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鱼
一.
她收到包裹时,距离他出事刚刚两天。
包裹打开后,里面是一个包装精美的长方形盒子,她从一个绣有牡丹花的锦缎布袋里,掏出一把玉檀木梳,做工精致,造型美观,线条流畅,镂空镶钻,还有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蝶灵”。除此之外,再没有只言片语。
捧着名为“蝶灵”的这把玉檀木梳,她的眼泪再一次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脸颊上滚落。自从知道了他跳海自尽的消息之后,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了。
这两天,她从网络上一遍遍翻看关于他的消息,一边看一边哭。她发现自己对他了解太少了,甚至不知道他经历过那么多苦痛和折磨。在她面前,他是那么的温情、阳光,有才又帅气。
可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朋友圈里,却只有一纸遗书,以及寥寥几行字: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她读着他留下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文字,任凭记忆的闸门慢慢打开,许多过往记忆一起涌上心头,有些已经模糊,有些却很清晰。她任由思绪飘忽不定,情绪也深陷其中,悲恸,无力。
她想不通他为什么会选择走这一步,她后悔自己没有觉察到他的变化和问题?已经没有人给她答案,她向来都是等他给出答案。
一篇5000字的遗书,她已经看了几十遍,这一次看到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一行字上:最后,再花一点时间,再见一次朋友,再最后吃一次饭。
“难道……”她蓦然想起,一个月前的那个周末,他从省城一个人开车,在高速上跑了四个多小时,只为找她吃一顿“纸包鱼”。
二.
她总是后知后觉。
他当时在省城有个培训,周五是最后一天。她收到信息的时候,正在学校的宿舍里午休。就给他发微信:“今天下午晚上都有课,你休息一下明天再过来吧。”
下午上完课回到办公室,她看到他发的信息:“马上出发,明早有雾霾。”
她朝窗外看了一眼,远处已经有了一些雾气,往日看得清清楚楚的操场,像罩了一层薄纱。自从入了冬,她所处的三面环山的小城,空气质量是越来越差了。
她坐下喝了一口水,拿起手机给他发微信:“路上小心,晚上想吃啥?”随着微信“叮咚”一声,她看了一眼,嘴角浮现一丝浅浅的笑容。“好的!就吃‘纸包鱼’。”
她记得有一次跟同事吃“纸包鱼”,拍了照片给他发过去,他发了一个大大的“流口水”表情,说有机会一定要找她吃“纸包鱼”。她只当他只是说说,毕竟从他工作的城市过来,开车就要十几个小时。
他这次在省城,走高速过来要四个多小时。她看了下时间,已经三点半了,就在他住宿酒店的附近,订了一家餐厅。
作为内陆城市,“纸包鱼”还是这两年才时兴起来的,具体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从哪家店开始的,几个月的功夫,就开遍了小城的大街小巷。
她是在他到达酒店的时候,从学校赶过去的。因为找不到具体位置就打电话给他。“我给你发个位置,这里不好停车。”他在电话里依然那么善解人意,“我看到你了,就在右手边,我马上下去。”
她有点茫然:“怎么就看到我了?右手边是哪?”不一会儿就看见了穿着卡其色风衣的他,在路对面向自己招手。她是路盲,以往跟他出去,从来不记路的。
那天,她和他点了经典黑椒“纸包鱼”,一份炸鸡块,一盘凉菜。随后,他就从手提袋里拿出一瓶白酒,说:“你说过,你喝酒的?对吧!”看她蹙了下眉头,又接着说:“低度的,你不喝我就自己喝点儿。”
她记不起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喝酒,也许是唯一的那次,中午跟老公吵架,晚上跟几个同事出去,先吃饭喝酒,后唱歌散心,差不多快喝醉了,聊天时酒后吐真言。
陪他喝到最后,他看她的眼神里满是哀伤,话也有点多了。他看着她说:“你说,人为什么活着?”又用筷子一指“纸包鱼”,说:“鱼在水里多好,招谁惹谁了?”
“人活着,无非吃吃喝喝,还能为啥?”她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鱼的价值,就是成为这‘纸包鱼’让你我饱餐一顿。”
听她说完,他兀自摇了摇头,把酒杯里最后一杯酒喝完,说:“酒足饭饱,走吧!”
