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好大的雪啊。
我在黑夜里飞快地跑着,几个飞跃便掠进了这个村庄,钻进了一个小胡同。
前面不能通行了,我的目光转向了旁边的柴火垛,轻巧地翻了上去,再一跃,就进入了这户人家的高墙内,然后蹲在了墙角边。
落在雪地上的动作毫无声音,连院子里的狗都没惊醒。
我紧张地靠在墙璧上,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不一会儿,一阵细碎脚步声传来,在外面盘桓了一阵子后,带着一丝疑惑消失了。
我终于放松下来,开始大口喘气。妈的,终于甩掉了这个狗日的。
这大冬天还下着雪,我的额头上居然见了汗,一股股地顺着鬓角流下。没办法,实在是太累了。
我摸了摸怀里的书籍,感受到它粗糙的表面,略略安心。从拿到这本《般若经》以来 ,我一直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
这本书虽然不是朝廷的藏物,可那帮吃不饱的豺狼,却从不会放过任何收敛宝物的机会。少林寺这边消息刚一走漏,朝廷的鹰犬便开始四处闻味儿了。无论我跑到多么偏僻的地方,这些人总是会很快地找上来,逼得我不得不再次潜逃。
想到这里,我朝旁边离我不过十步远的狗舍望了一眼,果然,那畜生还在那里呼呼大睡呢。我不禁摇了摇头,都说狗鼻子灵,可和红了眼的人相比还是差远了。
缓缓平复了心情后,我开始思考眼前的对策。山那边的土地庙是回不去了,六扇门的人一个个比猴儿还精,必然会在那里留下后手,我只能再找新的落脚所。
此刻天已经彻底黑下来,这家屋子的主人们似乎已经沉沉睡去,帘子拉得紧紧的,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骚乱。
想必他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好梦吧。我不由得有些羡慕,我多久没睡一个好觉了?
然而此刻不是叫苦的时候,我得快点离开这里。
六扇门的人擅长追踪,一旦他在别的地方没有发现我的踪迹,势必还会回到这里,我的时间不多了。
一念即此,我便舒展身体,像一个猫一样窜上了到了墙上。立定之后,我拿眼四处一看,暂时还没有动静,看来跟踪我的那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座村庄早就进入到了休息状态,此刻在外面游荡的,不是无家可归的浪子,就是心怀叵测的恶人。
我轻轻地离开这个胡同,向村庄的另一个方向前去,一路上尽管曲曲折折,但却一路畅通。
这个村庄的存在帮我争取到了不少隐蔽空间,只要我能够接近村庄的边缘,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甩开身后那条恶心的狗。
我的脚步开始变得轻松起来。
我为什么怕六扇门呢?其实,论单打独斗,除了六扇门最靠前那几位,其余的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可麻烦就麻烦在,六扇门的组织纪律太强了,那些行动机器们看到我,第一个反应不是和我比试两下,而是立马点燃信号灯呼叫同伴。
随着六扇门的独有的扇形标志,在烟花中缓缓凝现,我往往只剩下夺路而逃这一条路可以走——不到一刻钟之后,附近的六扇门中人便会成群赶到,接着像蚂蚁咬死蚂蚱那样把我蚕食而尽。
你说,这要是被缠住了,那得有多憋屈?
我虽然功夫还凑合,但绝不是能以一当百的猛将,不过有了这本《般若经》之后,我便能够突飞猛进。到那时,天高海阔,谁也拦不住我。
武学之道,首先重要的便是内功功法,《般若经》便是这内功功法中最顶级的存在。
我之前修行的《龙虎经》,只不过是一本二流之作,大大拖累了我的修行。当年传授这本《龙虎经》给我的师父说,让我修这本功法是委屈了我,以我的资质,就算不修行顶级功法,也该修一个一流功法才对。
可惜,世上无唾手可得之事,当时我只是个一穷二白的小子,有的练就不错了,哪里还会在乎吃到嘴里的饭甜不甜、可口不可口?
