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日
1
“时候到了,羿。”怀中一个温暖的声音突然说道。
五更时候,梁间的朽虫不再啄木了。仙山上泄下来大片的浓雾,把外边的村庄团团盖住。
羿扳开被雪块一样的雾塞着的柴门。一片黑洞洞、湿漉漉。弓在背上,硬邦邦地,像是贴合着他皮肉的第二根脊骨。箭囊系在铜板的腰带上,如同挂着一个抱着铠甲片的婴孩。羿的身体最近愈发消瘦了,他甚至有些不堪重负的感觉。
羿阖上被雪块一样的雾逼压的柴门。弓好像在背上呻吟,红木的弓两端,像啜着树汁儿一样颤动,抵触他的脊骨,他眼前恍惚看见自己壮年时期的身子,雄虎一样的、肌肉健壮的身子,手握一柄斧子向一大红柳劈去。
他看了一眼沉睡在雾中的熟悉的村庄。腿脚有些颤抖,但随即他坚定了步伐。
他出发了,顺着村后的蹩道疾行,他想趁天亮前赶到莽山上去。走了估摸半个时辰,一路的荒芜山道,他渐渐困在冷啼的怪鸟声中。
黑暗潮湿的雾里,乱荆从盖着挨挨挤挤的乱草甸,黎明还有一阵子透开来。
蹩道拐来又岔去,他有些绕晕了。囷囷如肠,他渐渐走到不相识的地方了。
他的胸廓呼吸起伏。脚下酸痛。
在前方一段矮崖下,隐隐约约的山口边,一孤独的马店竖立于侧,赤膊的一个汉子在雾中劈柴,借着熹微的晨光,木末溅飞,木香浸在水汽中传递开来。
羿攀下短崖,脚触到结实的岩石路。
“好大哥,这是什么地界?”
劈柴声如同地裂……“这是番侩庄。”那个雾里模糊的影子又忙碌起抡斧子的循环。羿向他走近,那影子倏忽散了。他看见一地的木屑和断薪。
他打开馆门,里边黑乎乎地呈着几把桌椅和一个柜台。
浓雾随即涌进屋里去了。
他进了店,关上门,转过身来,发现那高高的柜台后多了一个黑影子。
“你是远来的?赶平明行脚的旅人吗?怎么?累了吗?要喝口水吗?”
水?羿的唇齿忽然开裂般痛起来,他回想家中的大水缸,他想起不知多久前的日子,里边满满地灌着新挑来的山泉水。但是如今想到那水瓮,他的唇便一阵烧痛。
他凑到柜台边,那影子照旧是黑的。羿沉默地看着他。
黑影子像是烙在一层空气上的剑霜,抹也抹不掉,近在眼前,却没有人形。
“你要喝水吗?”声音像是幽幽的神龛里吐出来的卜词。
羿有些痴了,仿佛听不见他的话,伸手要去揩那大影子,出手到半途,那硕大的影突然往上抽飞,洋溢地撕裂开来,一声鼠吠般的声音从半空摔下来。
“来不及喝水了!可恶!来不及了!时候到了,羿,你好巧的运气……羿!”那影子的尖端透出一张五官打乱的鬼面,拼命地咬住上方的房梁,但是不可遏制地被一种神秘的气浪往上吹逼,鬼面咬住的梁榫像关节断裂一样哀嚎着,不一会儿,被撕得孱烟般的乱影完完全全地消褪了……
羿背手托好弓和箭囊,往后惊愕地退了几步,四周的空气仿佛开始塌陷,蜷曲扭动,雾和晨晦揉在一块,漩涡般极速回转,羿耳边的声音也没有了,像是被抛到一个极深的洞底,他维持着托弓将反击的姿势但不能动弹。他闭上眼睛,心中不免有些害怕,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好像在空中跌来跌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感到喉咙间有一股酸腥味。他狠命闭上眼,耳边好像微乎其微地有一种风暴摧折的声波,感觉四周的馆屋都被撕开卷走了。
他再次睁开眼时,看见的是铺天盖地的光明,他站在莽草一角的山崖,对着酣爽的风。
血彤彤太阳在他面前徐徐上升。
滚滚沙子海在远方地平线上狂飞,而在他站立的崖下有碧汪汪的深潭,像翡翠色的镜子,浮着同样血彤彤的颜色。
那太阳离他很近,他甚至看见滚烫的圆盘四周的日珥浪,如同纤维烧融时的快速蜷缩。
他往后看去,是一面枯松绝壁,一个暗黝黝的山洞,难道刚刚自己是从里面走出来的吗?他想起那种被抛飞一般的晕厥感,发现自己的手依然握着弓身,湿汗浸着肉掌。他将手拿离弓身,脚步也移动了几下,那瘦弓在背上摇了摇,像一位叹息的老者。
日轮还在放散着光明与热火。且逐渐升到中天去了。
他听见顿挫的吼声,他于是俯瞰下面那汪深潭,里面有一壮后生在遨泳。在打臂的闲余出露水面,他便放声喊叫。
他如箭鱼一般,那后生裸体上的每一块肌肉都仿佛结实的鳞甲。他在深潭中自在穿游,勇敢跃进劈水,有时候忽然潜底,俯冲而上,撞开大片且高的水花,那溅起的水花染上了太阳明亮健康的肤红。
羿感到奇怪,但并不想打乱后生的兴致。
后生捉到潭中一块湖石,挈上身子,闭眼躺着休息,他的右手伏在胸前。
羿将转身时,突然看见了他的右手,忽然毛发悚竖,他从崖上一跃而下,潭水上爆炸般地一声闷响,他落入了水中。
后生惊着在巨石上站起,那潭中,羿矫健地浮上水来,响他大喊:“不要慌,好弟兄!”
