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双调
(一)
我叫南湄,是巫族人,阿父告诉我,万年前苍梧州下那场巫神与妖神大战中,巫族输了,失了天地,被驱赶到了蛮荒,从此成了落魄的种族。
在此之前,我曾与神族的穆清有过婚约,我阿父与穆清的帝父合虚帝君是生死之交。
苍梧大战时,合虚帝君为了救阿父一家而不惜叛出了神族,耗尽一身精血而亡命在了苍梧山。
这也是后来,穆清恨我的原因之一。
大战之后,巫族落败,为了残存血脉不得不攀扶神族,而我,便被巫族的首领当做了讨好神族的祭品,送到了九重天上。只因我生来具有通天之灵和让万兽臣服的巫灵。
阿父说,那是巫祖大帝生而具有的灵力。
离开蛮荒之前,我唯一的亲人阿父死了,死于苍梧山,和阿娘,合虚帝君死在了一起,阿父不爱我,他看我时总是带着隐忍的怜悯和恨意。
因为我害了他一生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是生我而死的结发妻子,一个是救我而亡的生死之交。
阿父年轻的时候曾做过千年的巫王,后来娶了我阿娘后才让了位。新上任的巫王忌讳我的存在,又碍着我阿父,所以一直未能害我性命,如今他送我入了九重天,想必是皆大欢喜的送走了我这个瘟神了。
我从来都没有家,正如阿父给我取的名字一样,湄,漂泊不定的岸。
(二)
神族倨傲,是最高贵的种族,他们不削世间万物,他们尊奉天地。
我初入九重天上时,身边就只有一名仙娥,很不待人召见,我生性冷,并不喜欢与人吵闹,独自选了最清净偏远的宫宇住下,等神族之主哪天想起巫族的这会儿事了再去拜见。
当年在蛮荒的日子,我总是一个人,不喜别人服侍,那仙娥葛衣是花精,生来卑贱,可是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来说,我又何尝是尊贵的,巫族的战败注定落魄。
那日我与葛衣在云上花庭散步,听葛衣说那花庭里梅仙的梅花开得最是凌冽。原本是看花,却听到了有仙娥在讨论终南帝君的事,正说到那帝君与青丘帝女的风雅事,男欢女爱本来已是正常,我淡淡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
葛衣说,“湄君,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只是指了指那正开得凌冽的梅花,说,
“是那梅开得太好,我心欢喜。”
葛衣说“湄君喜欢就好。我见湄君容颜风华,笑起来更是惊鸿掠过,让人见之不忘,湄君该要多笑笑才是。”
我低下眉,说“世间愁苦太多,哪里有这么多的欢喜,走吧。”
我依稀记得,终南帝君的名字正是穆清。若无诸般事,我与他也早已结为夫妻。只是如今,他,该是恨透了我,恨透了巫族。
记忆里,我与他从未谋面,我只是同情他,连带着可怜自己。背负帝父背叛神族的骂名,他居然能稳稳地当上终南山的帝君,成为远近闻名的上神,手握司战之兵,让敌惧怕,让友钦佩。
终南有神,穆如清风,那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我最后一次见阿父,他给了我一个鎏凤的子佩,阿父说,
“湄儿,为父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让你阿娘舍命生下了你,可是这却也是我一生最无悔的事。将来,你若在九重天上受人欺凌,你便拿着这个子佩去找终南帝君完成许诺,虽怕不能静好,却也能安稳活着。”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子佩是我与穆清婚约的信物,它却能护我安稳,可是却又让穆清更恨了我一步。
青青子佩,悠悠我心。可穆清,我从来不曾指望他的心。
(三)
我第一次见到穆清,是在父神召见我的那场琼华宴席上,这是我来到九重天上的第三年,巫族的首领暴毙,新上任的首领綦珀是我唯一的挚友,他再次向神族提到了我,说要接我回去,那时神界的首领父神才想起了召见我。
我还记得我来到神界的目的,是为了得到神族的助威,复兴我巫族。我知道我天生具有的灵力,父神不会放我离开,巫族的人也不会让我回去,而綦珀刚刚上任,他的决定将会影响他的地位,我不想连累綦珀,连累这个世上唯一真心待我的人。
这么些年,我在九重天上受尽屈辱,毁我巫族声誉的人更是比比皆是。九重天不是我的归宿,蛮荒亦不是我的家。
我看惯了那些人鄙夷的嘴脸,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可是巫族的声誉不可践踏。只要我还在这九重天上,我就背负着巫族的一切,为了阿父,为了綦珀。
父神说,“南湄,如今妖族横行,我神族何必付出代价去和你们巫族联手?”
