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故事：留守
作者：何小仙儿
2003年秋天，那一年晓珍刚升入初三，她是个留守儿童，距离上次见到父母已经两年，父母很少寄钱回来，家里守着爷爷奶奶，日子过清苦。
1
晓珍住校，每个星期五下午都要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步行四十分钟回家，周日下午再顺着这条路回学校，寒来暑往，循环往复。
走在路上的晓珍看起来有些驼背，那是为了掩饰她已经发育的胸部，她总是有意识地佝偻着身子，渐渐形成了习惯，改不回来了。
路边传来了苦菊花夹杂着青草的味道，晓珍嗅着植物苦涩的气味，不紧不慢地走着。天空阴沉沉的，成群的鸟从天空飞过。晓珍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天气，在记忆里，好像一直是这样的，没有被阳光照耀过。
晓珍回到家，放下书包就赶紧帮忙干活，爷爷奶奶今年种了很多花生，已经从地里收回来了，现在正堆在院子里，爷爷奶奶已经坐在旁边摘花生了。
她赶紧拿个板凳坐下来，手脚麻利地把花生从根上一个一个摘下来。
干活的时候爷爷告诉她，爸爸今天寄回来了一些钱，下周可以多给她一些零花钱。晓珍应了一声，没有说话继续干活，她没有问父母写信回来了没有，没有期待，没有幻想，她早习惯了这样孤独的生活。
儿时的伙伴来找她去玩，晓珍心里想去，可奶奶咳嗽了一声，她转身看向奶奶，只见奶奶说：
“天马上黑了，晓珍还得做饭呢！”
小伙伴被奶奶打发走后，对晓珍说：“你不要跟人家比，你跟人家不一样，人家爸妈都在家，你得知道你自己，你爸妈不在家，你又是个女孩子，万一被人欺负了可没人给你撑腰！”
晓珍低着头应了一声，就赶紧去做饭了。
周末在家忙碌了两天，终于摘完了所有的花生。返校时，晓珍拿着比平时多两倍的零花钱，心里泛起了久违的愉快心情。
晓珍还有一个哥哥，一直跟着父母在外地生活，父母意外怀了晓珍，生下来就送到了爷爷奶奶身边。
她从小寄人篱下，早已忘了父母怀里的温度。奶奶的话语无时无刻的提醒她：你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不要惹事，也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晓珍谨记奶奶从小对她的教诲，在学校小心翼翼，每天游离于人群之外，总是微微驼着背独来独往。
下课后，除了吃饭，就呆在宿舍里看书。这周晓珍零花钱明显多了，每天下课后也敢跟着同学后面到小卖部买点小零食，只是虽然她现在也和别人一样拿着零食，但在三五成群的同学们衬托下还是显得形单影只。
2
这天，像往常一样，晓珍拿着一包新买的辣条回宿舍。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人声嘈杂，似乎伴随着一个女生的哭泣。
晓珍以为是同学之间发生了矛盾，她从不参与这些同龄人之间的斗争，她打开门尽量不发出声音，微微弯着腰默默地坐到了自己的床上。
晚上隐隐约约听说宿舍一个女孩的钱丢了，别人都在窸窸窣窣地小声议论，晓珍打着瞌睡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正在上课的晓珍被班主任叫出了教室，晓珍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脸刷一下红了。她走出来的时候，身后似乎传来了一阵恍然大悟的声音。
她红着脸走到了班主任面前，班主任上下打量了她很久，似乎在等待晓珍先开口，看得她很不自在。
班主任叹了口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没有说别的，只是对晓珍说起了丢钱女孩的家庭是多么困难，女孩多么可怜……
晓珍低着头听着，心里很不安，两只手不知所措地放在一起搓着。
班主任发表完长吁短叹的感言，表达了对丢钱女孩的深刻同情之后，又一言不发地盯着晓珍看了起来。
晓珍在班主任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嗫嚅着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抬头接触到老师那充满震慑的目光那一刻，她眼泪突然不受控制的汩汩而出。
她用余光看了眼教室，发现了一些调皮的男生，正趴在窗户上向这边张望。
她又像往常一样，微弓着背低头不语了。班主任看见了她的眼泪，训斥道：“又没说是你，你哭什么？你们宿舍的同学我都要找来谈话的，不是只有你！”
