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恨什么呢
图片来自仲石大师
清早五点，在闹钟嗡嗡地震动声中我坐了起来。妻子小梅已经在收拾房间了。
“梅梅，你先别收拾了，去把姜汤熬一下吧。”
“早熬好了，还等现在，你起来，我去装姜汤。”
吃过早饭，我想了想又对小梅说，“中午包饺子吧。下午放半天假，我带刘小氓来家吃饭。”
“行，那我包猪肉白菜馅的饺子的，他爱吃。”哈哈，小梅大概是想起了小氓之前连吃三大碗猪肉白菜饺子的趣事，“今天我多包些，上次那孩子一口气把一锅饺子全吃掉了，弄得咱妞妞还哭鼻子呢！”
“对，多包。”我接过保温桶推开门走进了黑暗的楼道里。
我们这是个老旧小区，近20年了，很多设施都跟不上了，就连楼道里的感应灯很多都是坏的。再过几年，再攒点钱够首付了我就买个三居室。到那时候就舒坦了，爸妈一间，女儿一间，我们一间，都住的舒心了。得买个有大阳台的，阳台我可以改造改造做书房。
拐出小区，走到街上发现路灯都还亮着。街道上空空的没个人影。
积雪昨天融化了一些，夜里又结成了冰，光溜溜的，又硬又滑。低洼处的积水也冻上了，却还没有冻透，一不小心踩进去的话会踩得一脚碎冰渣子，溅一裤腿泥水。
我小心地躲着那些低洼，终于到了主街上了。公交站台上也是没有一个人。这大冷天的，谁愿意起这么早。
首班公交车来了，只有一个乘客，还是我的老熟人，同事老李。
“来来来，苏老师，坐坐坐，这天太冷了。你这提的啥？”
“姜汤。昨天我看班上有两个孩子像是感冒了，熬点姜汤给他们驱驱寒。”
“又是那几个留守的孩子吧。哎，对了，上次你班上那个谁，刘小氓吧，跟老黄班学生打架的事怎么样？处理清了没？”
“处理好了，处理好了。双方都有错，都检讨过了。”
从家到学校有近四十分钟车程，我一边和老李聊着天一边瞧着窗外的街景。
天还未大亮，路灯将熄未熄，收敛了光芒，昏昏暗暗地散着些土黄色的光，没精打采的样子像极了班上有些个熊孩子。一到周末加班时，那群孩子就这焉焉的熊样。谁不疲惫？我就不疲惫吗？大周末的还要到学校上半天课。谁想周末补课啊！又有什么法子呢，升学的压力摆在那里！
“哎，老李，你看一中门口怎么回事？”
“哦，家长请愿呢。一中不是双休吗？家长不愿意，要求跟咱们二中一样休半天。”
一中跟咱们就隔一条街，拐个弯就到学校了。
6点10分，刚好，不早也不迟。学校要求高三学生早上6点30到班早自习。班主任要提前20分钟。
“苏老师。”我正扭转着钥匙开办公室门呢，就听到有人在叫我。
“苏老师，我是刘小氓他爸。”来人长得虎背熊腰，耳朵上还明晃晃地扣着一枚耳环，理着板寸头，左耳上方一撮头发打了个漩涡，理出一个“6”字来，很是时髦！
“你好，你好。”我赶紧扭开门，把他往办公室让，“进来坐。”
“不了，苏老师。我马上就走。”他递过来一大包东西，“我是专门给小氓送衣服和钱来的，马上就要回昆山去。”他没给我说话的时间，又递过来一个信封，“这是一千块钱，老师你帮我和衣服一块交给小氓。”
“孩子们马上就来了，一会你直接给他就行了。”
“那不行，我这就得走了。哥儿们的车在校门口等着呢。苏老师，小氓这孩子就拜托你了。平时要是不听话不学习，你尽管揍他。孩子嘛，揍揍就乖了！我走了，苏老师，谢谢你哈！”
“哎，小氓爸爸，你还是等等小氓吧，他马上就来了……”
“不了不了……”他头也不回地往我摆摆手。
“小氓最近情绪还是有些……”
“不了不了……”他又往我摆摆手，麻利地蹿下楼去了。
哎，我还能说什么呢？之前通过几次电话，也说不清楚什么。今天正好来了，我本来是想给他看一看小氓的成绩表的，屡次考得都很好，名列前茅，明年考个一本不成问题的。我还想就前几天打架的事跟他谈一谈，孩子情绪不稳，特别敏感，容易激动，跟同学处不好关系。家长如果能回来在他身边应该会好一些。但是……我还能说什么呢。
“老班早，老班早……”我还在门外发着呆呢，就有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蹿上楼来了。
“老班老班，你提的一大包什么，是不是好吃的！”几个孩子嬉闹着帮我把包袱和保温桶都提到办公室去了。
没过几分钟，刘小氓也来了，踢踢踏踏地走上楼来，口里还啃着块手抓饼。
“刘小氓，你来。”我把他叫到办公室，“昨天看你有点感冒，趁热喝一碗姜汤。”
“刘小氓，你爸爸刚才来了……”
他迷惑地抬头望着我，愣了一两秒，眼睛一亮，咕噜一声吞下嘴里的姜汤，“我爸在哪？”
“这是你爸给你的生活费还有……”
“老班，我爸呢？他在哪？”
“他……他赶着要回去上班，就……”
刘小氓哐当一声撂下汤碗，拔腿就往外跑。我跑到阳台上时，他已经奔到校门口了。
“刘小氓，你给我站住！”我急得大喊。然而并没有起作用，等我下了楼时已经没有了刘小氓的影子了。
我追出去一小段路，见刘小氓已经转回来了。
“你爸走了有一会了。”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回班。
“老班，你怎么不留住我爸？”
“我……你爸他挺忙的，他……”
“我今年过年都没见着他。我爷爷奶奶说他忙，你也说他忙……你们大人都一样！”
“小氓，你别恼，你也要理解一下你爸爸。”
“为什么非要我来理解你们大人？为什么不是你们来理解我。”他有些激动了，胀红了脸……
“苏老师，苏老师……”政教处主任拿着一大摞材料大步走了过来。
我示意刘小氓先回教室，从政教主任那里领了材料。每半个月才放一次假，每次放假都要发一回励志材料，不但要求学生看，还要求带回家让家长签字。