当时我靠着这本二流功法,就能在江湖上混出名头,而现在它已经满足不了我了。只有《般若经》才能让我再次我突飞猛进。
我紧紧地把藏在衣衫中的《般若经》搂在怀里,这本书的的重要性仅次于我的性命,决不能有半点差池。
夜色越来越浓,风雪迷眼,我几乎看不到十米之外的东西。
我尽量挑着小路走,生怕撞上六扇门的人,所幸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否则经过雪地一照,我将无处遁形。
隔了一条街的房子那边忽然传出几声狗叫,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有人!
我转身便要悄悄地离开,却不小心踩到了一根雪地里的树枝。
“咔啪!”
一声爆裂的脆响,让我亡魂尽冒。
“嗖嗖!”两声破空声传来,我心中大惊,立刻就想逃跑。结果还没挪动步子,两个身影就落在了我的前面。
“绣虎,你还想往哪里跑?”
绣虎便是我在江湖上的外号,这两个人喝出我的名号后,接着动作快如闪电,一人一边按住了我的胳膊,这下子我是插翅难飞了。
我虽然弯着身子,却依然扭头想看看按住我的人是什么来路,一看之下,却是好生奇怪,只见他们都包着头巾,颇有些异域风格。
我忍不住发问。“你们究竟是何人?”
“哼,无耻之徒,偷了我们的东西,现在连我们是谁都不知道了!”
我一愣,少林寺的?居然也找过来了?
我有点心虚,赶紧转头换上满脸笑容。
“大师们好啊!不是,我才走几天,少林寺现在的品味就变得这么高端了吗?头巾不错啊,引领时尚潮流。怪不得我认不出来,以前的光头可比这个显眼多了!”
那两个和尚被我一通抢白,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趁着时间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老一小两个和尚。
二人楞了一下,那年轻和尚底气不足地朝我说道:“这,,也是不得已嘛,六扇门的人实在太多了,万一被他们知道了,,,”
另一个老和尚有点急了,立马示意他住口。“阿弥陀佛,施主还是把《般若经》交出来吧。”
年轻和尚恍然醒悟,恶狠狠地对着开口。“卑鄙小人,说,你把《般若经》藏哪儿了!”
我有点无语,这一口一个大帽子是怎么回事,把我说的好像很不堪似的。
不过少林寺的和尚怎么都这么实诚,既然找到我了,还不直接搜我的身?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肯定放在身上啊!
这二人见我不吭声,便低头耳语。“师叔,这小子眼睛骨碌碌地转,是不是没憋好主意啊。”“我也觉得是,我看我们还是直接把他打晕带回去吧!”
我一听这话,连忙讨好地笑道:“二位大哥,手下留情,《般若经》被我藏在一处土地庙里了,就在山那头,您二位可直接去拿,放过小的就行了!”
那俩和尚一听,顿面露鄙夷。“呵呵,你必须和我们一起去,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当我们是傻子啊!”
听见这句话,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行吧,那就走一趟,我就不信凭他俩的傻劲儿,我堂堂绣虎还找不到机会溜掉?
风呼呼地吹着,乱雪飞舞,在这漆黑的夜里,任何的动静都会被最大限度地削弱。这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带着我往外走,生怕我一不留神儿就逃走,我倒是气定神闲——对付这两个秃驴,比对付六扇门的人轻松多了。
“诶,你们刚才说什么怕什么六扇门,怎么回事儿啊?少林寺不是第一大门派么!”我冲着前面的和尚就开始调侃。“况且你们丢东西了过来找,不是挺正常的么,还用跟谁遮掩吗?”
前面的年轻和尚转过头来对我怒视,看来,我是戳中了他们的痛处。
我心中一动,不再言语。天下无自由之人呐!
