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等待

清晨五点，VIP单人病房里，一口气在87岁高龄的何老师的喉咙里来回咕噜着，身边陪护的两个女儿，一人一边，紧紧地抓住她的手。看着母亲拼尽全力呼吸的样子，她们忍不住轻声抽泣。

何老师在等待，她想努力睁开眼告诉女儿们她在等什么，可是，已经没有力气了。明智的她干脆放弃了努力，留着力气做最后的等待。

何老师一向是明智的。

当了一辈子的辛勤园丁，桃李自是满了天下。很多学生常给她发信息，向她汇报在平凡或是不平凡的岗位上的业绩。对自己儿女的培养，一样也是在她的掌控中。比如大女儿梅子从小乖巧温顺，她坚决把她留在身边，最近的几年，还全靠梅子照看着。小女儿玲子敢拼敢创，她毫不犹豫地拼命供她读书，让她远走高飞；如今，玲子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只是那儿子杨树，哎……

一想到儿子杨树，何老师在心里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很多的事情，还是由不得她的控制。就象现在她无法控制让女儿们别往她身上盖被子一样。虽已是寒冬，耳边也能听到外面呼呼的北风声，听女儿们议论，外面应该正下着大雪。可这VIP病房里，暖气正好。梅子知道她爱洁净，被子都是从家里带过来，蚕丝的，轻、薄，且暖。可现在，怎么感觉这被子象是有千斤重似的，压在她身上喘不过气来。以前在书上看过，描述过临终的人身上哪怕盖一根羽毛，也会觉得有千斤重，现在她就是这样的感觉。难道，阎王爷真来催命了？留给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不，她何老师一向是有毅力的，她必须等，她相信自己一定能等到。

“妈，您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您讲，我们一定办到。”小女儿玲子很善解人意，看着何老师挣扎过后逐渐放松的表情，拉着她的手问。

何老师不能说，也不想说。

她在等他们最不待见的儿媳妇三妹子。

何老师这辈子最大的失误就是对儿子杨树管教过严。杨树一向听话，何老师说一杨树从不做二。杨树小时候人长得帅，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高考时毫无悬念地进了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只是，在学校谈恋爱的时候，何老师坚决不同意那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外省姑娘进自己家门，没想到，杨树竟因此一蹶不振，脑神经出了问题，一直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走出来。

为了续香火，何老师帮杨树从乡下娶了一个小他十五岁的远房亲戚回来，生了个可爱的小孙子。杨树虽然没有工作，但她老两口的工资养活杨树一家三口绰绰有余，最初的日子，倒也过得其乐融融。自从何老师的老伴过世后，何老师自己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杨树整天神神叨叨地，没办法照料她，儿媳妇三妹子与杨树的矛盾也越来越深。不得已，她才住到了女儿玲子家。有时候，她也觉得挺亏欠三妹子的，毕竟，她只是一个传宗接待的工具而已，儿子与他，根本谈不上爱情，连起码的感情都没有。但更多的时候，她恨儿媳妇三妹子，怎么就不能牵就一下自己的杨树呢？尽管他现在已经完全无法自理，在做娘的心里，他还是一个宝。

虽说大女儿、女媳对自己都是百依百顺，生活上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总感觉不舒服，没有与儿子住在一起舒服。她突然想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老年人，宁可自己孤独地住着，也不愿意搬到儿女们那一起住。这可能就是主场与客场的区别吧，在女儿家，她始终是客人。

何老师曾经同那个该死的儿媳妇三妹子说过，等自己不行的那天，一定要把她接回家。她怕疼，打针都怕疼，一想到尸骨有可能被扔进那熊熊大火就会不寒而栗。她的千年木已经做好很多年了，寄放在农村小姑子家，每年都叮嘱小姑子用桐油刷过，大家都说是一副顶级的棺木。

从自己家到医院，也就两小时的车程，该死的三妹子要是现在出发的话，天亮时分肯定能到。何老师在内心盘算着，焦急地等待着。她从来没有如此盼过三妹子的出现，曾经，她希望那该死的三妹子永远都不要出现在她家里，要不是为了那可怜的孙子，她真的会把她赶出家门。

人真的是个很奇怪的动物，临了临了，最憎恨的人却成了自己最期盼的人。要是在医院断了气，是肯定要被送到火葬场的，她真的不想变成一堆灰回到那个家。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走着，何老师渐渐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一点一点的往下降，那个叫灵魂的东东，也在一挣一扎地脱离自己的躯壳。她已经不想同女儿说话了，三妹子不到，她铁定会被烧成灰。

时间，仿佛凝固了。

当何老师永远地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大家都说她很有福气，走得很安祥。她老人家一生为善，连走的时候都为大家着想，不想在凌晨医护人员休息的时候打扰到大家，硬是撑到早上上班的点才安祥地离开。

没有人，知道她最后在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