘府的这桩惨案,已有了些眉目……”
案子既有了些眉目,那杀害王寂照的凶手,也将大白于天下。吴长梅紧了紧双手,瞠目瞪着他道:“你说这桩命案有了眉目?”
董崖点了点头。
“你才来了不到四个时辰,这桩命案就有了眉目?!”
董崖道:“在十天之内缉拿凶手已有七成把握!”
“十天?!七成把握?!”吴长梅整个怔住。
“对,”董崖微一沉吟,又道:“十天也许有些漫长,实在是我来这里马不停蹄接连赶了七天七夜的路,正需要休息七天来恢复精力!”
“这么说……”吴长梅已有些发愣:“破案只要三天?!”
董崖道:“三天。”
吴长梅道:“七成把握?!”
董崖道:“七成把握。”
“这……”吴长梅怔了怔,茫然道:“如何有七成把握?”
董崖也不答话,抿了抿嘴角,抬起食指挡在唇前做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耳朵。窗外阒寂的夜,有轻轻的呜咽的风声,还有轻微的落叶破碎的响动。
———————
陆离踩着枯叶,冷风扑在他脸上,如漫过深潭的寒流,带着潮湿的凉意——求雨山的山腰原是有一汪湖。他的兴趣自然落到了这汪湖上,说也奇怪,这湖既不在山顶,也不在山脚,反倒像颗凝珠,悬停在这不上不下的山腰,仿佛求雨山在这鬼魅般深邃的夜里生出的一只深色的眼眸。
陆离抬着手里的纸灯笼,仔细打量着这汪湖,手腕冷不丁已被一旁的老毒物攥住。
老毒物一半干瘪一半白嫩的脸在这一纸灯笼下看来,说不出的可怖,他睇了眼这汪深湖,对陆离道:“这湖叫‘夜央’,不知为何,求雨山一入夜,它便出现,浮在山腰这方天坑里,等到天一亮,晨雾弥漫,便又不见它的踪影。”
一汪湖“昼寝夜出”实在是骇人听闻的话,可老毒物言及此湖,面色从容,似是目睹甚多,已见怪不怪了。他忽然又沉下双目,尴尬笑了笑,道:“方才在金顶红妆阁,你说,你有与毒有关的事情需要找我帮忙?”
陆离闻言,面色微微一沉,道:“这件事放眼天下只有你能帮我!”
老毒物道:“只有我?”
陆离道:“只有你!”
老毒物道:“与毒有关?”
陆离点了点头:“非但与天底下最猛最烈的毒有关,而且还非常蹊跷诡谲。”
冷风扑来,灯笼里的烛火忽明忽暗。
陆离的脸色也有些恍惚。
一旁的夜央湖,湖面波澜微兴,窸窸窣窣涌动着水声。
老毒物在风中打了个冷战,微一沉吟,道:“这天底下最猛最烈的毒自然是‘非水’,其入口甘甜,绵柔盈转,滑入腑内,如甘霖沁及脾胃,圣水涤洗脏器,待流经肝肠……”他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意,目中也精光一闪,“则气息倒行,血浆逆流,中毒之人当即七窍流血,倒地殒命,纵然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前一瞬如饮甘霖,不亦乐乎,再一瞬,瞠目扯喉,呜呼哀哉!斗转星移,物是人非,这样的苦痛确实是种非人的折磨,可这样的毒算的上天底下最猛最烈的毒么?
陆离没有反驳,曾经的宫廷首席御医没有反驳。“非水”确是天底下最猛最烈的毒,它享有这个名号,非但因为它动辄杀人取命,一瞬把人送上天堂,一瞬又把人拉下地狱,更因为它无臭无味、无色无状,纵然是惯行江湖的老手,机敏谨慎的侠客也无从察觉。
它太像水,所以,它叫“非水”。
它太像水,所以,六扇门的青歌也难免栽在它的手上。
可陆离既然知道青歌所中之毒就是骇人听闻的“非水”,那他当时为何缄口沉默?此事究竟有何蹊跷诡谲的地方?
