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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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班,拿拖布拖地的霍霍问,有没有老鼠贴了。我的心头一紧,说,没了,买呗;咋,又来耗子了。霍说,可不是,黑色的。说完,眨巴眨巴眼睛,还左右手劈开,抻抻长短,比划了一下。目测,一把标准格尺的长度带拐弯。我很讶异,说,你确定是黑色的?显然,这个句问忽闪着怀疑的发光体。他哦吟了一下,有些气促,腮帮子鼓胀,眼睛努着,但眼色并没瑟缩,耸动着山墙样的肩膀,我明白,我的拳头砸上去,定然自讨苦吃。他说,确定。他的回答,我心里早已有数。我说,这不对,老鼠大概率是灰的呀!照你这么说,能把它逮住,活的,可能是笔外财。我的语气和缓阙如,没有露出一丝卡壳的迹象,但关于灰黑的确证,还是超出了认知储存的极限。他说,不就是一只耗子吗!我说,你奥特了。叹了口气,故露深沉,乔装气势夺人,接茬说,黑色对一些动物来讲,是稀缺的颜色,举个例子,花豹常见,但黑豹只闻其名,却难睹真容。
我在眉飞色舞卖弄唇舌,赵四从金辉超市回来,宽大的灰绿拼接工装,完全变成了俄式主餐大咧巴。挎着白色帆布兜儿,布袋口支楞出两根绿油油的芹菜,叶子随着波动的传递,在有限的幅度里款摆。进门,没待气喘匀乎,就说,卖酒的大姐拍死一只蟑螂,一瞅,傻缺了,白色的,嘟嘟囔囔着,现在小强都知道美容了。听罢,我说,是卖三中全会那个不?赵四说,对,就是破锣嗓那个娘们儿。接着,我浑身一激凌。心想,这不像是好事啊!
异化,卡夫卡把格里高尔写成圆顶状的甲虫,是否穿着花衣,打着头结,这个可怜的娃,梏在小屋里胡思乱想,上下攀爬,在人与动物的世界迷失了心性。孔刘在《釜山行》里变成饮血续命的僵尸,三角眼凶中带柔的递换,演技,不光是他,一众老少绿叶都是一级棒,看的心惊肉跳。《暮光之城》里的狼人家族,一张嘴露出骇人的獠牙,披张人皮,偏又发散出爱的光芒。过后,也只一噱,娱乐无极限。难道,动物真的先行一步,甩开膀子干起来了。别掉以轻心,舒服日子过得太久了。
晚,在老店吃饭。本欲婉拒,却未抗住自上而下的盛意,入桌情怯,酒食勾住了馋舌,就迈不动步了。以大白为首,老陈、阿亮到小白,先不提生意好孬,反正,这酒喝得细水长流,肉吃得飘香四溢。隔着李连贵大饼东的那家旅馆,有个做保洁的大婶常牵着条白卷毛京巴儿路过,我们在门口隔三差五地架炉烧炭烤串,她那句——这家开矿——的玩话是必说的。以至,每逢她走近,我说,齐了,开矿的来了。
眼前一大盘肉沬茄子,肉丝切的宽窄恰好,且数量也不小气,紫皮的茄子是品类的上选;川椒三道鳞盛在长椭圆形的印花瓷盘里,攒矗成丘的红椒如沸腾的火焰;肉串、油边、鸡心、香肠的炭烤;清蒸扇贝罗在素净的碗里,要冒漾,点缀去腥的姜丝不可或缺;花生毛豆,满满当当摆了一大圆桌。
推杯换盏间,酒精的烘托,又是小白特购的原浆铝罐啤酒,麦香味浓烈,口感上佳。竹筷搁在碗沿上,端起杯,海了一口。叭唧叭唧嘴儿,一个酒嗝呼之欲出,滋润的耳热颊红,话就急管繁弦地起潮了。
我说,早间在店,看到一只又肥又长的耗子,怪不怪,黑色的。
话音方落,梳着云髻,大白的新晋夫人,水汪汪的明目一闪,内容如惊蛰后的小虫,就跃跃破皮而出了。
她说,在药厂上班,好家伙!那耗子毛绒绒的肚皮圆滚滚的,贼亮,一步三晃。拿把大铁锹,大家不敢上,费劲巴拉拍死个,锹板都盛不下,提了当啷,吓人道怪的。
我说,对呀!敖东制药厂,拳头产品是安神补脑液,记得是数学家陈景润代言,演算纸装几麻袋那个。
白夫人说,你咋知道。我说,咱们是老乡吗!我还知道,厂里的老鼠为啥脑满肠肥?
大家把眼神移过来,有所期待。
我说,喝补脑液了,地道的营养药。
哈哈,大家就里到歪斜了。
大白的舌头打着卷儿,上扩的额已浸出汗珠。喝酒前,扎一针,必须的操作。问我,喝过安神补脑液没?我说,喝过。大白说,别吹牛,咱那时工作只开几百块钱,烧得呀,还能喝得起!我说,这是有来由的。
工作,初试婴啼,是林区木材检查站。
印象很深,局里特派的白色中客,载着我们这批刚走上工作岗位的人,进入山林的腹地。山路的起伏逶迤,让心也随之颠簸忐忑起来。离家,虽非异乡,也非十万八千里,但终究要成异地的居客。为排解这千古同调的惆怅,我把眼投向密林。投的更远,仅靠眼力是不够的。盛夏的摇蓝,自然的恩赐,漫山的浓抺重彩便在一个青年的思绪里,像药丸,抿入口中,化缊,迷茫,沉进五脏六腑。前方,要去的地方是个啥样子,顺眼还是顺心?
