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如果可以一直恨你多好

记忆中和父亲散步还是第一次。

两个不爱说话的人，散步仅仅是沉默的走着，父亲还是习惯低头走路，背有些弯，眼圈两条深深的纹路，浮肿的眼皮，他老了，我跟在他身后，适应他脚步的频率，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

冬季六点半的风吹在脸上，让人清醒，天是蓝的，阳光笼罩着万物，绿草含着露珠，父亲不再年轻的身影就在我眼前。

路边的树，远处的河都让人平静。

我想象过小时候他把我举过头顶，他老了我挽着他的手散步而不拘谨，此时，我们只是一前一后地走着，在绿树环绕的河边。

脑海里闪现着几十年的过往，曾发誓要与他决裂的心情，和很长时间用恨来对抗他烟酒牌的青春。

父亲头顶一圈纯白的头发就在眼前，格外醒目，在黑白交界处。

这是醉酒后情绪失控暴力对待母亲的那个人吗。

走了很长的路，我必须放慢脚步才能适应他的速度，冻僵的脚正在慢慢变暖。父亲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不时地咳嗽，是牵动肺部的声音。

“都这个年纪了还是少抽点。”我知道劝戒没用，还是说了这些废话。

“平时保肝护肝清热解毒的药都是吃起的。”完全没有戒烟的意思。

“清热解毒的药也不能乱吃，既护肝又伤肝，自我安慰罢了，能有什么效果，抽空还是带你去体检一下。”我不想流露出担心和爱，我一直是恨他的。

“不去，不得死，我的身体，我清楚，老汉活七十几岁没问题。”是在安慰我吗，还是在安慰自己。

这种对话重复了几十年，他还是他，我还是我，不想戒，也戒不脱，他说，把烟酒戒了才会死。

他只有在喝了酒但还有点清醒的时候会说“要对你妈好，你妈身体差，最稀奇你，我以后不要哪个管，好好照顾你妈。”

有时候又说，老汉死了要给老汉埋两坛酒，像开玩笑又像真的。为什么要笑着说死呢，我从来没有懂过他们。

曾经战争最激烈的时候，我在上中学。

我看到过争吵后一片狼藉的现场，议论纷纷的街坊，惊魂未定的母亲，和他们想隐瞒又来不及想要躲避的眼神……

后来回忆起他没在我面前动过手，也没有打过我，这也许是他最后的底线。

为什么婚姻这么难。

我不希望这种痛苦的维系是因为我。我不止一次希望他们离婚。

“为什么不和他离。”

“你老汉吃东西还是顾我，他这个人不自私。”

没有更多的理由了吗，我甚至讨厌母亲的软弱。

有一次接到父亲的电话“你妈明天过生，记到给她打电话，她这个人小气。”

后来我在和母亲聊天的那些长长的夜晚，听她说，刚参加工作不久外公就去世了，家里没多的人，那时候刚认识你老汉，他出了很多力。

“然后你就嫁给他了。”

“你老汉年轻的时候样子还是将就。那时候也没这么爱抽烟喝酒，打牌也是后来学的，哪个晓得……我看他宿舍还挂了一把二胡，还以为他懂音乐，结果是室友的。”

那时候我根本不懂生死，更不关心他们有没有爱情。

直到经历外婆的去世。

我跟外婆亲，比和父亲还亲，土葬是外婆的心愿，临终前她把这个最不靠谱的女婿喊回来，是交代，也是请求。

几个月后外婆走了，葬于父亲的老家，在我三爸的一块地里安睡。父亲为他老人家安排好了这一切。

似乎他对我妈好，对我外婆好，就是对我好了。

我一点也不想写我的父亲，我希望他一直是一个不靠谱的人，不要让我恨他又原谅他。

时间在互相埋怨的岁月里悄悄流走。父亲母亲先后退休，最难的日子才过去了。

退休后，父亲把工资卡甩给我妈，背了一卷铺盖打工去了，他说我妈太唠叨，在一起就要吵架，别人喊打牌又记不住。在外面打工虽然挣不到多少钱，但可以不花家里钱，让你妈存点钱，她才踏实。

退休后的几年，父亲攒了些钱给妈妈买了耳环戒指项链，这迟来的金三件套，是对过往的弥补吗。

他支持我妈到处去旅游，却从不和我妈去旅游，自己还是只满足于二两小酒的世界里。

也许他们没有爱情，也许退休后最好的爱情就是我把工资卡给你，你发零花钱给我，我再讨价还价让你多给我两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