“父神,并非是与我巫族联手,而是我巫族助你们神族攻占这个天地,让神族成为天地之主。”
父神说,“这就是你来九重天的目的?”
我转而看了看四周那些陌生的面孔,最后看向那人群中格外显眼的青锦男子穆清,少顷说,“那是巫族的诚意,而我的目的……是为了一个许诺。”
我清楚的看到穆清顷刻僵硬住的身子,他一直低下的眼突然抬目看向我,我一直记得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我所想象到的憎恶愤怒,甚至一点点恨意也不曾看到,除了一种看淡浮华的苍冷和漠然,我似乎再也看不到任何的神采,他擎身而立,目光中清冷而睥睨。
那时我对上他的目光,清楚的感觉到心上带着的焦虑,不安和莫名的惶然。
我听到父神威慑的声音,“你是何意?”
我不明白为何所有的人都喜欢装聋作哑,“父神,南湄不过一介女流,只求安稳。”
说罢,将怀中冰冷的子佩捧在手上,
“青青子佩,悠悠我心。”
我等着穆清的愤怒,等着那父神的威慑,以及在座所有人的鄙夷和嘲笑。
父神说,“南湄,休得放肆!九重天上岂容你胡言乱语。”
他们说,我只是一个落魄巫族人居然也痴心妄想,算计神族。
他们说,终南帝君早已和青丘帝女两情相悦,我是胡搅蛮缠,好不讲理。
他们说,我身怀巫术,生来不详,要将我扔入弑神狱,让我形神俱灭,以示天道。
彼苍天上,雷霆滚滚,我看着那风云变幻,心里不明白,为何人人都要置我死地才肯罢休?
就在所有人都愤怒和嘲笑,要将我压下的时候,是穆清站在了我的身边。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那一直冷眼旁观的穆清,就像一道让我措手不及的霞光,黎明前映着雪峰颤动,然后从黑暗中喷薄出来,给了我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星火。
而他自己,从始至终都是冷的焰火,虽隽朗清绝,可却苍然冷淡。
穆清说,“父神,请你为我赐婚,我愿遵守承诺,娶巫族南湄为妻。”
(四)
我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我会站在终南山上,成为穆清的妻子。
我们尚未举办婚礼,讨伐妖族的战争迫在眉睫,穆清在我们成婚当日便自动请缨率领百万神将前去了战场。
离开之前,他未与我说过一句话,我当年是落魄的巫族人,如今是终南山上那个落魄的新娘。
整个神界的人都说我这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他们说,穆清请缨的原因是因为妖族攻占了青丘,而那在前方危在旦夕的人就是青丘帝女,所以才在新婚之时扔下了我,去了战场。
我不在乎穆清离开的原因,也不在乎世人如何看我,我整日待在终南山上,这里四季常青,温暖如春,与蛮荒天壤之别,可我还是担心巫族的成败。
葛衣随我到了终南山,她常为我感到伤心,也常偷偷泣泪。
“葛衣,天下之大,你替我四下看看吧,我是去不了了。”
葛衣跪下对我痛哭,“湄君,你说得对,世间欢喜太少,愁苦太多。湄君,自你嫁到终南山来,便从来未曾笑过,你当初又何必嫁给终南帝君呢?”
