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芒#2
有一天,当我发现自己看倪妮的眼神有点不对,心也跟着怦怦乱跳时,我吓了一跳。
二、
我拉着倪妮向西边的小山包跑去,“鸡窝头”在背后气得骂娘。
直到跑出去很远,我松开倪妮的手,倪妮惊魂未定。
“现在没事了。我送你回家吧。”我说。
倪妮没吭声,转身向反方向走。我在倪妮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也不知在黑夜中走了多久,依稀能看到不远处村子里亮灯的人家。倪妮就住在前边的村子里。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该回去了。
倪妮停住脚步,我也停下来。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苕,往倪妮怀里塞。
“你还没吃饭吧?拿着,这个给你。”我拍着红苕上的灰尘:“我自个烤的,可好吃了!”
倪妮站着不动,也不伸手接过。场面有点尴尬。
“算了,下回烤个更好的给你。”我给自己打圆场,把红苕重新装起来。
倪妮一言不发,转身径直走掉了。大老远送她回家,连声谢谢都没说。靠,真够拽的!
那是2001年,于风十八岁,我十七岁,在花样年纪过着野草般杂乱无章的生活。我没啥理想追求,我爸不也才小学毕业,能赚钱就行。
我爸是包工头,我是包工头的儿子。我在二中念书,和于风同一所中学。我爸拿钱把我捣鼓进二中,他不指望我将来能有多大出息,混个文凭就好。
于风就不同了,他是二中的种子选手。于风的理想是北大,我还记得他在本子上一笔一画写下北大中文系几个字时,脸上的神圣和向往。不知道为什么,我认定于风将来一定有所作为。
高二文理分班,于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科,我文理皆烂得一塌糊涂,上哪个都是上。为了追随于风,我稀里糊涂进了文科班。反正我是跟定于风,谁让我从小到大都是于风的簇拥,是他的跟班,于风去哪我就去哪。
文科班放眼望去全是女生,好像进了西游记里的女儿国,那些女生和倪妮当然是没法比的。
那是一个无比炎热的夏天,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歌唱,我们领了新书,重新排了座位。我趴在桌上拿书当枕头,很快就睡着了。
我睡得香极了,哈喇子把新课本弄湿了一大坨,我丝毫不在意。对于风而言那些课本是通天的梯子,送他扶摇直上,于我差不多在不久的将来就只剩拿去垫桌脚了。
分完文理,学校就放假了。那是我记忆中度过的最轻松的假期,我和于风还有倪妮在倪妮学校后山的草坪上席地而坐, 我们买来烧酒和狗肉,吃饱喝足然后躺下来,仰面朝天,一动不动看头顶的流云,常常一整个下午无所事事,直到暮色降临。
于风照例送倪妮回家,我实在无聊,跑去我爸工地转悠。
我爸已经好多天没回家了。我走进工地大门,看到我爸正和一伙人打牌。我转了一圈,准备抬屁股走人。我爸喊住我,问我是不是没钱花了?我哼哈着,胡乱摇着头。
“以后没事别来烦我,没看我跟这忙呢!”我爸说罢站起来向外走,身后是长长的烟圈,像个喷气式飞机。
“忙!忙!忙!忙着打牌!”我眼睛向上翻,在我爸身后小声嘟囔。
“小兔崽子,怎么跟老子说话?”我爸转过身,抬起手佯装打我:“和着跟你妈一起管起老子来了?长本事了你!”
