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风
父亲住院,我几次匆匆去看他,每次只能抽小段的空闲,有时是热气腾腾的早晨,有时是夜色沉沉的晚上。
人老了大概也话多了起来,父亲总要拉住我说好些话。过去未来的反反复复。他说以前的人和事,他还说未来他走之后的一些安排。我只含混地应和一声,或者轻斥他,想那么多干什么,先把眼前的病看好了再说。
这天清早,他突然说:“你还记得青岚吗?她就在这个楼里上班,帮医生拿药什么的。前两天在电梯里看见她的时候,她说已经在这干了三年多了。奇怪,这几年医院我也算经常跑,怎么之前一次也没有见过她呢?”
我因赶来赶去而生出倦怠的心,突然感到一丝澄明,“哦,是吗,青岚啊,当然认识。”
突然想起小时候的夏天,几乎整个夏天我们天天在一起玩耍。小时候我长得瘦弱,村里的男孩子就看不得我这样的小崽子。说我一点都不像个男孩子,穿的比女孩子还要干净,睫毛比女孩子还要长,总之什么都不对。没有一个男孩肯跟我玩,他们只会欺负我。青岚会帮我赶走他们,这个比我大三岁的女孩,住在我们前面一栋房子里的女孩。从那以后我就自然地成为了她的小跟班。
突然觉得口渴,我跟父亲说了一声就下去。在一楼有个小小的便利店,我买了一瓶水,在等电梯的间隙就已经喝掉,我拿着空瓶左右张望——居然真的看见她,穿着医院里紫色的制服,勤杂工一样颜色的制服。她站在电梯旁,好像就要被人群淹没。
“青岚,真的是你啊。我爸刚跟我说起你,怎么会这么巧的啊。”我捏紧瓶子,站在她身前,把她跟其他等电梯的人隔开。
这大热的天,我手上的汗毛一根根都竖起,因为紧张,激动。
她抬头,一如记忆中那样的眉眼弯弯,“是你啊,小浩,我们多久没有见到了,十年?你是不是不怎么回家?”
我低声轻喃,有些说不出话来,她的声音比记忆中更绵甜,像是穿梭过陌生的时光,带着灰,连着影,再到我的面前,有些失真。她怎么那么矮了,背也有一些厚,当然她还是轻盈的,脸庞一如以往的细腻,只是,只是光阴终究带走了它要带走的部分。
我挤出笑,“你还好吗?”
她仰头:“是呀,我好的。太久没有见到你,现在长这么高了,头发是不是比以前少了。”她捂着嘴轻笑。
我懊恼地摸了一下后脑,实则大脑在疯狂转动,这时候问她丈夫是不妥的,讲工作更是没意思,对,问小孩是最保险的。
“记得你生了一个女孩,几岁了?”
“二十三岁了。”她偏着头,一如往昔,那样的温柔,“你呢,你家小孩多大了?是个男孩吗?没有再生一个?”
“是的,男孩,马上要上初中。”我有些结结巴巴地说,知道她结婚早,没想到孩子会那样大了,也跟她小时一样活泼飞扬吗。
她又轻声笑了一下,我这才回神,“哎呀,会不会耽误你的时间啊。”
她举了举手中的药,眼睛看向电梯的楼层显示。
“那,再见。”这边的电梯是单层停靠的,我要去对面坐双层停靠的电梯。
要不要加一个微信呀,没有说出的这句话一直伴随着我走进病房,仍然惆怅。
“陈浩来了呀,你工作这么忙,也不用总来,这里有我呢。”阿姨从食堂里吃过早饭后回来。
我低头,“我就是过来看看,这样心里有数,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阿姨是父亲现在的妻子,自从父亲生病就一直照顾着他,她顿了顿说:“就是手术费会有些贵,医保能报一些,其他的自己也要准备十万吧。”
我转头拿上包,“好,我知道了,我明天再去见一下医生。”
晚上回到家,还没有敲门,老婆丽丽就已经把门打开,接过我的包,一双拖鞋递过来。动作顺滑之一如无数次做过那样。
小孩坐在客厅的书桌前,前面不知放着一本什么书。我刚提醒他坐坐直,脊柱都要侧弯了,他就把耳机往耳上一挂,屁股朝着我,整个人坐得更加歪了。
我看着生气,“也算是个大小孩了,马上要上初中的人了,怎么好懒话都听不明白。”
丽丽端出一锅汤,“你可真是的,吃饭了训小孩,要么就是看手机,要么就是训孩子。”
“一天天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马上假期里的补习班的费用,小升初可大家都要学的,不知道两万块还够不够。还有班里的同学说要出去旅游的,那不叫旅游,叫研学,说去好几个欧洲国家呢,也是要准备两万……我说你这些大事上不上心,就一天天揪着小事不放,你的钱都准备好了吗?”
“还有我们现在住的房子那么旧,小孩连个书房都没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买新房……”
这时铃声响起,是高中的同学任东的电话。我不觉松了一口气,至少先逃离这个地方。
任东约我喝酒,我打趣他,“什么家庭地位已经上升到这种高度啦,抛妻弃子出来喝酒?”
任东脾气好,运气也好,找了个富二代妻子。岳母在大单位做财务的时候,改资前把单位下属的一栋楼都运作买了下来,现在更是商业街瞩目的地段,只是房租就够他们几代衣食无忧的了。
不过也因此他的家庭地位是最低的,排在他老婆,岳母,儿子,还有一只狗的后面。幸好他也没有什么大的理想,最多是节假日里能够喝上一口酒。
“你是不知道那娘们,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任东喝了酒跟我诉苦。
“老任,想开点,人嘛,谁没有有锅底灰,脚下泥的。大体上过得去就行啦,小梅很好啦,骄纵是骄纵一点,谁让人家有个好母亲呢……”
“老陈,还得是你,你喝酒你老婆就递杯子……”
我们俩喝得醉醺醺,好不容易把他送回去,我坐在楼下的公园里吹风。
一股股的晚风从远处吹来,飒飒作声,像是夏夜中的呼吸。
银铃般的笑声传来,“你怎么那么笨!”乡下的大河中,十岁的青岚短衣短裤,一株荷花一样,从水中起起伏伏。她教我游水,可惜我一直也没有学会。
“你怕他们干什么!”那是十五岁的青岚骑车带我,刚上初中的我还不敢骑车,耳边是其他男生起哄的声音,眼前少女清香的头发和柔软的背脊。我抓着坐凳和她的一小截衣摆。
转眼,又是长发垂在我的眼前,妻子正低头看我,儿子跟在后面,小脸上全是不满和拽拽的神情。
我伸出手抓住她的头发,熟悉的清香传来。
“哎,你这人,发什么酒疯啊!”
“谢谢你,丽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