我想了想,说,“我本是想逃,却又入了一个囚城,葛衣,想来是那穆清恨我,不让我舒心。”
葛衣替我感到委屈,“湄君,那终南帝君没有心罢。”
葛衣不明白,我却清楚得很,当年苍梧洲下,在他帝父死的时候,穆清的心就已经死了,正如我阿父死去的时候。
在终南山时,我与綦珀常年联系,皆以木兰锦书为托。
綦珀告诉我,如今巫族与神族联手正在讨伐妖族,已经攻占了妖族半个江山。
说,穆清为将,常常战无不胜,他很钦佩他,也很羡慕他。
说,等拿下妖族后,便来接我回巫族,让我好生安康,莫要忧思。
綦珀,我在终南安好,只是常年梦到阿父,梦到蛮荒,可是巫族,我是回不去了。
穆清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后了,回来的原因是,我与綦珀来往的锦书被终南山的灵仆发现,说我与别人私通,背了个有奸情的荡名,此事很快就闹得沸沸扬扬,说我趁着穆清在外,勾引别的男子,坏了穆清的名声。父神受神族众人的要求给我定罪,将我打入了业火狱,受焚身飞灰之刑。
我的葛衣被打入了轮回,生生世世受那轮回之苦。分离之前,葛衣哭着对我说,
“湄君,葛衣先去了,你若还能活着,一定要为自己活下去。”
我哭了,然后又绝望的笑了起来,我觉得苍生可笑,天道可笑,每个人都是可笑的,包括自己。
我哭,是为了葛衣将来悲惨的命运,为了她真心待我的情意。
“葛衣,如果我侥幸活了下去,你放心,我定去救你。”
业火焚身,烈而入骨,我昏厥前,依稀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如此熟悉,又如此生离。
“湄儿,湄儿……”
我努力睁开眼,恍惚看到了穆清,那长身如玉,那入骨清冷……
(五)
那场烈火,最终夺走了半条命,也灼伤了我的眼睛。我坐在庭院里,有微风习习,有暗香浮动,我虽然看不见,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世间这般安宁。说也奇怪,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我的流言蜚语,世间突然安静得出奇。
有人伺候我,不是葛衣,葛衣正在受轮回之苦。
那人似乎不会说话,可是托他的福,我竟然没有受一点伤,我闲来无事,便开始给他讲蛮荒的事,他也总是耐心的听着。
我生来便没有家,于蛮荒,于九重天,于终南山,其实都是一样的。
在成婚之前,我将我一身的巫灵散尽在那鎏凤子佩上给了穆清,这是我欠他的。
说到此事上,我低下头,一行清泪划过我的脸颊,我说,
“我欠你的,还给你,穆清,我只想要自由,放我走吧。”
那人没有想到我早已认出了他,穆清忘了,我除了臣服万兽的巫灵之外,我还有通天的灵力。
哪怕看不见,可是却能熟察万物。
他终于开口对我说话了,穆如清风,又格外薄凉,“你想走?可我却不会放你离开。”
“我如今双目已失,一身灵力也给了你,我对你实在是再也没有利益可图。除了连累你一身清名,再也无用。”
他抓住我的手臂,抓得很紧,像是要把我骨头捏碎一样,我疼得面色发白,却也不想出声。穆清,他该是如此恨我。
我的手臂怕是断了,他放开我,微不可及的一声叹息,让我恍惚听错了般,穆清说,“子佩还给你,没有你的巫灵,我一样可以大败妖族。”
我感到手间冰凉,正是我的子佩。我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仓促而愤怒,我无法想象他脸上厌恶的表情,我细细想来,也只有那天他空无一物的清冷。
至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踏入我的庭院一步。
半月后,终南山来了一个人,阿芜告诉我,来的人是青丘帝女。
她来找穆清,让穆清随她回去战场,说妖族趁着群龙无首,就要突破他们的包围了。