班主任让她回教室上课，那一刻她如遇大赦，仓皇而逃。拖着软软的脚步走向教室。在所有同学的注视下，她红着脸带着未干的泪痕小心地回到座位，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3
接下来的日子，晓珍每天都生活在煎熬中，她无时无刻都在盯着教室门口，她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像班主任所说的，宿舍的每个女生都要被叫去谈话。
眼看着要到周末，晓珍痛苦地发现，全宿舍的女生只有她被老师找了过去调查。
周末，不知道她是怎么回的家，她只觉得自己像踩在云端，双腿软绵绵的感觉随时要失重摔倒。
晓珍到家后放下书包，直接倒在了床上，她没有睡，只是没有力气，不想睁开眼。奶奶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摇了摇头。奶奶问她是不是在学校惹事了，她突然惊恐的睁开眼说：“我没有！”
而后她突然泄气了，用软软的声音对奶奶说：“奶奶，我不想读书了……”
在家休息了两天，在奶奶的劝说下，她还是按时返校了。临走时爷爷又多给了她些零花钱，爷爷说拿着钱想买啥买啥，别人有的东西你也买点，在外面别太小气，让人看不起……
自小的生活早已将晓珍驯化成了自卑敏感的样子，她多么感激爷爷奶奶对她的爱。虽然经常使唤她干活，但还是在她脆弱的时候关怀备至，让她孤独中感受到亲人在侧的一丝安全感。
爷爷奶奶大概感觉到了她青春期的烦恼，没有什么文化的他们只能想到这么多了吧，想着多给些零花钱，让孩子在外面能抬起头来！
从此晓珍陷入了一种幻觉，三五成群的同学在一起打打闹闹，他们的笑声让晓珍十分刺耳。她觉得每次路过同学身边，正聊得热火朝天的同学们会突然安静，等她走过去就会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甚至晓珍觉得上课时班主任也经常用犀利的眼神盯着她，晓珍不敢直视老师的目光，只要有接触就像触电似的低下了头。
一些男同学也开始了对她的恶作剧，时而有人在她书本上画个有着夸张大胸脯的女人，时而有男生当着她面双手捂着胸挤眉弄眼。从此晓珍的背更驼了，她自卑地躲在人群后面，慢慢地习惯了这些捉弄。
周围的同学三天两头都有辍学的，那个年代山里孩子上完初中的都很少，晓珍慢慢也有了这个念头。
那个丢钱的女孩每次见到晓珍都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那是个学习很好的女生，据说家里很贫困，但学习上一直上进。老师多次在班级表扬，说她是班里的榜样，号召大家向她学习。
跟这个女生比起来，晓珍更感自卑了，班上的女生几乎都想跟这个女生做朋友。一比较，无人问津晓珍更像个丑小鸭。
4
晓珍虽然零花钱多了，但却不敢去花了，她总觉得四周有无数眼睛盯着她看。
有一天，正在上课的时候，晓珍来月经了。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晓珍想向班里的女生问问谁带卫生巾了，然而羞怯让她放弃了这个想法。加上“害怕麻烦别人”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让她不得不去想别的办法。
在她即将被经血污染到裤子的时候，她决定去宿舍拿卫生巾。
由于肚子疼，加上害怕弄脏裤子，她驼着背走得很慢，这样的姿态让她看起来有些鬼鬼祟祟。
去宿舍处理完，再回教室时已经上课了，晓珍提心吊胆地走到教室门口，老师看到了她，眼神示意让她回到座位。
晚上晓珍回宿舍时明显觉得大家看她的眼神不对劲，她有些不自在地躺在了自己床上。
有个长相粗壮的女生是宿舍长，只见她清了清喉咙，大声说：“同学们都回来了吧？既然人都到齐了，我来说几句，就在今天，咱们宿舍又有人丢钱了！”
晓珍听到这里脑袋“轰”的一声，眼前突然变成了黑色……
“同学们都是从各个村里来到这个学校上学的，谁也不了解谁，但是，在我们宿舍这个月已经发生两次这样的偷盗行为了，我怀疑，那个贼就在我们之间，大家有线索的互相举报，包庇小偷就是贼的同伙……”
大家七嘴八舌开始议论起来，宿舍里乱成了一锅粥。突然有个尖嗓子的女生说上午好像看到晓珍回宿舍了，弯着腰好像怕被人发现一样！
这时同学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晓珍，其中还有一个同学说怪不得上午有一节课她迟到了。她在宿舍那么长时间干嘛了？
晓珍辩解自己是回来取卫生巾的，也许是声音太轻，这句解释很快淹没在了大家激烈的议论里。
这时宿舍长拍了拍手，让大家安静下来。
“这可不是小事，一个月内同一个宿舍发生两次，上次是人家丢钱的女孩子心地善良不追究了，这次可不能再这么算了！从现在开始，谁也不许出去，我现在就去找班主任过来！”