“你是什么人?”后生背着朝阳,壮实的裸体浸了水,也像浸了太阳光茫,那些皎亮硕美的肌肉块好像要被激烈的光雾渗透。
“现在休说!让我上来!”羿游向那水中的巨石。
后生疑惑着,防备地站到石头的另一角,羿的手触到巨石,矫捷地攀上来,他对着后生拍了拍手。他的弓还牢牢地系在背上,箭囊也还牢牢地背在腰间。
“你小时候曾习射吗?好弟兄!”羿的湿衫像别扭的铠甲。
后生看着他放下的弓与箭,神情大为缓和,他稍稍凑上前说:“我的父亲曾教我古远驯畜的驭术,我的长兄曾赐予我百段剑舞之法。至于射技,我乃自己琢磨而成。”
“你来这儿做什么呢?壮士。对了,你叫什么名字?”羿的眼睛越发明亮了。他趁着后生思索的机会,俯身喝了一口清列的潭水。他的疲倦和肌肉的酸痛仿佛被抚平了。
“我没有名字 而我到这仙山来,是因为要拯救我的乡亲。”后生指了指高空,那轮中天的浩日边,渐渐露出另一个太阳来。羿的眼角怒缩,嘴唇咬紧,眼中的血丝如受惊的毒蛇寻着空隙乱钻。
“只有到这仙山中,才离那十个太阳最近,我苦习了十几年,为的是有一日射杀罪恶的火,把大旱的天下解救出来。我刚刚在谭中健泳了一夜,让身心亢奋,等待着黎明后太阳的出露。”
羿的胸膛发热,他也褪去自己的衣物和腰带,放下箭和弓,光着身子站在岩石上,他望着天空,第二只分裂出来的太阳愈发圆满了,天地上下的红光愈发滚烫扭曲。
“这仙山之中,是人间离天穹最近的地方,但是正因为近,我们等不到另外九个太阳全裂出来,要动手要马上了,壮士。我也是这仙山下旱魇村庄中的普通箭士,我也苦习箭艺半生,今日一鼓作气,要独上仙山为天下除害。我没有想到会遇见你,你的六指是天生为除这旱孽而生的,你虽习艺不长,但体格壮硕,年轻脑明,还仗着六指的天分,而我已不在壮年,体格日益消瘦,眼神,气力都不佳,因此你的箭肯定比我的要更精准,请你来搭箭除害吧!天赐我们的壮士!”羿的声音颤抖,好似深潭的撼波摇聩。
六指听后,眼神中透着几分敬意,他上前同羿握手,羿看见他的唇皲裂着,唇肉已暗紫,除了这处,六指的头发也枯槁无比,走近看来时,竟也浮着一层淡淡的焦烟。
羿的舌尖有血腥味的唾沫,他开口和六指说:“有些事你需要知道,十个太阳,都是羲和的子嗣,要想除掉它们,必须射中他们的中心,若有偏差,那只太阳会随即分裂,那样一来反倒加剧烈火,一定要平心静气,一击毙命。”
六指听后,跳入深潭,游向崖底,敏捷地攥好崖底浅滩上搁着的箭矢,他从那箭囊中抽出十只重剑,待要系自己的弓时,羿立在巨石上喊到:“壮士!弓需用我的弓!我这大弓的红木,是用仙山脚下历经了十年大旱得以存活下来的古红木造的,只有着承受了十遭旱火的仙山产木,才能有韧劲射出足够的高度,请拿上它!”