阿芜是穆清派来照顾我的婢女,在阿芜心中她的主子就只有穆清一人,她告诉我青丘帝女来到终南的时候,我知道,她是不喜欢我的,她希望我为此感到难过,因为就在青丘帝女来的第二日,穆清就走了。
穆清离开之前的那个夜里,我坐在庭院里听了很久的风声,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莫名的觉得有人在不远处看我,我想来怕只是错觉。
穆清厌恶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穆清走后,我的巫灵渐渐的回到了我的身体里,我的眼伤也被治好了,我时常去终南山顶一坐就是一天,阿芜不敢离开我半步,我知道她是怕我自寻短见,从这里跳下去。
可是,我答应过我阿父,答应过葛衣,我会好好活着,哪怕之辛,之苦,之难。
一年后,我身上的火疾才堪堪治好,我终于也彻底的恢复了我的巫灵。
我记得我离开终南山的那天,山上云雾缭绕,把整个终南都包裹在一层迷雾中,我从山上跳了下去,接住我的是天上的神鸟凤凰,费了这么些时日的巫灵,我终于召唤来了凤凰,传说中的通天之鸟。
我听着阿芜急迫的喊叫声,却未曾回头,终南在身后渐远,那时,我想到了穆清,想到了他随青丘帝女离开之前,对我说的话,
穆清说,“等我回来……”
我对他笑,我从未觉得这般疲惫和悲凉,就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我知道,他选择的不是我。
他恨我害死了他的帝父,害他声名狼藉,害他不得所爱。
我呢?我有时在想,我是不是也是同样的恨他?恨他将我囚在这里,恨他总是抛弃我,恨他若得若失,冷血无情,亦恨神族害死了我的葛衣,让我屈辱苟活。
我不能要求穆清为我做什么,我知道这亦是我自己自作自受。
我累了,穆清,我等不到你,从此以后天高路远,我只为自己而活……
(六)
轮回有六道,生死无常,红尘万丈。我去过许多地方,可是还是没有找到我的葛衣。
十年前,綦珀找到我时,我正打算去北边找葛衣的魂灵,那时我离开终南已经五年了。
綦珀是巫族之主,见到他的时候,我似乎再也不能把我印象中的那个惨绿少年与如今站在我面前的人重合在一起。
那身玄色,寸得他更加的威风,他眼里戾气深浓,长眉入鬓,卓尔不群。
那时,我一身惨淡,见着他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是见到巫王的惶恐。
我与綦珀数年未见,他成了巫族的王,我成了无家可归的障。
綦珀告诉我,当年我受业火狱之时,他正率领着巫族偷袭妖族的部落,所以无法脱身前来救我,綦珀让我原谅他。
那场偷袭綦珀他们赢了,巫族足足歼灭了妖族半个部落,重伤了妖族的根基。
可是綦珀从未告诉我,那场偷袭原本领兵的人是穆清,只是他擅自脱离战场,前来救我,被革了职,在终南面壁思过了三年,也就是这三年,他照顾我这个双目失明的废人,无微不至,却又若即若离。
直到妖族几近突破重围,战事危机,青丘帝女前来找他回去,这才有了如今。
綦珀想接我回去,他说,
“湄儿,回蛮荒吧,等战事凯旋后,让我迎娶你做我的巫后。”
“我已是穆清的妻子,哪怕我们心生芥蒂,永不相好,綦珀,你是巫族的王,你迎娶的巫后必当为了整个巫族。”
綦珀脸色有片刻的惨白,他说,当年在蛮荒,他就不应该向前任巫王提起阿父与合虚帝君的纠葛,以及我与穆清的婚约,这样那巫王就不会利用这事与神族扯上关系,将我送给了他人。
“湄儿,你可曾恨过我?”
我想起了阿父,然后告诉他,“綦珀,我也是巫族的人,应当为了整个巫族的荣誉。”
这世上的许多事,总是不随人愿。
“可是我如今,不为别人,我为自己而活。綦珀,你总是说接我回去,可是你可知道这世间辽阔,却没有我的归宿。”
綦珀身为一族之主,此时却因我的话,而红了眼眶,他说,“湄儿,你这是何苦?”
是呀,我这是何苦?
