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穆宗长庆元年科举复试案是牛李之争的导火线吗
我看中国历史之五四:唐朝篇十三
唐穆宗长庆元年科举复试案是牛李之争的导火线吗
文 和运超
唐穆宗李恒在位只有四年,年号为文学史上非常著名的“长庆”,却也是中晚唐朝臣纷争加剧的重要阶段。
首先是宫廷内,李恒能够登位主要依靠宦官及后宫的力量。李恒的母亲是大功臣郭子仪的孙女,有强大的家族背景。就在李恒好不容易被唐宪宗册立为太子后,群臣都认为可顺势让郭氏成为正式的皇后。宪宗却对此死活不愿意,只封郭氏为贵妃。按说这一点有些令后人费解,实际这是十分特殊而又客观的环境造成,自肃宗张皇后以来,宫廷中就几乎再没有活着被册立皇后的例子,女人强势干涉朝局——这在唐代有太过强烈的心理阴影。
王守澄扶立唐穆宗、唐敬宗、唐文宗三个皇帝最终宪宗意外被宦官毒害,虽然看来是王守澄趁扶持穆宗上位,顺手掌握了朝局,但很难不让后人怀疑当中同样有郭氏的影响在内。王守澄能在穆宗时期脱颖而出,虽然凭借他早年就与李恒有一些渊源,不少研究者也分析,自然还包括郭氏默许甚至支持王守澄扶持李恒上位,无形中也就暗示,宪宗死的蹊跷意外,可能隐约有郭氏的因素在内。这一点绝非单纯今天的研究者好奇索隐,至少在唐宣宗时对郭氏的厌弃就已经开始流传。
其次穆宗与朝臣的关系,史书暗示李恒虽早定为太子,能否顺利得到众大臣支持也颇为焦虑,他请教舅父郭钊(为郭暧与升平公主所生,郭钊的两个儿子郭仲恭、郭仲词都娶穆宗李恒的女儿)。当时为司农卿的郭钊提醒太子一定要尽“孝谨”之心,不要考虑其他的事。
经过郑注、李训与王守澄在宪宗后期的关系铺垫,尤其王守澄与梁守谦等神策军控制宫廷,绝大多数大臣毫无悬念会认同名正言顺的太子成为新君。这时,元和旧臣李逢吉顺利出山辅佐新君,成为外朝的一个核心人物。
穆宗长庆年间之所以会加剧大臣之间的分歧,一大不宜觉察的因素在于,穆宗李恒才能固然远不及父亲宪宗李纯,其个人喜好又倾向于文学出众的大臣,比如他欣赏诗人李绅、元稹,都先后提拔为宰相。
实际观照号称牛李两派大臣,总体都是所谓文人士大夫,但相对有各自突出的一面,假如区别个别态度有过摇摆的如杜牧、李商隐、白敏中,以李德裕为首一派偏重实际行政才干,而牛僧孺一派汇聚纯文人较多。古人的交游尽管可以跨越藩篱,所以像杜牧、李商隐与两边的人都有交情,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也有相当依据,这一标准甚至可以延续到北宋群臣之间的纷争。
比如一般认为李逢吉不喜欢和文人合作,实际是同他关系不好的文人,如著名诗人姚合是他的门生,关系就不错,他尤其讨厌李绅,视为眼中钉。长庆元年发生的复试案,李逢吉确立地位不久,次年就把对头李吉甫的儿子李德裕调去浙西做观察使(主要辖区并不算浙江,实际大部分在江苏境内),抬出的名目就是李德裕与李绅等人有勾连。然后把关系比较密切的牛僧孺召回辅助自己,而牛僧孺其实也是以文才著名。
牛僧孺为官清廉,任户部侍郎时拒绝宣武军节度使韩弘的贿赂。元和末年长庆初年为御史中丞,更重视廉洁,宿州刺史李直臣被批评在地方不法,论罪当诛。到处拉拢人为他说情,尤其贿赂宦官在穆宗跟前做工作。穆宗专门了解情况,牛僧孺秉公直言,获得欣赏,所以李逢吉举推荐为宰相得到同意。