把他送到酒店房间,在她将要离开时,他连忙站了起来,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不好意思,喝得有点多。我该把你送回去的。”说着就要向门口走。
“不用,我……”没等她说完,他又似有似无地说了一句:“要不,晚上别回去了。”
“不用,我打车就行。”她装作没听见,拉开门出去,又把门带上。关门的刹那,她的心猛地一疼,仿佛听到了门后传来压抑的哭泣声。
三.
她打车回到家里,老公出差了,儿子去奶奶家还没回来。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她躺在床上始终无法入眠。
毕业已经十年,他也已过了而立之年,却仍孑然一身。他说每到过年回家,家里总是逼婚,这两年干脆不回去了。问他为啥?他只说自己没有遇到可心的人。
其实,自从毕业之后,她跟他就没再联系过。直到几年前,她在校友录网站上突然收到他发的信息。他说毕业后的这几年,一直通过电话、写信等各种途径,在找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找到。直到在校友录上搜索,看头像,看学校,看专业,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发了确认信息,没想到还真是她,从那次算是联系上了。
她当时也很惊喜,毕业后他们回了各自的家乡,后来她又因为结婚换了一个城市工作,从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跟他再联系上。
他当时在南方一座城市,每天晚上下班后,都会打开校友录跟她聊天。
尤其是每次喝酒之后,他就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打出来的字都是滚烫的,让她猝不及防。她也曾无数次在心里懊悔,只因为当初年轻,不懂爱情。
可每当触及到实质性问题,她总会适时岔开话题。她清醒地知道,现在他还单身,而她已为人妇,为人母,再没有可能给他许诺什么。这时候,他就总会说:“你还是如当年一样,决绝无情。”不过,第二天他就会发来信息,让她别介意,昨天晚上自己是喝多了,酒后失言。
她知道他不是。他是借着喝酒,把当年没说出的话,一股脑全说了,是酒后吐真言。
“睡了吗?”她看到微信上有他发的信息。她想了想,给他回复:“正给儿子洗脚,马上睡了。”这时候,门响了。她想:“应该是儿子回来了。”赶紧又发了一句:“你也赶紧睡吧!明天爬山。”
刚发完,儿子就推门进来了:“妈,您还没睡?给我弄洗脚水吧!”
四.
第二天,她开车到酒店接上他,说:“昨天喝得不少,你就别开车了。”然后,就近找了一家早餐店,吃了水煎包,喝了胡辣汤。
南山离城里最近,开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把车开到半山腰,找了个空地停好。她跟他开始沿着上山道往上爬。
南山不算高,也不是景区,没有多少景致,就算是周末,人也不多。
她跟他不紧不慢地往山上走,走累了就坐下歇一会儿。一边走一边聊,聊得更多的是上学时候的事,尽管过去那么多年了,她发现他记得很清楚,甚至连细节都记得。
他说到俩人一起做义务家教的情形,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才了解她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高冷,难以接近。
他还说起那一年春节,返校后先去她老家看她,又跟她一起返校的事。他提到跟她一起在学校广播站呆了一个晚上。她却没有一点印象。
他很少提起自己的家庭,尤其是父母。工作的事也说的不多。她问一句,他就答一句。只有聊起跟她那些往事,他才又显得神采奕奕。
上山的路,有一段比较陡。他走在前面,向她伸出手,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手伸了出去。山上的风有点冷,他的手却很热。她不由得想起了上学时,那个下雪的夜晚。
那一天,白天下了一天的雪。晚上的校园,在白雪的映照下,亮堂了许多。她跟他,在操场上肩并着肩,走了一圈又一圈。细碎的雪花,落在两人的肩上、头上。那些落在头上的雪花,被呼出来的哈气温热成水,顺着眉梢脸颊就流了下来。再到后来,雪越落越多,头上、身上就有了白白的一层。
想到这,她想起了不久前他写在朋友圈的一首诗里的两句:“今朝若能同赏雪,此生也算共白头。”他还是那样浪漫飘逸。
那天夜里,俩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经快十一点了。在外面呆了这么长时间,她的身体开始有点发冷,双脚也有点麻木了。她正想说:“该回去了!”他却说话了,像是鼓足了勇气,又下了很大决心,“燕子,我想牵你的手,今后余生我陪你走。好吗?”说完这句话,空气像是凝固了,有一会儿,谁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她打破了僵局,“天不早了,我先回寝室了。”说完,不等他说话,就转身往寝室走,走了两步又停下说了句:“爹娘年岁大了,不让远嫁。”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是在十岁时,跟着母亲改嫁到现在的父亲家里,上面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有些事,她做不了主。
“累了吧!要不在这歇会儿?”看到前面有一处空地,旁边还有一块大石头,正对着远处的山谷,他说道。“好,谢谢!”她趁机抽出了手,那只手已经汗津津的了。
她跟他在大石头上并排坐下,望着山下光秃秃的石头和山枣树,相视一笑。他若有所思地说:“就像现在这样坐着,多好!”末了,又对着远处的山谷,大喊了一声:“夫复何求?”