苦于天,苦于地,苦于冥冥众生,苦于滚滚红尘,最终逃不过一个命字。
綦珀离开的时候,他告诉我,穆清的事。
穆清消失了……
终南无人,神界无人,战场无人,他就像凭空虚构的幻像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五年多的岁月里,父神派了许多神将都未能找到他的半点踪迹。
有人说,穆清坠落成了魔,在海外的千洲万岛才能寻得他的消息。
有人说,穆清其实早已死在了战场,当年有人亲眼看到他吐了一口鲜血,然后拔剑挥向战场,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战场上尸骨无存者众多,其中便有穆清的遗骸。
也有人说,穆清其实没有失踪,他回到了终南山,封锁了山岭,为了纪念他消失的妻子。
有人说,不是因为他的妻子,是因为穆清身染重病,将要不久于世,父神为了稳固人心,才说穆清失踪了。
这些消息,是这十年来,我四处漂泊而听来的,我不知道哪则消息是正确的,我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穆清他还活着。
这对于我来说,已经足以。
(七)
四海八荒近来在传一个消息,沸沸扬扬得连最孤陋寡闻的人界都在四处传言。
说传说中巫祖大神的法器招魂幡重现世间,如今被镇压在了青丘。
我听闻这个消息之前,正打算出海去千洲万岛找葛衣的魂魄。
现在,我思量一番,还是决定去青丘借到招魂幡,召回葛衣的亡灵。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有朝一日会站在青丘的土地上,也没有想过,这个消息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让我出现。
招魂幡确实是在青丘,正如那青丘帝女说的一样,只要招魂幡在,我就不得不出现。
那青丘帝女息拂,真身是一只九尾狐,狐而貌美绝色,善魅术。
可息拂不同,她血统纯正,容而惑人,擅长攻击之术,常常领兵打仗,那一身英气更是如同惊鸿。
当我第一次见到息拂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为何世间总是把她和穆清说成佳偶天成,也为何穆清会爱这样的女子。
因为息拂值得!
那抹红衣绝色,那抹气势凌冽,仿佛唯有这样的女子,才配于穆清并肩而战,厮守到老。
我看着息拂,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百无一用,我总是带给穆清伤害,而息拂总是与他共度难关。
“你就是南湄?穆清的妻子?”她声音清爽,更是好听。
那时我几乎难以开口承认,因为我并未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也害得她与穆清两人无法相守。
“你若是,我便把招魂幡给你。若不是,就请你离开。”
她对我也并不喜欢,只是有些不耐烦的看着我,那目色里有些愤怒,怨恨,和悲怜,诸多复杂让我看不清楚。
“我是南湄,借招魂幡一用。”
她皱了眉,凌冽的问我,“你要招魂幡何用?”
“救我故人。”
少顷,她说,“那穆清,你为何就对他这般狠心?你尚且对一个故人都推心置腹,穆清是你的夫君,为何你从不救他?”
她的话让我心上惶恐,“你这是什么意思?”
息拂嘲笑道,“听说你有通天之灵,我的话你怎会不明白?南湄,你若还有半点真心,就去苍梧山见他,也不枉穆清待你一片真心!”
我看着她,想要努力看出她的一点虚假,可是息拂太过真实,也太过凌冽,让我觉得她未曾欺骗我,她确实也没有骗我半分。
那时我才明白,世间都传的这对佳偶天成,他们并不心意相通,穆清如何我不知道,可是息拂似乎并不懂得男女间何为情爱。
“你与穆清……”
她见我欲言又止,心上了然,突然就大声笑了起来,她说,“穆清待我如友,我待穆清如兄,南湄,你自持风华,究竟在担心怯懦什么?”
