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红缨
一
雨夜,长安,悦来客栈。
这悦来客栈本是长安城中繁华之地,今日却很安静。整条街门户紧闭,客栈中灯火通明,全无人影。
马蹄声紧,蹄子下溅起朵朵水花。马上人一袭黑衣,背负关刀,腰悬红缨。马蹄声止步于悦来客栈。马上人翻身下马,抬头观瞧。屋顶上早有一人头戴斗笠,负手而立。银月如勾,恍如悬在屋上人身畔,清辉画下一段长影。
屋上人的脸藏在斗笠阴影下。他抽出腰间跨刀,动作虽缓,却发出一声巨响。巨响声后,从客栈,街角,民居走出一个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和白衣人,围成八圈,将黑衣客困在圆心。屋后六人一纵跃上屋顶,二人呈一字型排开,立于屋上人两侧。剩下四人则站定四象方位,围在三人四方。
黑衣客一笑,关刀曳地,一划,声音如金石相击,铿锵有力。所有人都拔出刀来。声音整齐划一,如同一人拔刀,声震夜空。
黑衣客哼了一声,凝神观察。半晌之后,关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半月,向面前一人劈去。那人反应极快,举刀挡驾。呼呼风声之中,双刀相击,那人跪了下来,吐出一口血。人圈后退一步,形成更大的圆形。
屋上人一人一声唿哨,最内圈的人出刀。黑衣客横挥关刀,将人圈逼退。屋上那人不等内圈再次出刀,又是一声唿哨,包围住黑衣客的众人站住不动。
沉默。雨点打在屋檐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衣炔飘飘,红缨舞荡。
一片花瓣飘来,屋上人探手拈住,一弹,花瓣破空而去。黑衣客挥刀一劈,风声飒然,梨花应手而落,断为两瓣。虽劈落了梨花,但他只觉胸口一阵气闷,耳边嗡嗡作响,一口血从喉头涌出。他咬紧牙关,把那口血咽了下去。
屋上人的斗笠下传出一阵哈哈大笑声,笑声老辣沧桑。
屋上人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单是这股刀意,已是天下无双。了不起啊年轻人!数月间,江湖上几位成名高手皆败在一黑衣客刀下。那位黑衣客想必就是你了?
黑衣客不答,单膝跪地。
屋上人道,年轻人,你为何单膝跪地?
黑衣客道,我平生只拜自己,不拜天地,更不拜众生。单膝跪地,是想求前辈一件事。
屋上人哼了一声,道,天地,众生,自己,又有什么分别?年轻人,在求我之前,我倒有两事不解。
黑衣客道,前辈请问。
屋上人道,大凡关刀皆在八尺之上,朴刀则在三尺之下。你这刀长约六尺,刀把与刀身等长,这是为何?
黑衣客道,关刀强于马上,朴刀胜于步战。凡人拘泥陈规,练关刀求大开大合,练朴刀则求圆转如意。我铸此刀,不循任何一派刀法,只求顺乎我意。
屋上人道,好,好!好一句顺乎我意!你的刀意浑然天成,似已到了了无牵挂的境界,其实却蕴藏一层悲凉之意。年轻人,你可有伤心事?
黑衣客迟疑半晌,道,天地不仁,人心凉薄,我在这把刀上苦练半生,只为一个情字。如今物是人非,水月镜花。我早已忘却了那些不快,说来只觉得可笑可叹罢了。
屋上人轻轻一叹,似乎想起了什么。半晌言道,有情虽苦,人却不可无情。情之一物,乃是人的立身之本。人为情所累,却也因情得道。其间的差别全在一个悟字。望你莫忘我这番话,切不可成为无情之人。
二人相对无言,沉默良久。
屋上人道,你求我什么?
黑衣客道,我平生别无他求,只求手刃杀父仇人。那人势力极大,天下间能与其抗衡的只有前辈。前辈早年武功大成时曾许诺,只要有人能在你手下过得了三招,便为其做一件事。我与前辈在此约战,就是为了求你助我一臂之力。
屋上人道,那是老夫早年的狂言。不过既然许下此话,自然当一生守诺。你在我手下已过了一招。告诉我,你的杀父仇人是谁?
黑衣客眼睛燃烧起来,说出了三个字,靖南王!