她也像是被他的情绪感染,不禁唱起了歌。他朝她看了一眼,闭上眼睛仔细地聆听。他一直喜欢听她唱歌,尤其是这首《为你》,当年是她参加学校青歌赛的曲目。
……
一路为你送上 冬日暖阳
抚平你 心中的点点忧伤
一路为你擦亮 满天星光
……
唱到动情处,她跟他的眼眶都湿润了。
“走吧!该回去了。”她平复了一下心情,想站起来。谁料到,刚一用力,两脚发麻,头有点发昏,人就向下栽了过去。
她吓得“啊”地大叫了一声,随即感觉身形一滞,向下的力道就小了许多。原来是他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他接着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另一只胳膊,就这样半拉半拽把她又拉了回来。
有好一会儿,她就那样被他抱着,紧闭双眼,惊魂未定。许是感受着她胸口起伏的温软,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在后来发给她的微信里,回忆了那一刻的感受:日思夜想的人呐!如今就在自己的怀里,她的身体仍在战栗,那么柔弱,那么楚楚可怜。看着她双眉紧蹙,樱唇微启,内心涌起一种压上去的冲动。
一阵冷风吹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身体里的那股邪火,也被强行压了下去。她这会儿慢慢睁开了双眼,见他就这样抱着自己,脸色一红,忙站直了身体。他也顺势挪开了抱着她的双手。
“咳——”她咳嗽了一声,“刚才,谢谢你!”“不用,刚才真危险!”他又恢复了人畜无害的神情。
五.
回去的路上,他开车,她坐在后座。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她本来想开车,他说:“我开吧!你休息会儿。”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
眼看就要到市里了,她问他:“你想吃啥?下午我家里有事,就不能陪你了。”说完,心有不忍,又解释说:“孩子生日,去爷爷奶奶家一起吃饭。”
她明显觉得车子一晃,心里也跟着一紧。
“还去吃‘纸包鱼’吧!”他淡淡地说到,话语里有一丝她当时没有觉察到的失望。
“嗯!那行,换一家吧!就在前面不远,我跟同事经常去吃,味道很不错。”她给他指路,让他把车就近停下,这个时间那边往往找不到停车位。
那次饭吃得有些沉闷,她问他是下午回去?还有没有别的事?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他的筷子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说:“没别的事,下午就回。”
一下午都在为儿子的生日忙活,晚上回到家,她躺到床上打开手机,微信里都是他发过来的信息。
原来他没有回去,一个下午到现在,他都在用脚步丈量这座城市。他说:“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他走过她每天晨跑的河边步道,走过她带他去过的城市广场,走过她经常游泳健身的场馆,走过她跟他说过的每一个熟悉的地方。
他说他还在走,这会儿正走过她小区南门的路口,不知道哪一个是她家的窗口,不知道现在的她,是否正站在那个窗口,看着熙攘的人流,这人流中就有他的一次次回眸。
她急忙下床跑到窗边,一下子拉开窗户。冷风一下子钻进来,她裹紧了睡衣,向街道上望去。
她没注意到,他的信息是一个小时前发的。
昏黄的路灯下,只有风吹着落叶,偶尔一辆出租车急驶而过,带起一大片枯叶,飞起又飘落。她怔怔地看着窗外寂寥的街道,心里一阵痛楚。从昨天到现在,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关窗回到床上,躲进温暖的被窝,她关掉台灯,就那样卷缩着身体,依靠在床头,眼睛盯着黑暗,不时有汽车经过时的“刷——刷——”声,从窗户透过的灯光也一闪而过。
她还能做什么呢?十年前,她没能做到,十年后,她更加做不到。难道真的是,谁付出的越多,谁就爱得更深?她跟他明明已经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她甚至一直不能确定,那段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感情,是不是爱情?如果是,她就是错过了轰轰烈烈,也拒绝了海誓山盟;如果不是,她这一生,就是从来没有遇见过爱情。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做了一晚上的梦,梦里都是跟他的种种。