这么些年,穆清待我清冷,我待穆清薄凉,终究害人害己,自作自受。
我自负通天之灵,可是面对儿女情长,我其实与他人无异,穆清,半世流离,饮尽风尘,在爱面前亦与凡人一般无二。
皆是旁者清,自身谜。
可是,我以为穆清是恨我入骨的。
息拂说,那葛衣早在三个月前便被穆清用招魂幡召回,于终南山的灵气养着,不出百年,便可修得肉身,千年便可得道。
我终是明白,这场逃逸,我终究是输了。
(八)
息拂告诉我,当年我离开的消息被穆清得知后,原本就因为战事而心力交瘁的穆清硬是吐了血,把一腔怒气全发泄在了战场上。
穆清为将多年,从未见过他这般失了心智一样的屠杀,可原本就透支了身子,被妖族乘虚而入,受了重伤,以至于昏迷不醒。
父神为了安稳军心,便有了穆清失踪一说,其实穆清一直在终南养伤,直到五年前才堪堪醒了过来。
穆清醒来后便开始找我,可是四海八荒,天下之大,根本就无迹可寻。直到半年前息拂得到了招魂幡,才有了如今这个情况。
这一路去苍梧山的路上,我想到了许多的事。我在想这么些年我究竟为穆清做了什么?穆清为我付出了什么……
穆清为我弃将违军,救我于水火。
穆清为我弃名违命,伴我于荣辱。
穆清为我隐野退权,护我于弱小。
穆清为我成痴成魔,寻我于天下。
穆清为我败名毁身,只为给我一个归宿。
穆清未曾负我,我却负他相待。
苍梧洲是我与穆清之间的禁忌,这么些年,自从阿父死后我便再也没有来过这里。这里曾是我们巫族的圣地,被妖族占领了这么多年后,早已不是当年的光景。
这里如今是神族的领地,听说当年正是攻下了苍梧洲时,穆清才受的重伤。 冥冥之中都是有巧合,还是他刻意为之,我并不知道,息拂说,我通天命,可是我却不懂他。
我似乎知道穆清在哪里,十里青峰处有百株凤凰树,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就像血染的荼火之云蔓延了那十里青峰。
就像我的梦一样,梦中我与阿父在这里生活过百年光岁,直到那战火纷飞,血染了凤凰木,直到合虚帝君化尽一身血灵,葬在这荼火凤凰之下。
而如今,当我站在这里的时候,我心里百味陈杂,看着那目及之处皆是荼火的凤凰树下那袭青锦,隽朗清绝不及,风霜惊鸿更盛。
他回过身与我相对,让我觉得仿佛千年万年之久,我想说的许多,想问的许多,可当对上那深浓似沉淀千万种情绪的星眸后,我启唇,却只有两个字,
“穆清……”
那时,目中雾起,星火寥落,诸般话语都不及这两个字的深意和复杂。
他伸出手,薄凉的嘴角微微上扬,眼角眉梢间皆是释然安心的笑意。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穆清笑,笑得风轻云淡,笑得忘怀得失,周遭的热闹繁华都尽数沉寂,过往的恩怨情仇都一笔勾销。
我像是等了好久,他终于回头,向我伸出手,仿佛我一直都在等这刹那的救赎。
“湄儿,回家吧。”
是呀,回家,那是穆清给我的一个归宿,直到如今我才明白,这个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会不舍我飘零,会等我回家,而穆清就是那个人。
我从未觉得这般欢喜,好似天下最欢喜的莫过于此。
穆清,穆清,我的夫君。
“穆清,你还欠我一场婚礼。”
穆清牵着我的手,听到我的话,便侧过头,低下吻我的眉,那样理所当然,丝毫不怯,
穆清说,“等回了终南,我定补给你一场举世同庆的婚礼,让你做最美的新娘。”
我笑,“穆清,我不要举世同庆,只要你在,我便足以。”
少顷,穆清拿出一个镶龙的子佩,说,“青青子佩,悠悠我心。”
我与穆清开始于此,诸般芥蒂终究是化为烟尘,我原以为苍天待我凉薄,却不曾想有一个良缘,给了我新的开始。
而后,春风十里,皆不如你,戚戚陌上许,许一生相思无垢。
后来,我问起穆清,问他为何愿意与我相守。
穆清说“我已经一个人太久了,而你恰好出现,我不想放手。”
再十年后,妖族投了降书,巫族与神界达成协议,驻守人界,不介入天地之争。不过这些事已经与我无关了,我侧过头,看着一旁,正拿着一本古籍看得入神的穆清,他神色安宁,偶有风吹过他的衣袂,又拂过他的墨发,君子如玉,岁月静好。
我低着头看着我微微隆起的腹部,发呆,手轻轻拂触,竟然觉得太不真实。
直到一披风将我包裹住,我才回过神来,正对上一双宠溺深浓的眼眸,脸上微红。
“有些起风了,多加件披风。”
我嗯了一声,又有些恍神的看着远处,“穆清,你听过巫族的祭曲吗?那是与天相通的天曲,当年整个巫族就我唱得最好。”
穆清说,“如何的好?”