三中、青林子,落草在新合,而它的俗称七竿岭子属实不雅,有泥土味。卸下行囊,人生地不熟的张惶过后,我的审视,如阅读一本书,翻开册页,未曾谋面的姿态,却在此刻的默言无语中际遇。
笔直又是唯一,坑包嗑绊的沙土路,一箭可至的山村。坐标,是以孤悬在外的检查站来测度的。我们的堡垒,标配的男性二人世界。当路的关卡,那根刷上红白二色的铁竿,起落间,就划出了内外的界域。括上我们作息的红砖房,也只是一卧一厨,房顶一角的赤色防火旗,觉着,这座土地庙,住着两个状如白纸的土地爷。
吃水,一副扁儿,吊两桶,去村里担。那家,在村口,前任趟出来的路,临走指定的。有很大的缸,木盖子是两个半圆,合体后完美无缺。一瓢一瓢舀进铁皮桶里,别装满,大约三分之二差不离,要不,漾出来,也是尘归尘、土归土。每回,顫颤微微,压在肩头,一路下来,骨头架子筛糠儿,火烧火燎。痛到浓处,哼哼几句走调的歌词,这种自娱的走板野腔,哭笑不得。
头疼,还是下厨起火造饭。大锅蒸饭,炉子烧菜。风向不好,会倒烟,呛得泪眼婆娑。日子是三餐的烟火,磨人,我和老谷就互靠。老谷的眼睛细扁,皮相白净,一头黄发拾掇的板板整整,刘海挺括,起成檐角,有点小帅,个头再往上窜点,能查缺补漏。女娲造人,他管饱不是捏的,是甩出来的。拿他的小眼神说话,眼珠子,还有拱卫四方的眼白,都在搞屈人之兵的威迫,彼此不自在。沉默、挺尸,闹点响动。这还算其次,肚子却难受其重,大劲了,饿瘪犊子了,难受啊。大多会形成妥协,一剖为二。时日散碎,计较愈加寡淡了。
成天没啥劳乏手足的活,又不用费脑,出村进村的人半天搭不着人影,时光的深邃无底,像张开巨口吞噬了陆地的海洋。
找事,想冲散透过窗口呆望的无聊。屋后,长流不息的古洞河。湍急的流速,搂两下狗刨的底色,戏水,也只好在河里咕容,那敢造次。对岸,一黛青山,植被繁茂。起风,林涛如麦浪翻波,煞是动听悦耳。房前,越过铺设在垄基上的火车道,俄罗斯方块般的稻田,水润润的阡陌交接,与远山的衬影,活脱脱的青绿山水图。它的属性,东北乡村的田园林带,是独有的,可在我的眼里,一个愣青的眼里,蒙昧到浑然无觉,朝夕的流逝,根本没有那份心紧赶慢赶着,去惺惺相惜。
这种大多静态的观感,由表及里的心悦诚服,往往会被生理禾苗的飞速滋长无情排挤掉。老谷比我长一岁,他也好不到那去。来自身体内部的激跃,变成了无处不在的主宰,在血管里潜行。无数个清晨醒来,或长夜无眠,恍如旷野里无计安份的虫禽。原始的冲动,适龄的幻想,有史诗般的滂沱气势。怎样能掌控,有解的方程式,找寻的急迫,已然追风赶月敲打着心魂,撕扯,宛如抽打的皮鞭在肉体上行刑。
话题,就是与老谷交谈,意愿契合的无间。我俩的亢奋,用词的嚣张,游荡的萦惶,用色而不淫来换装真性,是多么的不解风情。两颗年少的心,又有足壮的气血,眼巴前的,只能念些陈词古调来慰藉。我有朝朝暮暮的秦观相陪,老谷用幽人孤影去放飞。
渴望,吮吸多少空气都无效。
转机,就在一个朗日。
早有预见。那个女子,我和老谷已打望过两次。她的行迹,已影影绰绰了解一二。村西的,镇上做美发。来去缕着幽长的火车道,踩在细小的沙砾上,嘎滋嘎滋,想象着每次起落的步音,拨动了耳窝里的绒毛,成了接收频率的天线。想念,像刺老芽光滑的树干上冒出的尖刺。对,他还是一如往常的步态盈盈,窗外,东面,从新合乡的大路方向。
房子探出一块,三面镶窗,像潜水艇的瞭望镜。视线所及的风吹草动,会尽收眼底。
我说,老谷,她出现了,她来了,她走来了!
老谷腾的从火坑上弹起,顾不上好整以暇,踩着堆帮的鞋,三步并作两步闪过来。
比作旭日,并不为过,光茫洞彻心扉。
老谷说,怎么样,追她!
我说,刚我,谁怕谁!
简洁明快,青春犯不着磨叽,说干,就别废话。
临出门,老谷照镜,整了整发型,穿上他那件特别中意的灰色小西装,没领带,白衬衫平整,风领敞开,人模狗样。有次,学校班会,讲台前,当着众人侃侃而谈,一套一套的,小话扔得挺瓷实,一个嘣儿都没打。一个跟他个头差不离,梳着短发,肉肉的女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咋整,被我猜出心思了。
我俩从过水的涵洞踏上坡道的,我经常在这块洗头。两三天就得洗,发长,这年纪就好留发,火烈鸟就是靠赤红的冠子来炫耀魅力。间距,三十米,若即若离正好。发觉的话,我想若无其事地去面对。老谷,更不用我去操心。他是夹着狐狸尾巴的,终究要翘起来。
一路尾随,进了村口,在一家有铁环的门前站住。咣荡,女子把门推开一道缝,突然侧过脸,说,你俩干什么?声量干脆而坚定。我是怔住了,老谷嘎吧嘎吧嘴儿,也没吐出半个字,还没等我俩缓过神来,女子飘然入院,回手关闭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