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

古木成林，百草滋荣，春雨淅淅，雾锁山头。远郊阒然无人，湿润静谧。你是一尊白石像，被人敬奉着。在一些有月或无月的夜晚，你手中固定的牛角会发出细细的呜咽，仿佛你又经历了古战场，平沙连垠，夐不见人。除却夜风，无人知你哀。

你没想到此时会有人来。她撑着伞。脚下泥泞。伞身吱吱呀呀。你推测她曲曲折折地到访必定不是闲来之人。你看着她绕着一弯湖慢腾腾走着，似乎思维在行动之后，那样漫不经心。她正看着护栏石壁上烫金字体对你一生的叙述。“李时，字玄休，廪君之后，昔武落钟离山崩，有石穴，一赤如丹，一黑如漆。有人出于丹穴者，名务相。姓巴（“巴”原作“已”，据《录异记》改）氏；有出于黑穴者，凡四姓：婂氏，樊氏，柏氏，郑氏。五姓出而争焉，于是务相以矛刺穴。能著者为廪君，四姓莫著，而务相之剑悬。又以土为船，雕画之，而浮水中。曰：‘若其船浮者为廪君。’务相船又独浮，于是遂称廪君。”你是土家人的始祖，盘踞武落钟离山一带，那时的你百步穿杨，使用湿木藤条制作不沉之船，在难分伯仲的氏族首领中脱颖而出，子号廪君。你完全打破了“未有君长，俱事鬼神”的状况，你的力量与认知在被夸耀与被尊重中逐渐彰显，你，必须破除万难统帅部落，你，必须利用规律进行造福。一切的一切，你甘之如饴。这是一种青春的姿态，眺望远方，睥睨天下。在你享受荣誉之际，你也同时肩负着责任。在武落钟离无法负荷后，你选择了对外扩张，从外界获取生存的能量，让氏族得以繁衍生息。