自从阿父死后,我便再也不曾歌唱,我想了想,“我唱给你听。”
穆清笑,说,“好。”
我轻轻哼起,那是天曲《九歌》,我们巫族的祭曲,此篇聊表,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穆清)
那年,我随帝父去了苍梧山,帝父说是去祭拜一位故人,我从帝父的神色中看出他的哀思惆怅,在我记忆里,这是帝父唯一的一次悲伤。
帝父不让我跟着他去祭拜故人,我知道帝父是不想让我知道他的曾经。
苍梧山,十里青峰,漫天荼火,那是凤凰树,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谁人在歌唱?那是……天曲《九歌》,巫族的祭曲。
我只是没想到世间有人会把它唱得让人心醉,不妖不腻,如清风细雨,很是好听,很是干净。
我听得出神,没有留意到帝父的到来,以及那站在帝父身边的男子。
那男子冲着那漫天荼火的凤凰树喊叫了一声,“湄儿,快过来。”
一声利索的折枝过叶的声音,晃眼间一个红衣小孩提着裙裾就从凤凰树林里走了出来,她唇红齿白,一身衣色与凤凰花如出一辙,难怪我没发现她了。
她笑着叫那男子阿父,我只是在想,这样小的一个人,居然唱着《九歌》,这样小的人不怕受伤吗?
我听到帝父的叹息声,他看着那女子只是一味的叹息,眼里也布满了惆怅。
我一直记得,那日我与帝父离开苍梧山时,帝父问我
“穆儿,我把湄儿托付给你可好?”
那时,我只是想起了那抹与凤凰融为一体的红色,那不惹人世烟尘,恍惚迷离的小人儿,是那样的小呀!还有,那不妖不腻的歌。
我还未回答,就听帝父一声冗长的叹息,他说,“我欠故人一条命,湄儿是故人的女儿,将来若是为父去了,穆儿,无论如何,你定当保她安稳,你可愿意?”
“帝父,穆儿听你的话。”
后来,当我知道帝父亡于苍梧山的时候,我除了太大的悲痛之外还有些意料之中的确然。
那时巫族战败,妖族横行,欲侵犯我神族的领域,我不得不忍受亡父的悲痛自愿上前请战,帝父去了,终南山我却要为帝父守住的。
那时有许多神官都说我帝父叛出神界,我也心存不苟之心,让父神将我囚禁以正天法,唯有青丘帝女上前请缨,说与我同战。
父神看在我亡父当年功勋给了我这个机会。后来为了压制妖族,整整去了我千年时间,凯旋回来后,父神封我为终南帝君,整个神界都不敢妄议我的事。
这千年血战沙场,见惯了生死之事,息拂告诉我,我的性子越来越冷,处事越来越漠然了。
我不在乎这些,神界的浮华以及虚伪我都已经看透了,我只想守着我的终南,守着帝父的繁华。
息拂经常嘲笑我说,我就像一个看透浮华的老者,对什么都不起心。
那时青丘内乱,为解息拂之困,我不得不随她去了青丘,直到那年父神召我上九重天参加一场琼华宴。
我才又见到她,南湄,她一身红锦,早已不复当年那小人儿的清丽出尘了,她的身上更像我一般有些对着世间的漠然和心冷。我想到当年帝父的话,直到她向我看过来,一双眼里没有起伏,世间的苦难已经把她磨砺得没有了凌冽,我有些好奇,这样的她如何再唱《九歌》天曲。
“青青子佩,悠悠我心。”
我不曾后悔,那日我应下了这句许诺,我想我已经一个人太久了,而刚好她的出现,我看透了生离死别,如今我看着她,却想好好护一个人,就像当年我答应帝父的一样。
我与她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她离我而去也是正常,我只是突然就感到悲伤,我从不曾这般想要见到一个人。
我知道她不曾有家,我自愿请缨,为她攻下苍梧,还她十里青峰荼火之色。
我只希望她能回到我身边,我只希望,她还能做我的妻。
青青子上佩,悠悠我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