5
宿舍长找来了班主任，要求所有女生都下来站好。班主任向着同学们一个一个看过去，在老师威严的目光下，女同学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晓珍还是微微驼着背，和老师目光接触的一刹那，眼泪突然像喷涌的岩浆一样夺眶而出。
老师盯着看了她很久，晓珍这次没有躲闪老师的目光，她仰着头，看着老师，任眼泪流淌着弄湿了胸前的衣服，她忘记了擦去随着眼泪一起流出的鼻涕，只是仰起头一动不动的看着老师……
忘了时间过去了多久，只听老师叹了口气对今天丢钱的女生说：“你的钱放哪里了？确定丢了吗？现在大家都在，要不你再好好找找！”
今天丢钱的那个女生扭扭捏捏的站出来，只见她掀开自己的床铺，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后，转过头来摇摇头表示一无所获。
班主任走过去用力的把床铺拉来，对那位同学说：“去把手电筒拿来，床下再看看！”
那位女生拿来了手电筒，趴在床被拉开的缝隙里仔细地看着，突然惊喜的说：“原来在这里呀！”
女生找到了她丢失的钱，宿舍长送走了老师，折腾了这么晚，同学们都累了，收拾一下就睡了。
没人注意到晓珍，也没有人安慰她一下，她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像个婴儿在母亲子宫里的姿势，小声的抽泣。
她断断续续地哭了许久，一位同学不耐烦地说：“干什么？不睡觉装鬼呢！烦死了，自己不睡也不让别人睡是吧？”
晓珍用手捂上了自己的嘴，眼泪尽管还在流，但她再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第二天晓珍两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她更自卑了，她觉得去哪里都有人盯着她窃窃私语。
她煎熬了几天，她终于鼓起勇气找到了班主任，想要解释前因后果时，班主任正因为学校事务忙的不可开交，班主任听完很不可思议的说：
“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能不能把时间精力用在学习上，从来没有人说那钱是你偷的，再说当时找到你时，你为什么不说清楚？”
晓珍一委屈又忍不住掉泪了，她说：“那您为什么上课总是盯着我？”
“我上课时班里每个同学我都会看呀！难道我闭着眼睛给你们上课？”
“那您为什么只找我一个人调查？”
班主任明显已经不耐烦了：“谁告诉你只调查你一个人了，不要没事来我这里哭哭啼啼的，班里那么多学生，我每天忙的焦头烂额，你们如果把心思放学习上，我不知道能少操多少心！”
晓珍站了一会儿，看着办公室里老师们来来回回忙碌着，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她默默地退了出去。
6
周末晓珍拿定主意退学了，爷爷奶奶怎么劝都没用，她已下定决心再也不回那个学校了。
可怜爷爷一把年纪，骑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去学校把晓珍的行李拉了回来。
学校经常有学生退学，见怪不怪了。
晓珍辍学后，就被父母接走了。她告别了故土，走得决绝，仿佛要把青春期那些看不见的痛苦一同抛下。
父母在南方的一个小城打零工，晓珍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她见到了哥哥。那个比她高出许多的男孩，说着流利的普通话，看起来阳光逼人。对比之下，弯腰驼背，泛着怯生生眼神的自己像刚从阴沟里爬出来似的。
在父母这里住了几天，晓珍还是没有感受到她想象中一直渴望的温暖。她逐渐又开始焦虑不安了，她问妈妈能不能给自己找个活干，妈妈说你年龄太小，没有适合你干的工作。
后来妈妈说你既然想出去，那我试着给你问问。
几天后，晓珍在一个私人开的服装店里卖衣服了。店的老板是她们一个老乡，年近四十还没有结婚的女人，她让晓珍叫她花姐。
晓珍多么兴奋，终于能实现自己的价值了，她天真的想等自己赚了足够的钱，就出去租一个小房子住，一个人生活。
卖衣服并没有那么容易，晓珍上了三天班，才第一次鼓起勇气跟进店的顾客打招呼，十天过去了，她还没有卖出去一件衣服。
花姐观察了她很久，看她实在卖不出去，急的要哭了的时候。把她喊了过去，晓珍下意识又开始紧张了。她又开始红着脸低着头不知所措的扣自己的手了。
花姐看她可怜的样子，叹了口气说：“衣服不好卖吧？”
晓珍点了点头，花姐问：“你知道为什么不好卖吗？”晓珍一脸迷茫地看着花姐，摇了摇头。