其实他们不说,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朝廷既然盯上了《般若经》,那就算是少林寺这样的庞然大物,也要掂量行事。六扇门虽说要帮少林寺找回功法,可明眼人都知道那只是个幌子,一旦《般若经》落入朝廷的口中,哪还有吐出来的道理?事后只要随便给个说法,少林寺也无可奈何。
若只是如此也便罢了,可更过分的是,少林寺甚至不敢大张旗鼓地自己派人去寻找。先不说这会惹得朝廷不快,就算找到了,朝廷也会暗中出手拦截。总之,少林寺想找回《般若经》,可谓是难上加难!
想到这里,我不由地向这前后两个和尚各看了一眼,心中有些佩服。他们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能跟到这里,实属不易。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也拿不到《般若经》。
这本功法对我太重要了,只有我能带走它,我的眼神越发坚定起来。
这时,后面的老和尚突然说话了,将我从沉思中惊醒。
“阿弥陀佛,绣虎施主,小僧一直有一事不明。”
“呵呵,大师请讲。”
“绣虎施主已经是武林中一流的高手,本可以安心开宗立派,为何却不停地搅动风雨造下无端杀孽呢?”
闻言我有些沉默,我原本以为这老秃驴会问我为什么偷《般若经》,没想到他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是的,我不是什么好人,绣虎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回想我这些年的经历,从初出茅庐,下毒谋杀了华山派的大弟子,被亦正亦邪的南清宫看中,到分裂南清宫引起两派残杀,带着大量的财富出逃。这些年来,我手下有了无数无辜的亡魂,也有了洗不净的罪恶的鲜血。
人人都说我绣虎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羞耻于和我为伍,除了少林寺。
我来到少林寺,声称自己已经洗心革面,要出家常伴青灯古佛赎罪。本以为少林寺不会同意,没想到他们居然接纳了我。
那天,慈眉善目悲天悯人的老方丈对我说,阿弥陀佛,回头是岸。
真是光阴似箭啊!
“大师如何以为呢?人性并非全为本善,也有本恶的,我就是看不惯太安逸的江湖,这样有问题吗?”
那老和尚听了摇摇头,他在我身后,脚步始终紧紧跟随着我,不让我有任何的机会溜走。“阿弥陀佛,人之初,本无善恶。有的只是因果罢了。”
说完,便不再言语。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到前面的年轻和尚大喊:“不好!”
此刻我们已经快走到了村庄的边缘,我和老和尚齐齐望去,只见村庄周围已经布满了火把。火光闪烁间,影影绰绰,显然已经有不少人在村庄外面守株待兔。
我心中一沉,感觉不好。
怪不得先前那六扇门的走狗没有“发现”我,原来他是去发信号搬救兵了。这次大意了。
六扇门的人还没有发现我们,老和尚沉声喝道:“不要慌,我们走另一边。”
年轻和尚明显有些不镇定,但还是没有多说什么,我看到他的手在抖。此刻的状况对他二人来说也是危险至极,如果暴露,六扇门极有可能杀人灭口。
我们依旧是老样子,三个人成前后排列,沉默地向前走着。
我看着前面的年轻和尚,一个熟悉的身影浮上心头,让我忍不住问道:“小和尚,你认识道齐吗?”
年轻和尚转过头有点冷漠。“认识。”
我笑了笑,问:“道齐现在怎么样了?”
“呵呵,你还好意思问。当初因为给你打开藏宝阁,他被罚三年劳役,现在正给师兄弟们洗衣服呢!”
我哈哈大笑,思绪再次飘忽起来。
在少林寺我见过不少人,除了老方丈之外,他们都或多或少对我有些意见。对于这种情况我毫不意外,在我进来之前,就想过这种情况了。
让我真正感到意外的是,居然会有人想和我交朋友。
道齐就是这么一个傻子。当初我问他为什么老爱找我,他说,他最见不得人孤独。
道齐说,他小时候在孤儿院被排挤,长大了进少林寺才感觉到了温暖,因此他发誓,要把这种温暖传递下去。
听得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和道齐相反,我最见不得人一副充满爱的样子,孤独才是人生的常态好么?