因为有她的早读,她五点半就到了学校。七点,她正在吃早餐,刚吃了一个包子,就接到了他的电话。“我在你们学校门口,再见一面,我就走。”他说完就挂了,声音有点沙哑。
她是小跑着出去的,出了大门就看到他停在路边的车,双闪灯一亮一灭,像是跟她打招呼。她走过去,他打开了副驾驶的门。车里开着暖风,音乐声不高也不低,竟是那首《为你》。
有同事从车旁经过,她本能地向后靠了靠,却猝不及防被他用双手紧紧抱住,随即吻上了她的嘴唇。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弄懵了,身体僵硬,头脑一片空白,就那样被他压着,没有下一步动作。他的唇冰冷,让她觉得有些窒息,身体本能地颤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了她。离开瞬间那用力的一吻,让她有些迷恋,几乎想要抱住他的头,用力地回应他。她闭着眼睛,努力平复着心情。
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正在看着她,眼里有她熟悉的温情和爱怜,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是哀伤,又像是不舍,还有些其他什么。
“你怎么会……”她看着前面,眼神中还有些慌乱。“怎么?有些太迟了,是吧!”他的话语有些强势和霸道,“要不要再来一次?”他盯着她的眼睛说。
“噗——”她竟然笑了,把他给笑懵了。“有没有包子的味道?我刚在学校吃的包子。”她扭头看着她说,脸上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神情,只是多了一丝娇羞和俏皮。
六.
那一整天,她都沉浸在莫名的兴奋和快乐中。以至于,在看到他当天朋友圈里写的那一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时,她依然陷在那种莫名里不可自拔。
他出事以后,再看那句话,她心中却是无比的懊悔和疼痛。相对于他的敏感和感性,她真的是后知后觉,甚至无感。
他选择自己生日的那天向这个世界告别,完全符合他追求完美的性格。他在遗书中写到:“回看过往,我依然没有变得更好……诺大的城市,却没有一盏灯为我点亮……”
读着读着,她泪眼婆娑。这段时间,无论是在学校上课,还是做家务,她都提不起精神,像是丢了魂。有一次因为在课堂上发呆被学生投诉,领导在教师全体会上对她进行了批评。这还是她从教以来第一次。
要好的同事都过来关心地问她咋回事?老公也担心她是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她都报以善意的回应,让他们都放宽心,自己只是太累了。
是啊!心累才是真的累!
她想:“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曾经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一定要为他做点什么。”她想到那一天,他竟走遍了这座城市。
她跟学校请了假,跟老公说要去跟闺蜜出去玩几天。以往她就总是跟老家的闺蜜出去旅行。安排好学校和家里的事,她一个人踏上了这一趟特殊的旅程。
她要沿着他走过的路,去他成长、求学和工作过的地方看一看,呆一呆。她也说不清这样做是为了什么,还有什么意义?她心里就是想去做这件事。
七.
第一站,她选择了他的老家,也是他的出生地。一个他很少提及,一直想逃离却又无法回避的偏远乡村。
他是这样写对家的感觉的:“没有一个愉快的童年,总是在亲戚家寄宿,无依无靠,讨厌争吵,总想着要逃离,离家远一点……”
她无法想象,那该是一个怎样的家庭?会给他带来终生无法治愈的伤害。
她到达村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下了公共汽车就是村口,村里这两年正在搞美丽乡村建设,经常有外地的游客过来参观,村里人对突然过来的陌生人,并无半点防范和排斥。
下午的阳光正好,街上有不少老年人,聚在一起晒太阳。她一个人走过略显古朴的街道,村子不大,两条主街半个多小时就走完了。她漫无目的,顺着一条斜斜的小路,拐进了一条巷子。
有一家门口坐着两位妇女,手里都拿着一种当地称为“草辫儿”的手工编织品。随着手指舞动,“草辫儿”也跟着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就宛如一条会变化的金黄色长龙,越来越长。
她看呆了,走过去问到:“两位大嫂,你们这是编的什么呀?”两人抬起头来,一位年纪偏大的妇女快言快语地说:“闺女,来旅游的吧?俺们这是‘掐辫子’呢!”说着还举了举手中的“草辫儿”。
又闲聊了几句,她假装无意地问到:“大嫂,跟你们打听个事儿呗!你们上网吗?最近有个人跳海了,网上说是你们这里的,知道哪个村的吗?”