群臣纷争爆发的导火线就是元年(821)的复试请托案,直接关联者有段文昌、元稹、李绅、白居易、李宗闵以及钱徽、王起等,恰恰冠以派别头衔的李德裕、牛僧孺并没有与这起事故有什么关系。
钱徽作为科举主事,为人比较贪婪,接受段文昌、李绅等人请托,本来同意,甚至钱徽还向段文昌写书信作保。钱徽又受李宗闵等关系更好的人影响,选中李宗闵的女婿苏巢等人。段文昌不满告状,元稹、李绅以翰林学士身份认为钱徽作弊,然后由白居易、王起负责重试,结果钱徽贬江州刺史、李宗闵贬剑州刺史(剑州为四川剑阁县一带,唐玄宗继位的先天二年所设,713)。
元稹白居易都是科举复试案的重要亲历者以上绝大多数人的传记已把事情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引起事端的是同样有请托的段文昌,可能有挑事嫌疑的是元稹、李绅,但元李二人接受穆宗询问时都指出钱徽不公正,收取贿赂也是客观事实。这些人中有明显矛盾的是元李和李宗闵之间。偏偏《旧唐书·李宗闵传》把矛头意外地指向李德裕,当时他与元李同为翰林学士,还把李德裕排在前面。到《资治通鉴》不仅完全照搬,还加了两句李宗闵对李德裕的愤恨。所以,后世研究牛李两派无不强调长庆复试请托案是爆发纷争的重要节点,可李德裕、牛僧孺两人与这起事件并没有直接关系。
李德裕是因父亲李吉甫的门荫出仕,也有诗文才华,担任翰林学士自然经常被皇帝召到思政殿问对。科场复试案期间,应该有过与元稹、李绅一样的询问,但李德裕当时并未特别出头,也没有明显的阵营观念,更没有直接处于矛盾旋涡。甚至岑仲勉、傅璇宗等研究者还认为,李德裕虽然后来有提携一些重要助手如郑亚、李回,终其一生都没有像李宗闵、令狐绹、白敏中等人那样拉帮结派。虽然有点刻意为李德裕说话,但李回在武宗之前与李德裕没有明显交集,王茂元也一样,所以这一说也有一定理据。
即便李德裕面对穆宗询问有和元稹、李绅相似回答,也属于实事求是,不算什么打击报复。《旧唐书》所记,主要还是后来编写者对史料的选取态度,尤其《资治通鉴》更是出于对李德裕的同情,指李宗闵一派有嫉恨心理。因此,同属一派的李逢吉为宰相后就想方设法要赶走李德裕。
李逢吉是长庆时期最重要的宰相,甚至也是科场复试案背后的关键角色。
掀起这场风波的是段文昌,刚刚前往成都出任西川节度使。这一职务尽管不算糟糕的贬谪,但在穆宗继位的转折点,至少属于比较明显的排斥。要知道段文昌在宪宗后期也是深受赏识的翰林学士,比如著名的重立《平淮西碑》就是宪宗钦定由他来写的,假如宪宗不出意外,随时可以得到机会升为宰相。
段文昌还有另一身份是武元衡的女婿,也是宪宗最信任倚重的人物,死于藩镇的谋害。以大局观来说,段文昌自然是坚定的武元衡、裴度一方,站在尊君削藩立场。李绅、元稹虽然资望稍浅,但从拥戴新君穆宗的所作所为,对当时藩镇态度与段文昌、裴度等前辈应是基本一致,希望新君穆宗继承宪宗平藩镇的遗志,继续中兴李唐。
那么问题来了,在穆宗登位的关键点上,李逢吉、王守澄、李宗闵等毫无疑问是另外一派,同出于拥戴心理,他们需要的是息事宁人,钱徽与李逢吉、李宗闵更加亲密,已经说明内心与段文昌、元稹、李绅绝对不是一路人。
钱徽在宪宗时就是反对削藩的代表。元和十一年(816),与萧俛一同被免除翰林学士,他们与李逢吉也都有关系,一度同为中书舍人。正是这一渊源,李逢吉为了巩固地位,利用侄儿李训与王守澄建立关系,保全了拥戴新君穆宗的地位,而钱徽也重新获得重用。
在穆宗新的实力派之间权衡,自然钱徽毫无疑问选择与李逢吉、李宗闵一条阵线,而段文昌等人根本一直是他们的对立面。