屋上人良久不语。突然,他凌空飘了下来,迅如闪电。黑衣客一惊,持刀欲战,手已被扣住。屋上人盯着他,摇了摇头,手一翻,关刀已在手中。黑衣客正要回夺,屋上人一个倒纵,站在屋顶。
他轻抚刀身,屈指一弹,声音低沉,隐隐如龙吟虎啸。道,果然是柄好刀!年轻人,你良才美玉,武艺超群,在这世间大有可为。我劝你不要因仇恨断送了自己宝贵性命。说罢,击刀而歌。
红尘莽莽,问如何消遣。对春风飞落,狂刀横肩。么么小子,傲乾坤可否,谁怪云烟。情淡去,世徒然。弱水三千空渡船。红颜白发几变迁。
歌罢,手一扬,将刀掷了下来。黑衣客接住。仰头看时,屋上人凭空而起,消失于夜幕之中。斗笠客们也一并消失。半空中,徒自传来那句“情淡去,世徒然”。
黑衣客看着手中的刀,血从嘴角渗出来。雨落下,打湿衣衫,顺着额角鬓间流下。他好似全无知觉,街上渐渐热闹起来,人群如潮水般从黑衣客身旁流过。客栈里的人们猜拳行令,高谈阔论,仿佛刚才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歌女与客人的笑语声,酒鬼的叫骂声。
热闹又开始淡去,街上恢复了安静。而所有这一切都与黑衣客无关,他站在雨中。
一夜。
天明时,几个起早赶集的菜农看到悦来客栈前站着一个头发花白,一身黑衣的人。后来当他们和人谈起这事的时候,都说那人是个疯子,眼神呆滞,动也不动地盯着一把长不长短不短的关刀,嘴角和衣服上满是血迹。另外一人便道,他也曾见过那人,见到时他已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众人便说,这种人一定是江湖上狂打乱杀之辈,暴尸街头也是应得的报应。
二
醒来的时候,黑衣客发现面前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他一惊,去摸自己背后的关刀,然而什么都没摸到,而他也看清了面前人的样子。那是一个瘦小的男人,长着一脸豪迈的大胡子。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黑衣客放下了心,从那一双清澈的眼睛他已可判断面前这人不是坏人。
那人道,兄台,你醒了?
黑衣客道,我这是在哪?
那人道,这是长安城里的一座破庙,平常我就住这儿。有时候也住其他地方。这虽然破了点,但总还能遮风挡雨,又没有闲人打扰。。。
黑衣客道,你又是谁?
那人道,我呀,是个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侠客,叫萧老二。说罢,眨了眨眼睛,笑了。
黑衣客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萧老二道,是我把你背过来的呀。那天见你躺在大街上,一副要死的样子。
黑衣客闭目回忆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睁开眼,向四周看了看。问道,我的刀呢?
萧老二噔噔噔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回来,手里拎着那柄关刀。他择走关刀上的几片菜叶,笑嘻嘻地说,嘿嘿,刚才做饭没有刀切菜,就拿去用了一下。
黑衣客怒气暗生,瞪着萧老二。萧老二一脸天真地和他对视。末了,黑衣客轻叹一声,一把抄过刀来,起身欲走。萧老二从后面拽住他,说,哎哎哎,你这是要去哪?
黑衣客道,四海为家。
萧老二道,我刚做好饭了,你吃完再走吧?