  在你东征之际，你路过盐阳部落，遇见神女，螓首蛾眉，燕妒莺惭，蕙质兰心。你们在人生相同的平台，相同的价值，容易倾心。在你氏族的船停靠在夷水边时，你看见神女娉娉婷婷地走过来，笑从双脸生。你莫名地心动，头微微后仰，眯着眼，笑了笑。你也不紧不慢地走近她，双手插在脑后，稳稳当当的步子里注满愉悦。你具备说话的技巧与开阔的格局，倏忽便让神女抬头，仰视，失神地凝视着你。你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笑意很深。你在此刻便已洞察她天真的本性，对外界疏于防范，闲话之际便动芳心，情俦暗许。你们在一处被杜鹃花染色的山坡上静静地凝视地这山河浩荡，没有言语交流，亦觉得美。你眼光不经意地丢在她身上，衬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山体，她便焕发着一种温和的冷光，暗淡着，暗淡着，永永远远。此时此刻，此时此地，你是打心底爱着她的。白日笑相扶，夜间交颈春浓，金屋人娇，香汗淋淋，好不快活！想必神女当真有“妾拟将身嫁与”的心意，娇羞地倚在你的怀中，道：“此地广大，鱼盐所处，愿留共居。”你非常果断地摇了摇头，你知道自己一生不过是为了建功立业的使命而活。她咬了咬唇，没再说话。后来她苦苦挽留未果，愿意交付盐阳部落，化作弥天蝴蝶留住情郎，瞬间天地晦冥，积十日余，这严重阻碍了你的行军计划。而你总是明白自己属于哪里，走向何处，永远理性。那种欲望纵使鞭策你将自己驯化成一个合格的君王。神女的一生如瀑而坠，而你的欲望才正升起。后来你发现每次满天蝴蝶出现后都不见神女踪影，疑心是她是幕后主谋。这时的你只有一种身份，这种身份带着精神的奔赴性，无人可挡。于是巧骗神女带上青丝，柔情说：“缨此即相宜，与女俱生，不宜将去。”她也听你说得动情，受而缨之。她偏着头，眼波流转，蓦然生出一种对未来的企盼，你看得分明。你看着她一脸无知而痴情的样子，心肠寸断，但你也只是慢悠悠地对她笑了笑，抑下了感性的怂恿。次日你在满天蝴蝶中发现真身，一箭射去，毫不犹豫。神女尸体落入水中，不复得见。“廪君即立阳石上，应青缕而射之，中盐神。盐神死，天乃大开。”天空豁然开朗，可是开朗的又岂止是是天，你的前程也是大开。后人记载你功绩奇伟，攻破盐阳部落，东征成功，建议巴国。一切是那么完美无瑕与无可挑剔。当时人头攒动里欢声如雷，你空落落地望着载歌载舞的人群，思维却转向他方，那里承载了一种凛冽而静谧的美。倏忽你隐约看见夷水的细浪在日光下渐渐幻化成螓首蛾眉，姿态窈窕的形状，最终以一个出尘脱俗的女人形象出现。她莲步款款走向你，含笑含情。任她以何种自然物质形态出现，你能够一眼认定她在人群中神态的变化，精准无误。旁的人若是此刻注意你，这时的你只是莫名地走向夷水边，失魂落魄，步伐散乱。他人不解其意也只是不动声色地笑笑而已，没搁在心上。你就那么笃定地你见到了她的魂灵，你伸出手将她轻轻地揽在怀里，低头闻了闻软玉温香脖颈之香，是盐阳山坡上杜鹃花的清香，清婉。你感觉你们进入了一个晚风拂柳的夜色中，身边的灯光与笑声被远远推开，只有你们俩借着庞大的夜色选择了一条幽暗的木船驶向沉寂，两岸是渐行渐远的灯影。此时从刻，此时此地，就只有你们两个人。她笑盈盈地双手挽住你的手臂，摇摇晃晃地摆弄着，沉醉在成年男性的气息中，然后也只是痴痴地笑，笑不可遏。你宽容地报之一笑，将目光若有若无地倾斜在她的瘦削的肩线上。可是你的手下突然在你跟前欢笑祝酒，赞叹这次完美的胜利。你的心甜蜜地破碎着，心下明白刚刚只是一场美丽的错觉。你舀起一蛊酒，张口即饮。酒水从你的嘴中逃逸，不规则地流淌在你的脸上的其他部位。纵使你将自己沉浸在这场欢腾达旦的热度中，你却无法逃窜出你的幻想中，你们在浮浮沉沉的河水上望着星河涌动，听着玉笛暗飞声，忘归。

责任感却不留情面地将你扔进一堆繁杂的政治与军事事物中，直到一切尘埃落定，面对人稠物穰，闾阎扑地，人们都安居乐业。原来每个人都不过在追寻一种让自己觉得饱和的生命模式，幸福是他们的，你什么都没有。那些是非功过在暮年变得廉价，你现在只想有人陪你观望世间的风月。你忽心绪千万，环顾四周阒然无人听你诉衷情。你以为死亡会结束你内心的一切纷纷扰扰，可千百年来你的亡灵总得不到安息，在茫茫中原奔走，披头散发，故衣旧履，你总觉得生命是一种缺失，空落落。盛唐之际，你看见一个和你一样落拓不羁的人，提着食盒，醉醺醺晃晃悠悠地走来。你分明听见他口吐莲花“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原来你到达了江浙一带。细看天姥山，当真是像极了武落钟离山，下临无地，苍然千姿，部落生活在眼前复活，有光有热。隐约中又听见那个诗人不紧不慢的念着“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你想起了湖水荡漾的渔家女，晒盐场在晴空下的白亮，你与神女傍晚绕夷水走走停停，有时走得很远，还有那具浮浮沉沉的女尸，河边无定骨，你都没有忘记。你忽然感受到诗人语调渐渐悲凉起来，“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你想你是懂那种沉郁，你的魂灵一直受着精神折磨，夜间披衣默对寒星已是常态。这里的景与情仿佛概述了千年来你的遭遇，你想偷点诗人的小酒，在风里转转，最好是在天姥山多逗留几日。