不过我对道齐的热情表示欢迎,因为这会让我的任务变得顺利无比。
没费太多口舌,我就让道齐替我开了藏经阁的门,进去的时候,道齐还叮嘱我在里面练书法要认真呢。
这次我也算给他上了一课,省的这小子以后吃亏。我不由地笑了。
“你笑什么笑!”年轻和尚指着我的鼻子,气的直哆嗦。“道齐瞎了眼为你担保,你枉费了他的信任不说,还在这里幸灾乐祸,天下怎么有你这般心肠歹毒之人!”
“道诚,不可妄语!”老和尚严肃地制止他。
道诚?到是人如其名,够直的。
不知不觉已经快要走到村庄另一端,其实我不用猜就知道,那边肯定也布满了六扇门的走狗。想必这个村庄已经彻底的被包围了,这么多人手,估计这几个月一直再往这边调。
我心中微微叹了口气,难道今天注定要栽到这里?
沉默在这黑夜里越发压抑,雪花飞舞,前方危险的感觉越来越浓重。
老和尚估计也感受到了,他脚步虽然不停,脸色却变得凝重。马上就要走出村庄了。
想突围吗?死路一条而已。躲在村庄里也不现实,接下来六扇门肯定会逐步缩小包围圈,到那时,估计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左右都是死局。
我猛地停下了脚步。
老和尚随即止步,面色毫无变化。年轻和尚愣头愣脑地继续走了一段才发觉,急急忙忙地折回来,警觉地看着我。
我从怀里抽出了那本用布包着的《般若经》,拿在手里,接着死死盯着老和尚的眼睛。“长安镇,古桐街,一百四十一号。”
他的眼中闪过明悟,点了点头。
我这才把《般若经》交给他,对他二人说道:“我出去之后,六扇门必然会向我集中,你二人可趁机逃走。”
年轻和尚睁大了眼睛。“你为何要这么做?”
我没有答话,却说:“回去代我向道齐问个好。”
转身离开,风雪紧裹着我的身子,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少林寺的生活又浮现在我的面前,诵经,习武,上课,挑水做饭,优哉游哉,真是惬意啊。如果可以,真想回去看看,可惜没机会了。
转眼我已经走出村庄,火光中迎面走来一个好像是领头的男子。
他冷笑道:“你这个叛徒,不是很能逃吗?怎么就这么束手就擒了?”
我认得他,他在六扇门排名第三,比我高两个名次。
我懒得跟他斗嘴。“你是来叙旧的,还是来抓人的?”
“哼,《般若经》呢?”
“在山那边的一个土地庙里,我可以带你们过去。”
“你最好识相点,否则,,,”
“放心。”
我调整呼吸,给自己打气。长夜漫漫,我只剩下最后一段征程了。
三天后,绣虎被杀的消息传出来,这时老和尚和年轻和尚已经来到长安镇,将绣虎的母亲接走。
原来绣虎就出生在长安镇,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六扇门挑中培养,成了朝廷控制武林的一枚棋子。
绣虎曾经想过摆脱这种生活,却被六扇门以母亲的性命威胁,他不得不继续服从命令。
当绣虎奉朝廷的命令前往少林寺偷取《般若经》时,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只可惜,他拿到了宝藏,却没有时间打开。
一切终究是徒劳。
在进入长安镇之前,年轻和尚忧心忡忡:“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会给少林寺带来危险的吧。”
老和尚则很平静。“少林寺本来就是朝廷的心头之患,多担一些风险也没什么。我不如地狱,谁入地狱。”
年轻和尚有些愤愤:“绣虎就是吃准了我们会答应他,真是小人行径!”
“阿弥陀佛,他只不过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二人走远。
风吹过,地上早就没了积雪,干净清爽,仿佛之前的大雪从没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