黑衣客道,不了。
萧老二道,你这人,人家好心好意救了你,连句感谢的话都不说,马上就要走,哼。
黑衣客没有回头,道了声,谢谢!说罢,向门口走去。没走得几步,脑袋里嗡地一声,倒在地上。
只听背后萧老二的声音,哎呦呦,伤还没好呢!说着走过来,这人,明明走不了还硬要呈能,又没吃饭,多休息几天怎么了,好像人家是坏人,要把他害了一样。
黑衣客只觉眼前一阵发黑,胸中烦恶难当,耳边又听着萧老二的絮絮叨叨,恨不得一刀把他砍死。无奈腹中饥饿,手里无力。又感他救了自己,只好任由他搀起,重行躺在刚才那堆杂草上。
萧老二噔噔噔跑了出去,不一会儿,端着两碗饭菜回来。将其中一碗递了过来,说道,吃吧,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看着也不好看,但味道还是不错的,不信你吃吃看。
黑衣客看了看那碗饭菜,里面黑乎乎看不出来是用什么做的。迟疑片刻,想到自己大仇难报,不禁悲从中来,只觉吃这饭菜死了倒也干净利索。想罢,用手抓起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塞在嘴里,嚼了几下,满口香气,那碗饭菜竟是出奇地好吃。第一口吃罢,又狼吞虎咽地抓了几口,直到把一大碗都吃光。
萧老二拿着筷子,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吃完,嘻嘻一笑,道,怎么样,跟你说了好吃,你还一副人家要把你毒死的样子,你这人,老是怀疑别人多不好。
黑衣客也不理他,吃完在杂草上一躺,呼呼睡去。
篝火前萧老二的脸显得阴晴不定。他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看着熟睡中的黑衣客。
在梦中,黑衣客又见到了那屋上人,见到了那群穿着黑衣白衣的斗笠客,还有一个山洞。他走进山洞,回头看,洞口已经消失。里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向深处走,从走变成跑,可怎么跑也跑不出去。绝望中,竟然听到了萧老二的絮絮叨叨声。他左右张望却寻不着萧老二的人影,那话语声也不知从何处传来,正纳闷间,他醒了。
萧老二正坐在他身旁发呆,见他醒来,一笑,道,你醒啦?
他看了一眼萧老二,转过身去,装睡。
萧老二推了推他,见他不动,道,怎么醒了又睡?陪我聊聊天吧。
他转过身来,看着萧老二,半晌,道,有酒吗?
萧老二喜上眉梢,道,等等,我去买。说罢跑出去。不一会儿抱着两大坛子酒回来了。来来,咱们痛饮三百杯,这才有点英雄豪杰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呀?家住哪里?可曾娶亲?
黑衣客也不理他,抱起酒坛,大口往嘴里灌。萧老二也学着他的样子,抱起酒坛,大口往嘴里灌,边灌边絮絮叨叨。不一会儿,他脸发红,说话也结巴起来。
我爹呀,嗝,管我好严,还从没,嗝,像现在这样,嗝,饮酒呢。
说着说着,他胡子掉了下来,竟是一个女子。她完全没注意到,继续说着。
黑衣客喝得有几分醉,见他胡子掉下来,顿时清醒了,抓住她的衣襟。
你是谁?
她衣襟被撕开,兀自醉着,眼神迷离,望着黑衣客。
黑衣客背过脸去,很快又转了回来。
我呀,嗝。黑衣客把她按倒在地。
四
长安,靖南王府。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官兵在正殿前的广场布成一片黑压压的海洋,严阵以待,他们人数虽众,却毫无声息。人人屏气凝神,注视着四敞大开的府门。正殿前一群斗笠客站住八卦方位,围在一人身旁。那人正是靖南王。他身披重铠,腰悬单刀,长髯随风轻摆,灯火下面色阴沉。
突然,人群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再看时,府门前已多了一人一马。正是黑衣客!
他从背后取下关刀,横在马前。双方对峙良久。黑衣客一声长啸,催动胯下黑马,向兵阵冲去。一人一马,竟宛如一股黑色巨浪,压向官兵们形成的海洋。腰上红缨,在风中如烈火般舞动,一袭黑衣,片刻间已被鲜血浸透。
兵海虽众,被黑衣客硬生生开出一条血路。一队步兵手持钩镰枪,从侧翼袭来,瞬间搭起数道枪锁,将黑衣客的马绊倒。黑衣客一拍马鞍,凌空一个跟头,关刀在半空划出一道半月,荡开向他刺来的枪尖,稳稳落地。关刀侧悬,他注视着面前一望无边的兵众。此时,整个广场的灯火全部熄灭。黑暗中,他听到无数压抑着的喘息声。
一排火把亮起,在他面前形成了一条路。他便顺着那条路向前杀去,无数兵刃向他砍来,关刀起处,血光四溅,他也被几柄暗枪刺得鲜血淋漓。他早已顾不上这些,只是拼命地横劈竖砍,眼前晃过一个个杀来又倒下的影子。渐渐地,他的眼睛模糊了,血从额前流下,砍出去的刀力道变弱了,腿开始颤抖起来。又一柄枪刺在腿上,他身体一晃,跪了下来。
火把形成的路,在面前摇曳着,那路的尽头却变得遥遥无期。官兵眼看就要逼近,他突然一声长啸,兵圈立刻向后退开。他用关刀撑地,拖着那条伤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往前拖行了几步,几柄枪又从暗处刺了过来。枪尖眼看就要将他洞穿。半空中三声锣响,枪尖收了回去。
密密麻麻的兵群从中间裂开一道口子,一个白色的身影穿过兵群向黑衣客走来。她面容清丽,清澈的大眼中泪光闪烁。发丝随着她的步子在风中轻盈飞舞,翩然垂下。双目相交,泪水簌簌。
黑衣客血红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女子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他把她推开,道,萧老二,你究竟是什么人?