年轻一点的那个妇女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说:“你是干啥的,不会是记者吧?”她赶忙呵呵一笑说:“什么记者啊!我就是喜欢乡村游,顺便做直播,直播你们知道吧?”
“知道知道,我们都喜欢刷视频。”那位年纪偏大的妇女抢过了话茬说。然后又故作神秘地小声说:“你算是问对人了,跳海的那人,就是我们村的。”正说着,靠里面一家的门开了,一个六七十岁的男人出来倒垃圾,还扭头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那位妇女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说:“就是他家儿子。可惜了,才三十二岁,还没娶媳妇呢!”
她告别了他们,继续向里面走,她们说后面转出去就到大路上了。
走过他家门口,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人都没了,还弄得人家里鸡犬不宁。”“你少说两句吧!还嫌不够丢人呐?”听着是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
她没有再停留,转出去到大路上,先要经过一个大土坑,里面零零散散建有一些木桩、秋千、石桌之类的,应该是吸引小孩子的。她看着面前的大土坑,脑海里浮现出他小时候一个人蹲在坑里玩耍的画面。是的,画面里只有他自己。
八.
她坐了末班车回到县城,住了一晚。第二天,到县城唯一的高中门口呆了一会儿,然后在附近喝了一碗豆腐脑,吃了个火烧就去了车站。
她的下一站,是跟他共同的母校。
学校所在的城市,离她工作的城市不远,她却还是毕业后第一次回来。刚毕业第二年,有过一次同学聚会,她没有参加。
她是第二天一大早,从火车站直接坐公交车过去的,还是熟悉的四路车,尽管已经没有了扯着嗓子喊上喊下的售票员。
依然是十五站地,站牌却已不是原来学校的名字了。大学搬了新址,原来的学校就成了现在的外国语高中。大门已经变了模样,门里边的雕塑却还是原来的,后面的教学楼,左边的图书馆,右边的广播站,都还在。一种熟悉的历史沧桑感扑面而来。
就是在这个雕塑前面的广场上,每周五都要举办周末舞会。她喜欢跳舞,他却有点跟不上节奏。
正要往里走,后面有人喊:“你是干什么的?”她回头看是门岗,就跟他解释了来意。门岗不再管她,只是转身离开时嘟囔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
她心里也想:“是啊!有什么好看的!”这样想着就走到了她原来寝室楼的门口,从这里往南面拐过去,能走到操场,而她的寝室就在靠南面的三楼。他有时候会站在楼下喊她,室友听到了就会打开窗户说:“她说她不在!”
“多么美好的回忆啊!”她走上操场看台,找了个地方坐下。因为是周末,操场上空无一人。
她安静地坐着,眼前仿佛看到他在跑道上奔跑的样子。她记得,他那时唯一喜欢的运动就是中长跑,一个漫长而孤独的项目。
她想掏出手机拍个照片,拿出来的却是一把玉檀木梳,他送她的“蝶灵”。把头发散开,用梳子一下下抚平捋顺,她的思绪也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他就站在那个窗户下面喊她下来,说是有东西给她。那一天是她的生日,他想给她过,她没让,说:“孩子生日,娘的难日。从小娘就不让过。”他跟她说:“礼物总要收的吧。”说着就递给她一个小盒子。
她拆开来,却是一把木梳和一个紫色的发卡。她笑着问他:“你怎么会想到送我这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那次你说长了白发,我问了,老板说这种梳子可以让白发变黑。”“那发卡呢?”她为他的细心而感动。“送一个梳子太单调了,又买了发卡。”他连撒谎都不会。
后来,她看介绍色彩心理学的书,紫色代表高贵、浪漫,用在爱情上寓意忧郁的爱。
“谢谢你啊!礼物我收下,多少钱?”她当时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他明显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有点语无伦次地说:“送你的礼物,我不要钱。”
“你不要钱我就不要了。”她的脾气又上来了。见她说得认真,他纠结了好一会儿才说:“五十!”后来,她去百货大楼问了,光那把木梳就八十,一个有名的牌子。
她拿着礼物上楼,然后给他送下来五十块钱。他后来告诉她,当时被她气糊涂了,竟然忘了把那封写好的情书给她。那封情书被他跟那五十块钱一起,放在了一个肥皂盒里,保存了很多年。
她记得自己回到寝室就放声大哭,让同寝室的几个姐妹面面相觑。她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意。可她的家庭是那样特殊,他又是那样的善良。以她的条件,大学期间怎么敢奢望爱情?
