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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伴清明

2021-03-29  本文已影响0人  北方樵夫1

小雨好像是后半夜才开始下的,昨天晚上,我从山下回林场时还是繁星满天呢。

母亲一边往桌子上端鸡蛋羹一边唠叨着:“这个鬼天气,好端端的一个清明节,偏偏下起雨来,你们上山给你爸扫墓要带上雨伞,别淋湿啦。”

其实早就听到母亲和嫂子在外屋忙活,我硬是赖在通热的火炕上不愿意起来,在城里睡了多年的床总是感觉没有这火炕舒坦,巴不得再多躺一会儿。

“二弟,起来吧,蛋羹就要凉了,”我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哥哥不知什么时候进的屋,正在火炕边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哥哥从小就性格憨厚、笃实,不轻易言语,父母交代的事他从来都不打折扣。打小父亲就看不上我,说我是“二滑屁”,因了这个,我也没少挨父亲的巴掌。后来我到城里上班,母亲的生活就由哥嫂照顾,街坊都说哥哥有福,一杠子都压不出个响屁的老实人,竟找个贤惠老婆。这话我信。

吃过了早饭,哥哥已准备好了铁锹和镰刀,我问母亲:“妈,你也去吗?”

母亲边做着手里的活儿边说:“不去了,以后也不去了,你们已经长大成人,这些事情由你们去做吧。再说你爸都走二十年了,我的泪窝子也早就哭干了,你们哥俩快去快回,你嫂子早上起来就杀了只鸡,中午你们哥俩回来好好喝点。”

我应了声,和哥哥出门向东山梁走去。

东山梁并不远,距林场只有几百米,站在林场的场部就能看到山梁的坟地,小时那片坟地于我可谓神秘和恐怖。

一次我和哥哥去那儿采猪食菜,一不经意便找不见了哥哥,我喊破了嗓子,却听不到一点回声。我已无心采菜,要紧的是找到哥哥,我在坟地中胡乱地闯着,头皮发麻,汗毛倒竖,衣服被树枝刮破,小腿也被划得鲜血淋漓,当我找到哥哥时,已吓得说不出话来。

我对坟地的恐惧大概就是从那次开始的,如果有人说那里有金元宝,我也不会去找的。

如今我对那里已不再恐惧,反而有些亲切,因为在那山梁的上面躺着我的一位亲人,那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的身边还躺着许多他的伙计们,他们和父亲一样,早些年从关里来到林场,死了之后又都埋在了一起。如果有一天哪位老人早上不再醒来,其他老人也并不悲哀,人死了也没离开林场,只是东山梁上多一个土包而已,那山坡上有好多先走的老哥们给后到的做接应,死者也不会感到孤独、寂寞。

况且山坡距林场恁近,活人在林场放个屁死人那边都能听见,老人们拍拍已经僵硬了的死者:去吧,去那边给伙计们带个好,哪天我们也会去找你们的。

毛毛细雨在山梁上扯着亮亮的银线,山梁的空气湿润而清新。我和哥哥边走边聊着林场和家里的事,根本找不到一点“欲断魂”的感觉。相反,我更喜欢这样的雨天,整个山梁都笼罩在朦胧之中,不知是人间还是隔世,氤氲的雨气让人们恍惚、缥缈。

小路的两边竖着一块块石碑,那上面刻着死者的生卒年月。“哥哥,你看,那不是林场西头的杨伯伯吗?他故去也有三十多年了吧。”

哥哥心情沉重地说:“差不多了,唉,可怜的杨大娘日子不好过呀。”

再往前走就是邻居赵三伯的坟了,他老人家更惨,早些年和我父亲一起被划为四类分子,没有熬到文革结束就郁郁而终。

父亲要比赵三伯的命运好些,咋说他也熬到了平反昭雪。

父亲年轻时性格倔强,他的骨子里天生就缺少趋炎附势的东西,加之一个不好的成分生硬地刻在了他的身上,故而大半生的蹇厄、困顿和缧绁就不足为奇了。

但林场的人们都想念他,这些年来,健在的老人一走到我家门前,就想起我的父亲,家里的自行车坏了,顺路就迈进我家的院子,喊着:“老夏在家吗?我的车子坏了。”

我们迎出来让老人进屋坐坐,老人这才瞿然醒悟,背着手说:“哦,哦,没甚事。”便走出了门。

有时早上出门,就能发现院里放着一把葱,或者一兜菜之类的东西,母亲每次拾起这些好心人送来的东西都要落泪。

父亲在林场工作了三十多年,哪家有为难事他都会帮忙,林场的人都稔知他,在他们记忆的底版中我的父亲永远是一个好人,如果说我的身体里尚存些优良的东西,都应归功于父亲的血脉。

雨线撩着我和哥哥的发梢,似水似雾。脚下是刚刚让雨水舔绿的小草,小径弯曲而平整,前面不远的树下,父亲的墓碑已清晰可见。

我俩来到坟前,勤快的哥哥麻利地用铁锹铲除地上的草皮,我用镰刀割着坟上面的杂草,边割草边想:人呐,就是这么回事,父亲在阳间血汗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茕茕于这蕞尔的一隅,山下的房子再小也比这坟包宽敞呀。

早些年,我家的房子确实窄小得可怜,一铺火炕上躺着父母和我们姐弟四个,虽然挤了些,但整个屋子都充满了生气。到了冬天,天黑得很早,屋外刮着“大烟炮”,全家人只能蜗居在逼仄的屋子里。

母亲盘腿坐在炕上纳着鞋底,父亲抽着旱烟,美美地看着我们哥几个在炕桌旁写作业,温馨添满了整个小屋。那破旧的小屋是我灵魂的所在,他陪伴我走过了少年和青年,如今,我无论走到哪里,怀里都揣着那温暖的小屋。

父亲去世那年才五十八岁。他走后的两年里,母亲整日泪水洗面,去地里做活的工夫,也要偷偷去山梁上哭一场。

于父亲,享福只是一个过客,他还未来得及品味一下便撒手人寰,他的辞世我们家人都始料未及,大面积的脑出血使父亲昏睡不醒,七个小时后就咽了气,被人抬到到这山梁上睡起大觉,一睡就是二十多年。

那五十八岁的没有血色的面容在我记忆的底版中永久定格他和山梁躺着的其他老人一样,搭乘着时光的流速,在林场草草地完成了一个卑微的生命轮回,便遁到山梁阴暗的土包里,享起清福。

我伫立在坟前,倾听着周遭的声音,隐隐约约,我听到父亲的咳嗽声,接着是开门、关门的动静。

我看到了,看到父亲披着一件他生前常披的旧雨衣,背着手,在已被我和哥哥清扫干净的院子里踱着步,他不时地抬头向门口望望,显然已看见了我们,但他一句话也没跟我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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