女子又扑进他怀里,一滴泪水从她脸庞划过。她轻抚着他的脸,道,这不重要,告诉我,你信我吗?
黑衣客沉吟半晌,点了点头。
萧老二道,那就跟我走。说着,搀起他,向正殿走去。兵群遇到二人自动后退三步。面前出现一条开阔的路,路两旁火把噼噼啪啪地燃烧。两人走得很慢,在他们心里,直希望能一直这样走下去。
路走尽了。面前是大殿下威风凛凛的靖南王。他面沉似水,眼光炯炯。
靖南王道,依依,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萧依依道,我知道,他是要刺杀你的刺客。
荆南王道,那你为何救他?
萧依依道,因为我喜欢他。我要让他作我的丈夫。
靖南王眼中闪过一丝怒火,拔出刀来。刀声响处,斗笠客们也一齐拔刀。兵群一阵骚动,本来散开的阵型迅速集结,将二人团团围住。萧依依不为所动,微微扬起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靖南王。那天真的大眼睛中,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靖南王望着女儿,长叹一声。他转而望向黑衣客。道,年轻人,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黑衣客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曾平定藩王之乱,匡扶正室,救万民于水火。功高盖主,天下敬仰的靖南王。而且,你就是锦衣卫门主斗笠客,那日与我战于悦来客栈的屋上人。
靖南王哈哈大笑,道,在朝堂之上,我是靖南王,庙堂之下,我是斗笠客。你可知这是为何?
黑衣客道,不知。
靖南王道,靖南王能做的事,斗笠客做不了,斗笠客能做的事,靖南王做不了。所以我既是靖南王,又是斗笠客。
黑衣客道,我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杀父仇人!
靖南王道,那日留你一命,是因为见你是个可造之才。今日再见,绝不留情。
黑衣客推开萧依依,关刀侧悬。
靖南王单刀举起,直指黑衣客,道,年轻人,只要你放下仇恨,我便将女儿许配给你。百年之后,这江山便是你的。如若不然,三招之内,我必取你性命。
萧依依望着黑衣客。只见他目光似火焰般熊熊燃烧,关刀一划,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靖南王哈哈大笑,笑声未毕,已如一道闪电般向黑衣客袭来。黑衣客负伤极重,拼出最后一丝气力,关刀竖劈,划出半月,欲与靖南王同归于尽。电光石火之间,一道白色人影扑向靖南王的单刀。靖南王一惊,招式回收,单刀一顿之际,人影已被刀尖刺穿。
白色人影正是萧依依。血从创口处渗出,染红了她的衣襟。她望着面前的靖南王,目光中似乎汇聚了千百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靖南王和黑衣客都愣住了。黑衣客冲上前去,抱住了她。
靖南王单刀撒手,望着面前这对恋人。心下一片茫然。
萧依依躺在黑衣客怀里,眼神中满是柔情,轻轻地说,你始终没有告诉我,你叫做什么名字。
一行泪水流下,黑衣客道,我,叫萧龙。
萧依依喃喃地重复着,萧龙,萧龙,我要好好记住这个名字。只可惜,这辈子我不能作你的妻子了。
萧龙从腰上解下那串红缨,塞在萧依依手里,道,这串红缨从小就跟着我,我娘对我说,要把它送给我未来的妻子。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妻子,萧龙从今以后,再不会娶其他女子。
萧依依喃喃地念着,目光渐渐黯淡,一滴泪水流下来,划过她苍白的脸,滴落在红缨上。萧龙一声长啸,声震寰宇。啸声之后,他大声喊着,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靖南王望着死去的女儿,又看着那串红缨,突然暴起,倏忽间站在萧龙面前。他一把抓住萧龙的衣领,把他举在半空中。
靖南王道,你母亲是不是叫穆南芙?
