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营生
初中升学需填父亲的职业,我们班大部分填的都是“农民”。但你要问我父亲是干什么的,我却不能回答他是个种田的。在我看来,种田只是个副业,他会干的东西太多了。
一、曾经磨洋工的邹队长
我记事起,村里人都管父亲叫“邹队长”,我心里挺自豪。有一次我正在和小伙伴吹嘘队里所有的人都归我爹管,有个小伙伴不服气地说:“我爷爷说你爹在包产到户前特别的懒!”我强词夺理的说:“懒能当队长?你别胡说!”
回家我问妈妈此事的真假,妈妈听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止住笑的妈妈问:“你听谁说的?等一会你直接问你爹。”我说我不敢。妈妈说给你讲个故事:那时候每天的活是由队长派的。有一次队长让你爹和另外两个大大去起牛圈里的粪。下午队长去看,发现你爹他们三个在牛槽里“掀牛九”,气得队长大发雷霆。
刚讲到这里,父亲进屋了。他笑着接着说:“上个月刚往牛圈里倒的土,牛尿都没浇上几泡,又把土当粪弄出来,这不是干活,是折腾人,我不爱干!”
“那你现在为啥能当上队长?”我壮着胆子问。“现在包产到户了,大家都是在给自己干。我这个队长,就是带个头,谁家的生活谁负责。”父亲接着说:“农业社,大集体,累死人,没效益。不是我懒,我是不想不动脑子的瞎干!”
二、差点被抓起来的“倒爷”
在我们老家,把购进销出叫做“倒”,倒买倒卖,一进一出赚取差价就是农村人理解的做生意。包产到户后没多久,粮食大丰收。当时的粮食政策是“统购统销”,农民卖粮难是个大问题。
卖不出去首选的解决办法是“以物易物”,即东西换东西。我们村离公路近,附近还有火车站,村里人便拉着生活必需品到乡下换粮食。刚开始是毛驴车,随后换成了拖拉机。我们家也是村里第一个拥有拖拉机的,大量的粮食被运到了村里,但议价粮的收购量非常有限,粮多往哪卖啊?
父亲和城关粮库的保管很熟,于是虚心向人家请教。人家说有政策,如果是种粮大户,在完成统购粮之后(即俗称的“公粮”),可以申请议价粮指标,根据粮食的等级定价,好的粮食收购价比统购粮的价格还要高些。
得知此信息的父亲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回村立即收购大家家里的粮食,同时向县粮食局提交了议价粮销售申请。获批后立即将收购的粮食进行晾晒、过筛、除尘,争取交粮时能定一个好的等级、卖个好的价钱。
由于量大,每斤粮食净赚一分钱的差价,一拖机一吨半就可以赚到30块,在八十年代初的县城,那差不多是一个普通公务员一个月的工资。于是有人眼红了。
父亲被举报了!罪名是当时通用的“投机倒把”,犯罪事实是“破坏粮食的统购统销”。先不说罪名是否成立,故且先问个问题:如果是犯了罪,受害者是谁?种粮的人卖了粮有了钱,显然是受益者。国家粮食部门?显然也不是。有人把农民的散粮集中晾晒除尘,提高质量等级后卖给国家,同时客观上帮国家完成了“颗粒归公”的收购任务。
只有一个问题:父亲不是种粮大户却申请了议价粮指标。在当时包产到户的大背景下,哪有什么所谓的“种粮大户”?好在那是个风和景明的好时代,允许摸着石头过河,县上没有上纲上线,只是等待观望。过了没几年,国家取消了粮食的统购统销政策。
值得一提的是,父亲的“投机倒把"非但没有被惩处,反而由于超额完成粮食交纳任务而获得了嘉奖:一台进口彩电票。需要说明的是,当时买电视和买油买布一样,需要先有票。于是,我们拥有了全村第一台进口彩电:十四英寸的原装夏普电视机。
三、从卖石灰到烧石灰
庄稼丰收了,粮食也不愁卖了,大家手里有余钱了。下一步该干啥呢?吃饱穿暖之后,农村开始建房。
我们老家的北山里,有石灰石矿。用石灰石烧制的石灰粉是人们盖房刷墙的必需材料。父亲把城北村生产的石灰用拖拉机运往张掖城郊售卖,跑一趟能赚几十块。由于销路颇好,村里人争相效仿。父亲想,与其去城北的石灰窖上拉石灰,为什么不自己烧石灰呢?