领好材料，就到了上课时间了。上午没有我的课，我守班就可以了。哎，终于能清净一会了，趁这时间我得赶紧把昨天测试的试卷批改好。
安安静静地过了几节课，喝几口茶，批改了几十份试卷，觉得蛮惬意的。
“苏老师”，数学老师陈老师推门而入，“苏老师，你们班刘小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可别再惯着他了。不要让他以为自己成绩好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并没有惯着他啊，只是他父母都不在身边我做班主任的难免要多关心他一点嘛……啊，对了，陈老师，刘小氓又跟你捣乱了？”
“那小子，嚣张得很呐……”
“老班老班……你快来，刘小氓把班长砍伤了！”
我的脑袋轰隆一下……砍伤，砍伤……
还好，还好。原来是刘小氓拿刀划了班长的胳膊，还好只是破了点皮。
我稍稍松了口气，立刻没收了刘小氓的刀。憋着火，把他俩弄到了办公室。
刘小氓满脸通红，吭哧吭哧地喘着气，嘴唇都快咬出血来了。
班长却没把他那胳膊上的伤放在心上，来了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我，原来是他发材料时跟刘小氓起了冲突。
“小氓爸爸妈妈忙，材料可以让他爷爷奶奶签字。他们在外面辛苦就是为了让小氓生活得更好，怎么能说是不关心小氓呢！你要先跟小氓道个歉。”
班长向来开朗，快言快语，我看着他诚恳地给小氓道了歉便让他去校医室了。
“小氓，你坐下来，咱俩得好好谈谈，你怎么能把水果刀带到班里来，竟然还拿它对着同学……”
然而他并不愿意坐下来，攥着拳头站在那里，眉头紧紧地皱着，“老班，你说我爸妈是不是真的不想要我了，就像班长他们说的那样？”
“傻说什么呐！你爸妈在外辛苦还不是为了你。”
“我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他们除了给钱就没管过我。”
“小氓，父母有父母的苦衷，他们的负担……”
“他们从不管我，不回来看我，还要求我学习好，必须考第一。凭什么？”
“小氓……”
“凭什么要求我？我爸他连到学校了都不愿意来看我一眼！老班，你不要帮他们说话了，我知道他们就是讨厌我，就是不要我了。”
我发现他又激动起来了，脸更红了，开始自说自话，“你们都一样，都只盯着我的分数，其它什么都不管，你们都一样！”
这小子，这是连我也恨上了？让他缓一缓吧，现在说什么他都是听不进去的。
“小氓，咱先不说这些，马上放学了你去收拾收拾书包，中午跟我回去吃饭，吃饺子。”
“老班，我要请假！”“我要请假！”他拧着脖子，口气很硬，
“请假？请什么假？马上就放学了。”
“老班，我现在就要请假，我要去追我爸爸，我要找他问问清楚！”
“刘小氓，你别犟，你爸爸都走了四个小时了，你怎么追他？”
“我要请假。”
“你看，小氓，都这大冬天的了，过不了多久你爸妈就回来过年了……”
“我要请假，我要走，我今天就要见他们。”
“好了好了，别犟了，去收拾收拾书包，一会跟我一起回家吃饭。”
“我说我要请假！”他忽然吼了一声，吓得我一愣。
“你为什么让我爸走？”
“不是我，是你爸说赶着要走的。”
“我一年多没见他们了。你为什么要让我爸走？为什么！你们都一样，只要我能考第一就行了，其它什么都不管！”刘小氓咆哮了起来……
“我真没有让他走……”
“是你，就是你。你为什么接东西？你要是不接他就会来看我了！”
“……”我目瞪口呆。
“是你，就是你！我恨你，我恨你们！”他吼叫着，手舞足蹈……
“刘小氓，你别激动，你听我说……”
他转身就要跑，我一把拉住他。就这么跑出去太危险了，他显然是不可能能追得上他爸爸的。我怎么可能任由他一个孩子就这么气急败坏地跑出去。
他扭动着，想要挣脱，想要跑出去。
“刘小氓，你听我说……”
“我不听！”他挣扎了一会，没能挣脱，忽然转过身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我恨你，我恨你们，你们都是一样的……”
我的腹部猛然一痛，一阵冰凉……
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以为我只有一把刀吗？你也跟他们一样，我恨你，我恨你们所有人！”
腹部一阵刺痛，又一阵刺痛……接着就不痛了，只觉得有一个又硬又冰凉的东西在我的血肉里来回……
我仿佛看见了女儿胖乎乎的小脸，她正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伸着两条小胳膊叫爸爸呢……
一下又一下，我的身体……已经布满了窟窿了吧？是不是有汩汩地血流淌出来……
我仿佛又看到了妻子，她正忙前忙后地收拾家，照顾着我那年迈的父母。他们都回过头来看着我，一声声地唤着我的名字……
我瞪大眼睛看着刘小氓，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不断扇动着，是不是仍然在说“我恨你们！”
可是你能恨什么呢，孩子？我们又能恨什么呢？我还记得你刚入学时瘦瘦小小的样子呢！
我努力地睁着眼睛，抬头，最后看了一眼刘小氓……原来他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我竟然需要抬头才能看清他的脸了，他竟然已经比我高出了这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