萧龙面如死灰,道,是有怎样?
靖南王的手渐渐松开,头低了下去。半晌,他大笑起来,边笑边喊,哈哈哈,穆南芙,穆南芙,你好狠的心!
喊罢,他沉默了下来。他看着地上的萧龙,道,我不是你的杀父仇人,我是你的父亲。你走吧。
萧龙眼睛阴晴不定,半晌之后,他回身抱起萧依依的尸体,穿过兵群,向黑暗中走去。
走了没多远,在他背后,靖南王大殿燃起熊熊大火。他头也不回地走着,直到消失在黑暗中。
五
三十年前,湘江畔, 一处僻静的乡村。
穆南芙坐在自家的庭院中,像在倾听什么声音。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早,而她在听秋天的声音。松风,秋虫,芒草 ,溪流,落叶,这些事物在秋天到来的时候都会发出某种细微的声音。这些对于普通人而言平平无奇的声音就是她用来辨别季节更替的依据。她是一个盲人。
今年的秋天很不一样,除了来得特别早以外,还多了一个声音。那是一个陌生人的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停在了女子家门前。她早已听出了那是怎样的一个人,他自信,坚定,行走带风。
那人道,在下萧问天,久仰前辈大名,特来拜会。
屋子里传出父亲的声音,出去。
那人不恼,道,前辈既然没有兴致,我过一阵子再来叨扰,此次前来所备的一点薄礼物,还望前辈笑纳。说罢,把一箱金银放在门边。脚步声响起,他走了。
秋天总是萧索的。天地间的万物经历了夏日的热闹,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于是天空宁静高远,夕照清冷静谧。这片山谷中的草木呈现出懒洋洋的景象。日子变长了。这是女子对这个秋天最深切的感受。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期待起那个脚步声,那个人的再次出现。
等待是一种煎熬。等待将时光拉长而时光又将等待加深。二者如蛛丝渐渐缠成一张蛛网,又如炉火中的铅汞,化为怨念。
此时,那脚步声终于再次出现了。
还是同样的语气,萧问天道,不知前辈这回可有兴致一谈?
父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是何人?找我有何目的?
萧问天道,我是当今靖南王萧玉之子,前来拜前辈为师,学那独步江湖的穆家刀法!
父亲道,穆家刀法乃我祖传之宝,如何能传给你?你走吧。
萧问天道,即便不能得穆家刀法,也希望拜前辈为师,前辈纵横江湖数十载,当有其他功夫可传。
父亲道,滚,把你上次带来的东西也带走。
沉默。半晌之后,脚步声响起,萧问天走了。
萧问天第三次来的时候,父亲正在外访友。他照例在庭院外说了句,萧问天再来拜会前辈。说完安静地等着。
穆南芙坐在院子里,一言不发,只盼他知趣自己走开。他的呼吸声,隔着整个院落,在她耳中听得分明。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他走了进来。
萧问天见到她,道,小姐,你可是穆前辈的家眷?
穆南芙俏脸生嗔,道,请问是谁给了你自由出入这里的权利?