“我不是小兔崽子!我都十七了。”我颇为不满,谁让我爸老拿我当小孩。
我爸一边剔牙,一边数落我的不是,怪我娘没把我管好, 大白跑来工地捣乱。
“没事来看看。”我四下里张望,我爸临时搭建的工棚乱得像个猪窝。
“不好好跟学校里待着,瞎跑什么劲。”
“我。。。。。我不想念书了。”好吧,横竖都要说,索性一次说清楚。我心一横,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念书了。”我说,反正我是早就不想念了的。
“什么?不想念书?那你想干什么?”我爸望着我,好像我是天方夜谭。
“不知道!大不了和你一样做生意呗!”我梗着脖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念书有什么劲?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万一摔下来不是摔惨了?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大不了和我爸一样泡工地,当包工头。实在不济学个手艺也行。反正我是不想念书了。
“烂泥糊不上墙!就你这怂样子还做生意!卖了还给人家数钱!”我爸骂起我来通常草稿都不用打,张口就来,出口成章。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跟你妈一个德行!”我爸每次骂我都要捎带上我妈。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被我爸骂得多,早就无所谓了。我嬉皮笑脸。
我爸气得眼珠子都绿了,脱下鞋子就朝我丢过来。我见势不妙,鞋底抹油似的一溜烟跑了。
我效仿古人,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跑到大门口,回头朝我爸拌了个鬼脸。我爸估计气坏了,老远望着我直哼哼。
我知道我爸看不上我,因为我爸看不上我妈,我是我妈生的呗。嗨,这都是什么狗屁逻辑。
我爸家里兄弟仨,我爸顶小,上头有两个哥哥。我大伯早些年参加抗美援朝牺牲了,二伯接替爷爷在厂里上班。
我爸出生自六十年代,和刘德华同一年出生。那时候是真穷呐,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屋漏偏逢连夜雨,田里打的粮食只够塞牙缝,别说人了,连个猫狗都喂不饱。
我爸小学没上完就回家了,厂子自然进不了,跑去学了个开车,靠搞运输赚点钱。
我爸二十岁那年,我爷爷看上我妈贤惠孝顺。我爷爷自打动了这个心思,隔三差五往我姥爷家跑。两个老人坐一起抽旱烟,抽着抽着,就抽成了亲家。
我爸哪里肯买账,我爸看上村长的女儿。村长女儿在供销社当售货员,人长得标致,对我爸也好,冬天给我爸织手套,说戴上手套开车手不冷,听得我爸心里头暖烘烘的,比坐在火炕上还舒服。
可是我爷爷坚决反对,理由是找人算过,村长女儿和我爸八字不合。
“想结婚,除非我死了。”我爷爷放出狠话。
这事最后只好不了了之。我爷爷果然没看走眼,我妈嫁到陈家后,喂猪、庄稼活样样不在话下,我爷爷逢人就夸儿媳妇能干,跨儿媳妇等于变相夸自己有眼光。
婚后第二年,我妈给陈家生了个大胖小子,我爷爷喜上眉梢,乐得小眼睛眯成缝。听我奶奶说我生在破晓,我爷爷给我取名陈晓,小名猴子。
打我记事起,我爸就没对我妈笑过。不笑就算了,我爸常常喝醉酒一言不合就动手打我妈。每次我妈都老牛护犊子似的,拼了命地护着我,自己被我爸打得浑身上下青一道紫一道。
我爸谁都不怕,就怕我爷爷,每次我爸发动家庭战争,都是他老人家敲山震虎,站出来主持公道。可惜我爷爷在七十六岁那年中风去世,我爸少了约束,从此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喝醉酒看我和我妈不顺眼,抄起家伙就打,拿我们撒气。
有一次我爸从外边喝醉了回到家,整个人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我妈上来扶我爸,我爸一把将我妈推搡在地上,对着我妈一通拳打脚踢。
我妈蜷缩在地上,用手拼命护住头部。我爸还不解气,抄起桌上的暖水瓶就往我妈头上砸,我妈顿时血流如注。我见状吓坏了,缩到墙角哇哇大哭。
可能是我的哭声够大,又或者是殷红的鲜血刺激到我爸,我爸酒劲醒了大半,杵在原地耷拉着脑袋不知所措,地上到处是碎成渣的暖水瓶。
我奶奶冲进来,喊着快去叫医生啊,我爸这才反应过来。
我妈昏过去,老半天才醒过来,额头上缝了七针,至今还能看到若隐若现的疤痕。
那年,我七岁,像一只随时受惊的小兽。
其实我爸也不是一开始就是混球一个,听我奶奶说村长的女儿在我爸结婚后第二年出血热去世了,从此我爸性情乖戾,跟家里各种闹,摔盆子摔碗,逮着什么摔什么,家里像样的东西都让我爸给摔光了。
除了摔东西就是打人。我爸打我妈这种事在我家差不多隔三差五就会发生一次,经常把我妈打得不省人事。
后来随着年龄增长,我逐渐明白,我爸和我妈之间本就是一场无爱的包办婚姻。我妈之所以忍辱负重,全是为了我。那时候我就在想,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以后我的家庭一定不要有争吵,我的孩子一定不要在没完没了的争吵声中长大成人。
直到我遇到倪妮。
有一天,当我发现自己看倪妮的眼神有点不对,心也跟着怦怦乱跳时,我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