灯火飘摇。
陆离的脸色越发凝重,道:“这件事很危险,你可以拒绝。”
老毒物摇了摇头,笑道:“事情越危险,我就越有兴趣,”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左手上戴着的那只乌青色的碎鳞手套,声音跟着沉下去,道:“你心里也清楚,这样的事我绝不会拒绝!”
陆离拧紧眉头,他既知老毒物不会拒绝,此事又如此危险,那他为何还要把这件事拜托给老毒物,让他以身犯险呢?
他不知道。
又或者他知道。
仿佛天生有一种好奇的欲念雌伏在他的身体里,像一只觊觎真相且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野兽,对于这么一件事,他好奇,他要揭其披覆,窥其就里。
而与“非水”这样的毒物打交道,尚有机会全身而退的人,天底下除了他自己,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老毒物。
老毒物见陆离神态黯然,洒然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二十年前喝过天下第二毒的‘负壬川水’,那滋味绵长,没齿难忘,如今,若有机会品尝到天下第一的‘非水’,唐某今生无憾,岂不美哉?!”
人生无憾,岂不美哉?
陆离道:“这也是我拜托给你的最后一件事。”
老毒物道:“这件事之后,于你,我再无亏欠。”
———————
“一个是天下第一的老毒物,”杜方圆用黑漆漆的手掌轻轻摩挲着桌上那只方方正正的紫檀木盒,望着陈沐虞道:“一个是妙手回春的大夫,他们两个竟然是朋友!”
陈沐虞道:“和尚和屠夫都能做朋友,他们为什么不能?”
杜方圆想了想,道:“秃驴未必好心,屠夫也未必残暴,秃驴未必是水,屠夫也未必是火,可他们…”
陈沐虞道:“他们一个是水,一个是火?”
杜方圆道:“他们一个是治病救人,一个是无毒不欢,一个救人,一个杀人,岂非正像水和火?”
陈沐虞道:“这么说,你见过老毒物杀人了?”
“没有,”杜方圆摇了摇头,道:“不过,他既然能享誉‘天下第一毒物’的名号,他毒死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陈沐虞摇了摇头,忽然道:“老毒物从没杀过人!”
“什么?!”
“老毒物没杀过人,从来没有。”陈沐虞道:“他痴迷毒道,可他的实验对象从来都是他自己。江湖传言,他曾在唐门当众喝下毒性忝列天下第二的‘负壬川水’,此毒猛烈异常,寻常人沾之即死,可老毒物喝过此毒,只晕晕乎乎,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时神清气爽,并无异样,这才从唐门众弟子手中摘走了‘天下第一毒师’的名号!”
杜方圆怔了怔,道:“这样的江湖传言,你相信?”
陈沐虞笑道:“我相信,你有没有听过江湖上有种很神奇的武功,叫作’两仪大法’?”
“‘两仪大法’?”
“‘孤阴不生,孤阳不长’,”陈沐虞的双眉微微挑起,道:“这‘两仪大法’讲究的便是阴阳互济,沛然生气。你看老毒物的身体一半细嫩一半干瘪,多半是他试毒时常用内力把毒性逼到身体右侧,再以身体左侧的机能缓慢蚕食之,天长日久,积重难返,便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这么说来,他右侧身体已成了’毒的容器’!只是他为什么要用右侧身体而非左侧身体呢?”
“这个么,”陈沐虞微一沉吟,右手食指已戳在杜方圆的左胸上,杜方圆倒吸一口凉气,这样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所幸陈沐虞并无恶意,只是面露浅笑,道:“因为他的心在左边,人有两只耳朵,两只眼睛,两个鼻孔,却只有一颗心。”
所以这世上全部人的弱点都是他的心。
杜方圆默然半晌,道:“我相信他们两个是朋友!”
陈沐虞道:“噢?”
杜方圆道:“如果这世上真有‘两仪大法’那么神奇的武功,水和火也未必不能共存!”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这世上究竟有多少神奇的武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