萧问天一笑道,没人。我是见到小姐芳容,一时心迷,不由自主走进来的。
穆南芙心中大怒,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末了,只说出一个字,滚。
萧问天一笑,道,小姐息怒,我这就滚出去,还望小姐向你父亲知会一声,就说萧问天来过。说罢,大步而去。
穆南芙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怒气犹自未消。不过,这愤怒并未持续很久,庭院中的秋意很快冷却了怒火。于是她又感到那份常常伴随着她的寂寥了。心中不由得有些后悔起来。她恨萧问天打破了自己宁静的生活,又恨自己的动摇。但这些都及不上再次听到那话语声的渴望。
萧问天再次来了。父亲闭门谢客。他在庭院门前长跪不起。一夜过去。第二天早晨,当穆南芙打开柴门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他的呼吸声。呼吸声虚弱无力,远不如她以前所听到的那样有劲儿,霸气。
她用脚探了探,踢到了躺在地上的萧问天。她并没有迟疑很久,将他扶进了自己的房间。萧问天受了很重的伤,在她房间里躺了整整半个月。
软磨硬泡之下,父亲终于答应收他为徒。
伤好后的萧问天,眉宇间有了神采。他呼吸绵长,话音洪亮。他不知从哪抓来一只猫。说了声,诺,递给穆南芙。
穆南芙道,那是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她已听到了一声懒懒的猫叫,随即,毛茸茸的触感从手心传来。她把猫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心里便渐渐出现了一只有些疲懒的猫。喵,一声绵长的猫叫声之后,那猫在她的怀中盘成一团,似乎是要睡觉。穆南芙由着猫睡去,细细地倾听着猫的呼吸之声。突然,她感到一阵心慌,她发现猫呼吸的节奏竟与萧问天一模一样,她耳根一阵发热,一把把那猫抛开。
旁边的萧问天哈哈大笑。那猫喵了一声,张嘴打个哈欠,伸个懒腰,趾高气昂地走了。萧问天对穆南芙说那猫的名字叫“赖皮”。
乡村的田野,河边,树林间多了两个青年男女的身影,他们时而嬉戏笑闹,时而相对而默。穆南芙解下母亲留给她的红缨,偷偷挂在萧问天的腰间。对于她,脑海中所想象的这个秋天的景色中仿佛多了一层火的颜色。所有声音的出现都不再是为了衬托宁静,而是变得铿锵有力。她觉得自己第一次真正的感受到了活着的滋味。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萧问天。
那是一个秋末的傍晚。穆南芙被萧问天借着找猫的借口骗到了山上。在无人的矮树丛中,萧问天轻轻把她放在了地上。穆南芙用消极拒绝的态度接受了萧问天对她的蹂躏。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她想象着漫天落叶像蝴蝶一般纷纷扬扬的飘洒在他们身上。她死过去又活过来,活过来又死过去,心里想着,那些草啊,叶啊,树枝啊,动物啊,也一定像她一般,在生生死死中,感受着这世间的温度。
秋尽冬至,冬去春来。穆南芙的的脸上多了笑颜。父亲没有将穆家刀法传给萧问天,萧问天也没再提这件事。他的脸一天天地阴沉下去。
初春的一天。穆南芙坐在河边,摸着自己的肚子,她怀上了萧问天的孩子。她微笑地想象着未来的日子。萧问天答应过要带她去长安,那是他的家,那里有高大的城墙,有热闹的街道和美味的点心。
突然,她听到一声呼喊,呼喊声渐渐连成一片,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向她家的方向奔去。她内心一阵惊慌。等她回到家的时候,家已经被火烧成了一片废墟,人们在废墟中找到了他父亲残缺不全的尸骨。她听着耳边的无数噪音,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她已变成了无家可归,无亲可投的可怜人。萧问天不知所踪。家传的穆家刀法也一并消失。
穆南芙倔强地把孩子生了下来。她含辛茹苦地养大了孩子,在她心里,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只有仇恨。在时光的流逝中,这仇恨时而化成伸向四面八方的丝,时而化成凝结在心底的铁。她将这仇恨化在给那孩子喂下去的每一口饭里,喝下去的每一口水里。日复一日地告诉那孩子,你的仇人,是靖南王萧问天。
孩子长大了。他天资聪颖,十五岁那年便学全了母亲的武艺。他自己打造了一把长不长短不短的关刀,发誓要用这刀割下仇人的首级。十八岁那年,母亲在一天早上对他说,孩子,你该上路了。说罢,递给他一套新作的黑衣,和一串红缨。
母亲说,这串红缨,送给你未来的妻子。
孩子从母亲的表情中看到了那一如既往地决绝。他知道什么都不必再说。他换上黑衣,久久地望着母亲,然后走上了那条荒凉的小路。小路在他身前无尽地延伸着,在他身后,居住了十八年的草屋燃烧起来。他没有回头,眼泪簌簌而下。他知道,母亲终于解脱了,而他的解脱,却还遥遥无期。