不过,那个发卡她大学期间一直带在头上,那把梳子在离校的那个晚上,不知怎么就被弄断了,她也一直留在身边。
九.
大学时光是短暂而美好的,他竟然没有在遗书中提及。同样没有提及的,还有他跟她。她翻遍了他的朋友圈,还有整个网络,没有一点痕迹。
对于毕业后的生活,她只能从他写的遗书中找寻。他写到:“大学毕业四年了,明明很努力,却什么也没有做成,觉得压力好大,但没办法,也没方向……这些年也一直在尝试自己治愈,但一个从来没有感受过爱的人,怎么能够学会去爱?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想摆脱,就越不能,那就让我承受这一切吧……”
大学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又都在为了生活努力,好多同学都没有再联系。她跟她也一样。
她对他工作的城市是陌生的,就算是旅游也没有到过,尽管那座城市名气很大,大到她坐高铁到的时候,光打出租车排队就排了两个多小时。到处都是黑压压旅游的人群,到处都是直插云霄的高楼。
走在高耸入云的大楼缝隙间,一栋栋写字楼就像动漫里的怪兽一样,张牙舞爪从上面向她扑来,让人透不过气。
她选择避开白天拥挤的人群,晚上十点才走上街头。她不知道他在这座城市曾去过哪里,也不知道他的公司、他的出租屋在哪个地方。她只能凭着感觉,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游荡。
那个著名的湖是要去的,它有着许多美丽的传说,还有众多有名的文人墨客,为它筑堤赋诗。她徜徉在湖边,晚风有点凉,不像他的家乡那样冷。
她走过湖中那道堤岸,走上爱情的桥头,这地方他应该来过。他喜欢安静,应该也是这个时候过来走走的。晚上的湖面波光粼粼,远处满城的灯火阑珊,她记得他在遗书中说:“感觉不到一点家的温暖。”
心无所依,谁的人生不是在流浪?
他还是太追求完美了。
“是时候去那个地方看看了。他应该会留下一些东西给她的。”她躺在一家民宿房间里的床上想。这座城市有很多她喜欢的东西,比如这民宿,比如道路上随处可见的红花绿草,再比如……
这是自他出事以后,她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醒来已经是早上九点多了,赶紧洗漱完去吃了据说很有名的小包子,喝了碗稀饭。
赶到他出事的海边,她花了四个多小时,跟他那次从省城去找她一样。不一样的是,他是一个人开车,她是一个人坐了火车坐汽车,又坐了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一听她说的地方,看她的眼光就有些异样。观察了好一会儿,司机终于开口问到:“你去那里是……看海?”“不是,是看人!”她直截了当地说,也不管司机已经长大了嘴巴。
过了一会儿,司机又像是恍然大悟般,眼盯着前方,脚下一踩油门儿,车子飞快地向前驶去。“那你要不要去买束花?我知道便宜点的地方,离得也不远。”
“不用了!”她回了一句,心里还在想着:“他选择的是怎样一个地方,与这个世界告别?”司机听出她语气中的冷淡,剩下的路程,只顾专心开车,不再提买花的事。
十.
等到找到了那一块礁石,她才明白司机为什么让她买花。那块他离开时最后站的礁石上,现在已经摆满了鲜花,黄的,白的,还有一些各式各样的花环。
“还不如听那司机的话,买一束呢!”她想着,手不经意间摸到了包里的玉檀木梳“蝶灵”。让她想不到的是,拿出来的却是一把断成两截的木梳。她怔怔地看着这把断梳,心里一叹:“看来,他已经知道我来了。”
她站在礁石上,面向大海,脑海里回荡着读了无数遍,已经熟稔于心的遗书。他最后写道:“我的朋友,感谢你点燃一点星火温暖我……倘若真的有前世今生,我愿化作一粒尘,一滴水,一条鱼……”
她迎着海风,闭上双眼,用心体会他最后一刻的感受。他在尝试自愈的日子里,看了很多心理学的书籍,后来又转而学习老庄哲学,王阳明心学,尤其喜欢庄子。
那一刻,他想的究竟是什么?是生的痛苦,还是死的解脱?是蝶的灵动,还是鱼的快乐?
她不得而知,尽管他已经给了她启示,她依旧是后知后觉。
她将那把断梳一半放回包里,一半放在礁石靠近海水的地方。她想:等到潮起潮落,待这时光流转,他一定能收到她的心意。
随着海水起伏,她的心也归于平静,不禁吟诵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