天姥山与那水波荡漾的模样当真像极了武落钟离山和盐阳。古朴的青砖粉墙黛瓦在群山怀抱中显得入情入理，人世安详。日光下切怪石，一半在阳，一半在阴。你就这么无思无想的行走在这相似的环境里。偶尔看见瀑急潭深处，那累累顽石承受着水花的溅弄。你想起神女在秋阳下笑从双脸生的俊俏模样，她沐浴时的陶然，打湿在夷水的胴体，凹凸有致。她与你不同。尽管你们都在部落里身份显贵，但你一生注定在戎马与扩张，她容易满足，在盐阳一地祈求人与自然和谐，能够见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石堆窝中稻米流脂粟米白，晚间渔船归来里面渔火荧荧。你觉得她把你从宏观拉到微观，是生命模式的一种打磨，但是你们的相遇意义仅限于此。而神女纯净的心境自始自终都基于在一个万分感性的情感呼应中，她却一心一意地在这摇摇欲坠的根基上慢慢培育着自己的后半生，以虚幻的幸福为养料，以假乱真，以虚为实，最终在现实面前轰然坍塌。从满心欢喜到失望透顶，都浓缩在她被箭中伤后，从天上坠下时侧着头看着你的眼神，那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正逼问和炙烤着你的灵魂。胸腔剧烈地起伏，激出了几点泪，这种无声却曲曲折折地暗传秋气满怀。这种从她眼中掷出的刺激将会使你的痛苦永远新鲜。

  天姥山道教文化浓郁，你就这么冥思着，在这种静谧神秘的境地中。有时你拉着船，感受桨声轻柔；有时你注视着亭台水榭，感受峥嵘的一生；有时你酣睡在平滑的花岗岩上，梦里为人描眉还思量着用笔的深浅。离开之际，你缓步穿花而行，偶听树上苏苏有声，仰视，神女在上，轻笑不止。刹那间你醍醐灌顶，神女当年明了你不会留在盐阳，可是她抱着侥幸的心理，将自己清空，用爱填满，望你也被感化。日复一日地被你注视，并觉得心安理得，这场冗长的幻觉让她浑身充满光华，为了保持这种美感，不惜以生命作为筹码。你苦笑地摇了摇头，脸上若无其事，并不想说话。冷清清地独立在风中，很久，把悲哀尝了饱。

  你在天姥山重温了你的一生。

  你去世后，氏族在粗粝的生活为寻求一种安全感，自然而然地承认你魂灵的存在并会庇佑他们，于是祖先崇拜与祭祖习俗活动纷纷涌现。现在，你晏然地安身在你的后人为你建造的文化圣地里，看着自己部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存延续并发展壮大成一个民族，繁衍生息，你的初衷已经光荣完成，似乎，这样的日子应该算得上是圆满的。前些日子有几个商人在湖心亭中探讨天姥山在哪，你听着轻微一笑。你也曾苦苦寻觅武落钟离的旧迹，但在天姥山找到了旧时心境，于是此处心安是吾乡，地方在哪里已然不重要，心境没有地域限制，只要符合心境设定即可。可人类不懂，执着追求诗歌里的旧迹，一如当年的你，亡后苦苦寻觅生命曾出现过的完整，其实在盐阳。好在当地人民有着一定情怀，总觉得你是一个侠骨柔情的人，始终对神女保持着一种爱，在你的雕像旁也修建了她的神像。雕像姿态端妍，温柔可亲，这不过是神女面对盐阳人民时所展现的一面。也只有你知道她在你面前有着真实的可爱俏皮性情，低眉佯行，笑整香云缕。也就只有你知道而已。你回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遑一瞬，仿佛你们以两座相距不远的雕像而完成世俗爱情的最终形式，一起站在人生的尽头，回望种种，直到看到永恒的光芒。 

天姥山在何处，世人并无定论，你只觉得在唐诗里，在那个醉得面酣耳热的诗人口中。而你本心在何处，你忽然想起一个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