“我们卖的是女装，你自己的形象都打理不好，别人怎么会信任你，怎么会买你推荐的衣服？”
“从今天开始，抬头挺胸，把背挺直了！还有跟人说话的时候看着别人的眼睛，做事果断麻利一些，你看你，驼着个背，跟别人说个话眼神飘忽不定，一副好像刚偷了别人东西的模样，能卖出去东西才怪了！”
晓珍一脸崇拜的看着花姐卖出去一件又一件衣服，她决定按花姐说的，先把自己的形象打理好，晓珍开始有意识的挺直腰背，试着主动跟进店的顾客搭讪，说话不再唯唯诺诺，慢慢的吐字也清晰了。
7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晓珍终于开了人生的第一单。她高兴的几乎跳起来，也许是快乐会传染，晓珍也把快乐带给了顾客，说也奇怪，卖出去第一件后，她也开始接二连三的出单了。
花姐欣慰地说：“到底是年轻啊，学东西就是快！”她惊喜的发现不驼背的晓珍，简直是天生的衣架子，身材发育的像个小树苗一样亭亭玉立，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气息。
有一天店里回来了一批新款，花姐突发奇想，让晓珍当模特，穿着最新款的衣服在店里接待顾客。
换上新款时装的晓珍与平时判若两人，花姐兴致来了，还给她化了个淡妆。晓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清目秀，明眸皓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慢慢变得自信了。
不出所料，晓珍穿的这身衣服一天之内售罄了。花姐灵感大发，她让晓珍每天不重样的穿着店里的衣服接待顾客，慢慢地晓珍学会了各种款式的穿搭。
几年后，花姐又开了新店，并招了几个年轻漂亮的穿版美女，她让晓珍做了店长，带这几个店员。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2013年，晓珍还在卖衣服，她一直跟着花姐，花姐几年前结了婚，生了孩子还在哺乳期呢！那几家店铺就由晓珍在打理。
有一天晓珍交代完了店铺的一些琐事，一个人去了超市，想买点生活用品。她终于实现了当年天真的愿望，赚了点小钱，在外面租了一个小房子。不忙的时候，她会买点菜自己做点饭。以前她害怕孤独，现在反而她开始享受这种感觉了。
晓珍正在仔细地挑选西红柿，突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她一脸疑惑地转过来。一个女人抱这个孩子一脸笑意地看着她，晓珍还是一脸迷惑。
“晓珍！真的是你，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见晓珍还是一脸迷茫，那女人说：“是我呀，老同学，我们上学时住一个宿舍呢！你还记得吗？”
晓珍看着女人脸上笑起来的轮廓，回忆慢慢清晰了起来，晓珍想起来了，这女人就是当年丢钱的女生。
晓珍脸上换上了训练有素的微笑，热情地询问老同学的情况。
女人说自己学没有上成，当年在初中也是名列前茅的，到了高中就念不下去了。高二退学，出来南方打工，遇到了现在的老公，未婚先孕，家里只好同意了这桩婚事。
现在男人在厂里上班，她带着孩子住在出租屋里。每天无所事事，几乎天天带着孩子来超市蹭冷气。
晓珍逗了逗女人抱着的孩子，问她孩子多大了，男孩女孩？女人说：“这个是二胎九个月了，女孩。老大是个男孩，在老家奶奶带着呢！这个等到满一岁了就给她断奶，到时候也送回老家去！我也得赶紧上班呢，得养两个孩子呢，光靠老公一个人也不行啊！”
“你跟我们老同学们还有联系吗？你加下我微信吧！我拉你进同学群！你知道吗？过年回去我们有时还会聚会呢！”
“转眼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好多同学都成家了，好怀念当时上学的时光呀！那时候无忧无虑的真好，毕业的哪一天好多同学都还哭了呢……”
她微笑地听着那女人说话，那天她们聊了好久。分别时互加了微信，说好下次有时间一起出去玩。
晓珍对老同学说：“如果有可能，还是想办法把孩子们留在身边长大吧！”
老同学抱着孩子走了，晓珍看了一下她的朋友圈，一片岁月静好，晓珍笑了笑，默默地拉黑了。
走在路上的晓珍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上学的时候，她走在那条走过无数次的小路上，这次她没有驼背，她闻到了路边野花盛开的香甜气味，阳光在头顶上倾泻而来，驱逐了青春期里雨后的阴霾，她抬起头来，看见成群的小鸟，正向着蓝天白云箭一样的飞走……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