羿取下弓,好像是自己一段宝贵的脊梁被取下了,他空落落的背好像开始疼痛了。羿奋力一挥,那大弓从他手中离开,在半空中划过一到雄劲的影子,结结实实地掉到六指的手中。
“请在潭中饮一口水吧,你的嗓子会被灼伤的!这仙山的水会使你清凉!”羿焦急地喊到。
“不。我不必喝水。”
六指系上弓,开始徒手攀那高崖——羿方才跃下的高崖。
巨石上,羿的皮肤已经开始烧痛,他已没有汗可以出,肤上于是开始灼伤皮脱。他不断地往身体上泼潭水,一股股的蒸汽包围了他,他感到如果还穿着刚刚的草衫,现在他已经沐在火中了。
眼前的绝壁上,六指的精钢一样的裸体,在崖壁上如猿猴跳闪,小石块如喊杀着的破甲被纷纷剥下,最后他终于站到了崖上,第三个太阳已经完全分裂出来,滚红的天幕下,他巍然地立在崖顶。
2
六指解下弓,调了调弦位,一声结实的铿响幽幽传来。潭上的羿仿佛也听见了无数个他早起调弦的日子,那一千根韧草丝拧成的绳索,在他磨破了的老手下达到精准的平衡。羿想到何时他就捏着那样的弓瞄把子了,何时他就算眼神昏花也一直从滴露瞄到黄昏,何时他就坐在干涸的井边削制他的箭叶了……
羿用草衫浸了水,又彻头彻尾泼了自己一遍,他又裹在一层朦胧胧的蒸汽薄膜里了。
烈阳下,六指捏出一只利矢,搭上弯弓,拉满臂转,单膝叩地,一整张弓被抡满成一个半圆。
羿从蒸汽的波浪中看见高崖上六指的眼眶中,烧腾的眼泪滋着烟末儿渗出来。他的目眶似乎已经开裂。
羿感到身边的潭水也开始升出蒸雾,可以微微鼓动。
那只抡满了的弓,持续地摆着,箭镞从一开始肉眼可见的晃动变成静肃地横在半空。六指全身的肌肉都绷着,那肌纹上像有隐隐汗渍的河流在奔涌着。
箭镞上倏忽渲上了火焰。
六指的弓弦与手指间一声擦滑,一支火箭窜天而上,像茫茫宇宙中的一粒陨石碎片,那火箭尾部的白光瞬间闪刺着缩小,极速地穿过几丝寡淡的熔云,那正天之上,掩在巨日一边的那个小太阳,忽然霉烂般暗成黑褐,随即天也阴了半边,那个黑太阳突然炸开,一团火舌从高空中泄下来,径直玩仙山这边飞洒过来。
“危险!壮士!”羿掸开蒸汽丝儿,冲六指大喊。天上剩余的两个太阳中,又忽然冒出了新的一个。
“坏了,刚刚的那个日轮确实是消灭了,但是现在又衍出来一个,它们分裂的速度加增了!”羿的脑海里飞速地想着。他从水中的岩石上站起,他突然又感到两肩越发的烧痛。
崖上,六指依然半跪着,他平静地抽出第二支箭,同样又平静地抡满了弓。
天上那一片火浆依然往这边坠来,那片焰水在半空突然融合起来,一个晶莹的胚胎般的圆球跌到一片火云上,那胚胎倏忽破了,一只火焰覆盖的鸟鸣叫着从破胎中挤出,它的羽翼附着熊熊烈焰,双爪血红,在肚脐上,还瘫着第三只畸形的脚。那火鸟瞄准了崖口,飞速地补来,身后划过一片大火。
羿再次冲崖上的六指呐喊,六指手中的箭突然一声巨响离弦,羿看向天空,一只太阳又灭了,但同样又化为第二只三足火鸟扑来。
六指再次平静地抽箭。
羿不敢再迟疑,跳入潭中,突然感到潭水相当的滚沸,他只能又回到巨石上,他忽然看见石上还放着的长箭。
第一只火鸟的爪击将要触及六指了,羿呐喊着举起红木削制的长箭,在巨石上定身瞄准,用后壁推举着长箭,那箭头忽然染上了火。
“啊——啊!”