村里原就有一座石灰窖,年久失修。父亲和村上协商后承包了这座石灰窖,组织人手去北山开山炸石,用拖拉机运下山装窖煅烧。烧石灰需要一定的技术和经验,烧不好石灰石还是石头,火里求财风险极大。父亲几经摸索,终于掌握了烧窖的全部要领,生产的石灰品质很好,卖的很好。
当时农村自建房的数量很大,加上军马场部分道路建设用灰量极大,一座窖的产量已经不能满足市场需求。父亲不顾母亲的反对,在沙河的另外一侧又新建了两座石灰窖。我们兄妹三人,我读中专,哥哥和妹妹上大学,我们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父亲烧石灰烧出来的。
四、在县城贩木材到去工地跑材料
村里人都说父亲对世上的事“通”得很!换句话说,是说父亲对农村的发展有预见性。中国城镇化的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父亲敏感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2002年,父亲随我们搬到了县城。好多人都说城里不适合种地的人生活,父亲说地将来有人种,有地的人不想种等着拿钱就行了,再过几年都得去城里生活。果不其然,没过几年撤乡并镇,土地流转,学校合并入城,发生的一切验证了父亲的预判。
搬到城里的父亲没有闲着。他在城东发现好多从外地到县城卖木材的车辆,运气好的话当天卖完就走了,运气不好三五天还在等卖主。父亲再次嗅到了商机。
他去和那些卖木头的车主商量,整车购买他们的木材;然后去和锯房老板协商,说有批木头卸到锯房,有买主买了木材若加工的话锯房挣些加工费,不加工的话父亲适当付些仓储费,找上门的生意没有人会拒绝。事实上,除了大梁和椽子,大部分做家具、做面板的木材都需要加工。如此一来,运木头的车辆节省了时间,锯房有了源源不断的生意,买家买了就能现场加工,所有相关方都是受益者。我去过几次锯房,没事他一般都在打麻将,他的生意都是别人找上门的。
转眼父亲已到花甲之年,从事建筑的我事业也渐入正轨。我准备生二胎,请求父母来帮我们带娃。母亲很高兴,父亲提了一个要求:可以带一年,最多一年半,要我给他在工地找个营生。我想了想,使用了缓兵之计,答应了父亲的要求。
转眼过了两个春节,孩子快一岁半了。春节后刚过正月,父亲说你答应我的事是真是假?如果不给我找个营生,我就继续回家卖木头去了。
看来缓兵之计“拖字诀”是不行了,已经兵临城下了。考虑到父亲对很多生意门清,我让父亲去房建工地做物资采购。事实证明“知父莫如子”,他干得相当出色。不仅采购的物资物美价廉,而且当过队长的他记物资台帐也是一把好手。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只管他份内的事,从来没有因为我的原因对工地其他的事横加干涉和评头论足。沉默寡言的他虽然不说,但他理解他的儿子,他更知道做生意的格局与气度。
从天水到兰州,从定西再到张掖,转眼又是六个春秋,父亲为我服务了四个工地。18年,我笑着对他说,65岁是厅局级干部的退休年龄,你不会想干到省部级吧?父亲愣了一下,缓缓的说:“等这个工地完工吧!”
以上就是自我记事以来父亲干的主要营生。营生营生,运营人生,父亲成就了我们兄妹三人的学业,也用自己的言行教会了我们如何谋生。
我知道,在中国像我父亲一样的人太多了,原本不想把他从事的职业变成文字。但偶尔听到了易中天老师的演讲,他说真实具有强大的力量,没有人比我更真实的了解父亲干过的那些营生。父亲真实的经历带给了我无穷的力量,那是一种生生不息、势不可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