只不过穆宗新立之际,不一定立刻又涉及藩镇问题,面对王守澄等宦官势力抬头,新的矛盾已在酝酿。段文昌被排挤出长安,很可能涉及朝臣对宦官阵营是联合还是压制,这一苗头立刻引起王守澄、李逢吉等实力派警惕。长庆年间的风向开始转变,穆宗就算如何欣赏像李绅、元稹这一批文学人才,注定无法同宦官集团对抗,注定他们一个个又会被驱逐,包括与此事毫无直接关系的李德裕,也被牵连。长庆年间的朝局已经是危险信号:一切与王守澄等宦官势力作对的基本都要被打击。朝臣唯有在当中做出选择,而这一压抑的局面一直维持到文宗大和后期酝酿出又一激烈的对抗——甘露事件。
李逢吉重为宰相后,李宗闵很快就从剑州回京师提为中书舍人,李德裕反而被弄去润州做刺史。这一来一去,无法摆脱双方矛盾加剧的大背景,到文宗年间的旋涡自然越来越巨大。
像元稹,元和年间在驿站曾被仇士良、刘士元等宦官羞辱,毫无疑问是坚决反对宦官的一员。元稹与白居易同属德宗贞元十九年(803)进士(白居易年长元稹八岁,元稹与之前肃代时期著名诗人元结都是北魏鲜卑后裔,元结据说祖先是常山王拓跋遵,是北魏道武帝拓跋珪的堂兄。而元稹则称是昭成帝直系后裔),一起入秘书省任校书郎,结下终生友谊。
元稹年轻时很会经营名声,他起初参加科举选择的是明经科,相比进士科要容易胜出,年仅十五六岁就一战成名,也从侧面反映出他的功名之心很重。之后苦读不停,准备充分后,元和元年参加进士科获得状元,名扬天下,任左拾遗职务。
元稹为新君宪宗拼命表现,奉命出使剑南东川途中大胆上奏诸多不法事迹,连重臣房玄龄的后人河南尹房式都牵扯进来。元稹不知深浅,反被罚俸。回去途中下榻驿馆,因不服仇士良、刘士元等人索要上等房间,被他们鞭打驱赶,接连遭受屈辱(不排除仇士良等故意令元稹难堪)。
唐宪宗李纯精明强干,对身边的宦官势力能够掌握,其实非常倚重他们。反之,他对文学知名的官员闲来也会比较欣赏,但在朝廷事务方面往往并不重用,因此元稹、白居易、韩愈,元和年间文学人才堪称鼎盛,基本都看不上眼。
笔者认为,鉴于顺宗永贞时太重用柳宗元、刘禹锡、吕温等文学型人才,恐怕元和时期的用人,根本是宪宗故意反正的表现,因此更看重吏治型人才,但这不排除武元衡、段文昌、裴度、令狐楚等辈,同样有着不俗的诗文才华,像武元衡还是德宗建中四年(784)的状元。
与好友元稹相似,白居易早年也热衷功名,也会炒作自己,比如模仿元稹与李绅的合作。元稹以自己经历写了一篇《莺莺传》,由李绅写《莺莺诗》互相宣传。《莺莺传》的写作年代虽有争议,但经陈寅恪、卞孝萱等推断,大多数研究者至少认为是贞元末所写。元稹告知李绅和杨巨源莺莺的故事,他们都写了《莺莺诗》(李绅所写长诗更出名,但没有流传下来)。当时元稹最好的诗友就是李绅、杨巨源,与白居易已经认识,还没有多深的交情,两人关系加深是贞元十九年之后(顺宗李诵、宪宗李纯相继登位实际都在贞元二十一年内),包括白居易和杨巨源后来也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白居易与元稹关系加深后,元和元年,他联手另一非常陌生的文学青年陈鸿一同写出《长恨歌》诗和传。白居易之所以绝口不提元稹,就是故意要凸显自己的才华,果然《长恨歌》令其名声大噪。然后他积极参与元稹、李绅开创的新乐府风潮。和元稹一样,白居易也多次大胆向宪宗进言,实际不被皇帝欣赏。就连希望惩治谋害武元衡凶手的正当谏言,也被皇帝认为多此一举。