羿怒吼着的喉咙头似乎刀刮般地开裂,他感到自己的舌头似乎断成了两截。
如同投掷长矛一般,那火箭被羿大力地投出,飞上高崖,正中了将要扑倒六指的火鸟。
羿疲累地跪了下来,他凑低下去喝了一口滚烫的潭水。自己的喉咙仿佛在融化。
他好像听到了三箭齐鸣的声音。天上刚刚又经过一次分裂的三个太阳全灭了,天空暗了一会儿,在大黑暗中,羿看见崖上的六指飞也似地挑起,那第二只火鸟因此扑空而砸在了崖头,在被那火鸟周身的回光暂为照亮的范围内,羿看见六指腾出右手,握起一柄箭,他雄健的步伐仿佛踏出火星一般,在那重坠到崖面还未缓过身来的火鸟翼下,六指突飞般的掠过火羽,跨越到要害的胸腔前,那烈焰包裹的鸟身上,掉下腾腾的火苗爬上六指,那铜色的肉体上披上一层焦焰,六指的整个人身都裹在油火中,羿看见那火团灵巧地避开了鸟头的一道啄击,挥起长箭刺穿了火鸟的心腹。那一大一小的火球又扭斗了一番,凄惨的鸣叫嘶扯在天空。
另三只火鸟又孕育出来了,黑暗的天角同时又显露出第六只太阳。
天地四方又被照亮了,三只火鸟共同嚣鸣着坠来的同时,天上新生的日轮再次分裂为两只。
“啊——啊!”
羿惊怔了,那是六指的怒吼,他重新看向崖头,火鸟的尸体被六指踢下,坠在远处的潭中,四周的潭水一下子彻底沸腾了。
羿望向六指,虽然离开了鸟身的灼烧,但他此刻也几乎半身被火焰覆盖,他的头发也烧光了,干裂眼球中早就没有了激昂之下的泪光,他活像一具雄壮的干尸,此刻他的下颚大开,口唇线也嘶吼到裂向颈部,他再次抡满了弓,又狠狠捡起三支箭来搭上。
羿被沸腾的蒸汽包围,他的头脑在热汽的袭击下渐渐发晕,他感到自己的皮肉都开始被蒸汽浸得肿胀了。
“不行啊!壮士——冷静……啊——冷静些!多射杀一个!我们的威胁就更大!我们——”
他突然被蒸汽水呛到了,在蒸汽波浪之中,他看见三只火鸟互相撞着脖子,愤怒地要坠上崖头了。
六指的双目也被烧得灌满了火焰,两只眼睛开始渗出熏烟,他抡满了三支箭,他在等待,他已失去了视力,但是凭着某种感知,那三只沁火的箭镞没有丝毫动摇。
羿的身子被浓重的蒸汽彻底包住了,他瘫倒在岩石上,四周的潭水不断沸着,热水溅飞,他透过汽雾屏障的最后一丝能见的寥薄处,看见天上的太阳终于分成了三个。
羿的知觉已逼近崩溃,他躺着,溅到身上的滚水也毫无疼痛。他感到胸口被沉重的水雾压着,仿佛身下垫着的巨石反过来压在了他身上……
崖头,那三支火箭光也似的飞出了,三只火鸟在箭矢飞出的同时撞向崖壁,乱石滚碎,六指火烧着的全身和石崖一同溃塌……天倏忽之间又擦黑了。
羿闭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最后一个太阳也要孕育出来了——也只有那最后一个了。”
在耀眼的黑暗里,他最后听见的是无数石块落入沸腾潭水的咫尺却又似乎旷远的巨响……
后来,他仿佛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崖角未被撞毁,六指雄姿热血地站在上面,天上挂着最后一个太阳,六指揽上最后一只箭,把右臂所有的肉块拉得膨胀充血,将那弓似乎要扯碎般撑到一种可怕的弧度,最后一支箭,强劲地射向天上孤单单的一个太阳。
“不要!那是最后一个!你不能啊!我们所有人都会灭亡的!”羿的声音向冲撞着深水的鱼的鳃息。
崖头上,在太阳消亡后渐渐没过来的黑暗中,六指的身体逐渐变成一个诡异的黑影,他的头颅瞬间胀大起来,五官改换扭曲,一张巨大的鬼面在黑天上撑开,逐渐吸噬起周边的日烬,不断地变大、铺开……遮蔽住广阔的天空……阴森的笑声在天地之间响起……
羿倒入潭中,沉到越来越深的地方,他想呐喊,咒骂六指,却被呛住,肺叶完完全全地被水泡着,他的那颗心脏和树根一样遍布全身的脉管,也好像被越来越大的压强全部挤碎……
……
“羿,时候到了……”怀中一个温暖的声音突然说道。
他痴痴坐起身。四周一望,还是黑暗无比,那个熟悉的屋角,空空的水缸里,传来一阵恼人的骚动,像有昨夜不慎掉入的老鼠在体力不支地抓着光滑的圆壁。
外头正泛着浓浓的大雾。
“羿,一切都看你了。放心去吧。”身边一个无比温柔的女人的声音哽咽着说道。
2022.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