据说唐宪宗向李绛抱怨过:“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尤其不喜欢白居易时常越位言事,结果将他贬去江州,从此离开朝堂。加上元和六年(816)朝野对白居易母亲之死的一番议论批评(称白母落井致死,小的批评是指当儿子的疏忽大意,大的指责是母亲不满白居易的恋情,白居易又一直没结婚,有故意令母亲致死的迹象,属于严重不孝。经裴度等调查,白母应是精神疾病,落井一事的确是意外),此后白居易性格大变,一心向佛,生活追求享乐,甘于恬淡,渐渐丧失当年的热情。
元和十三年(818),白居易任忠州刺史(今重庆忠县),途中与元稹曾相会,同行还有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穆宗继位,元稹获得翻身机会,白居易也希望有一些建树,当时恰逢田弘正遇害,于是又拿河朔藩镇说事。
如之前分析,主事的李逢吉、李宗闵、牛僧孺等都是对时局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自然对白居易一类谏言不感兴趣。白居易再次外放,之后一直生活在洛阳,与刘禹锡等结交,开始他的晚年生活。
元稹虽被穆宗欣赏,但李逢吉不会让他长久。很快就借口裴度被人行刺,将其调离岗位(元稹为谋求宰相,对裴度还是很有意见)。此后去浙东任观察使兼越州刺史有六年,做了一些有利百姓的事情。
他们共同的好友李绅在穆宗身边更受青睐,他也是贞元十九年的考生,但在元和元年才考中进士。他最先开始做反映民生疾苦的新乐府诗,比如至今流传的《悯农》一类。奇怪的是,李绅最初创作的新乐府二十首居然一首都没有流传。
后来人们只知道白居易一人打响新乐府的名气,有研究者认为白居易看过李绅的作品以后,各种附和的诗作多达五十多首,后来他把李绅的作品混入其中,只不过这一说法很难证实。元稹过世比较早(文宗大和五年,831),另一好友杨巨源在长庆四年归乡隐居,连多久去世都没有记载。韩愈在杨巨源离开长安时写了一篇《送杨少尹序》,之后杨巨源基本就从历史上消失了。
李绅塑像李绅本人虽然活得比较长,也受穆宗倚重,他和元稹后来都被认为是李德裕的朋友。李绅的为人不像他提倡《悯农》那样一心体恤民间。正如长庆元年的复试案,李绅的确也是针对李宗闵、钱徽,有打击对方的意思。李绅在长庆末年被贬端州,后来的确是得到李德裕相助才返回,武宗期间还与李德裕有搭档,他被视为同一阵营是有一定依据。后来野史对李绅的私生活颇多讥刺,不排除有针对李德裕故意夸大其词。
连同李绅的诗歌,众所周知唐宣宗李忱是白居易的粉丝,同时又是最痛恨李德裕,视为死敌,所有与李德裕有交情的人全都排挤。无独有偶白居易成了当时第一大诗人,李绅的后期诗歌留存下来,可他的早期乐府诗恰恰消失在历史中。
李逢吉与王守澄、梁守谦、刘弘规等宦官关系密切,穆宗是有亲近贤臣的心思,但贤臣先后被莫名其妙被挤走,导致吐蕃侵占剑南地区潍州一带。穆宗不过二十六七岁,不仅放松游乐,还和宪宗一样好服丹药,短短四年就中毒身亡。
李唐家族身体基因不大好,穆宗于长庆二年底在宫苑观看打马球,一时激动就发生过一次中风。幸好不太严重,调理稍好一些,刚过长庆三年的新年,穆宗又开始吃丹药。许多人都劝谏,可皇帝不听。仅过一年,长庆四年的正月就忽然身亡。究竟是病发还是丹药的毒性发作说法不一,可能两者原因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